吳鴻生穿著那身衣服就這麼走出去,萬一被媒體或者是路人拍到了,傳到網絡上該怎麼辦?周襄回過神來,不安的思緒紛紜。
腦袋上盤旋的小提琴曲悠揚而緩慢,她傻傻的站著有一會兒了,在走還是留之間躊躇,抓不出個主意來。
乾脆用腳勾出桌子下面的矮椅,椅子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出了細微的聲響,她按著額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著。
雖然吳鴻生沒說他去做什麼,但是讓她在這等著,那她只能老實等著了。一來,周襄就算出了薩默塞特宮,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沒那麼快找到診所。二來,比起得罪大前輩,流點血算什麼。
如果她一走了之,他回來不見人。即使吳鴻生心再寬,還是會對這個小演員,留下點不好的印象吧。
但在周襄坐下不到十分鐘,從鏡中見到不遠處出現的吳鴻生,她騰地一下站起來同時轉身面對他的方向。這才看見他身旁還有一位,頂著一頭奪人眼球的橘紅色頭髮的女生。
吳鴻生已經換了一件水灰的呢大衣,紐扣整齊的排列,擋住了襯衫上的血跡。他站住了腳步沒有繼續向前,而是低頭對打扮得像棵聖誕樹一樣的女生說了幾句。
緊接著,那穿著湖綠毛衣橘紅髮的女生,對吳鴻生比了個OK的手勢,就朝著周襄跑來。
周襄將視線移向他,他唇角輕揚,如同幾小時前與她目光相交時的那個,止步於禮貌的微笑。
只是對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短短幾秒鐘的畫面,就像被按下了放慢鍵。
直到女生洋溢著熱情的笑容蹦到周襄面前,才恢復了正常的速度。
聖誕樹笑起來眼睛彎成了一道月牙,「周小姐,我來幫你吧。」
她邊說邊放下肩上的背包,咚的一聲撂在桌上,兩手先後擼上袖子,拉開背包從裡頭拎出材質半透明的醫藥箱。
周襄愣了一下,問了一個略冒傻氣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
她不慌不忙的打開醫藥箱,搓開裝醫用棉的密封袋,擰開雙氧水的蓋子。
聖誕樹女生熟練的做著這些,同時說道,「當然啦,你是演員嘛,我看過你演的劇。」
開始周襄沒有留意,現在聽出了,她說的一口非常標準的港普。
聖誕樹用鑷子夾出一團棉花,浸上雙氧水,轉身對周襄笑說,「我叫Daisy,你叫我阿西就好啦。」
她笑了笑,「你好。」
Daisy舉著鑷子說,「我幫你傷口清理一下,會有點痛喔。」
周襄立刻坐下,配合的拿開一直按著的紙巾,撩開頭髮,露出血淋淋的傷口位置。傷口大概有兩厘米,切口比較整齊,應該是被刀片之類割破的。
Daisy輕輕沿著傷口的輪廓擦拭著,周襄感覺額頭上涼涼的,不時棉花靠近傷口會刺痛一下,她的眉間就會不自覺的一擰。
她低著頭,只能盯著Daisy脖子上的一串掛滿星星的手機鏈看。聽見Daisy細聲說著,「還好不是很深。」
可能周襄額頭這位置血管破裂,才會瞬間出血洶湧,不過血差不多算止住了,也不用縫針,真是萬幸。身處娛樂圈,當然知道女藝人的臉就是資本。
Daisy扔掉手裡一團帶血的棉花,對她笑說,「周小姐這麼靚,要是留疤就可惜了。」
周襄對她淺淺的一笑,以為Daisy只是客氣的說說。
可Daisy是打心眼裡覺得周襄長得靚,比她見過的所有女藝人都靚。她當初看《深冬迷失》的時候就被驚艷到了,周襄創造了那個壞到極致的女明星,乖張又偏傲,卻讓人移不開視線。
Daisy第一次認同了什麼叫,美人在魂,在神,更在骨。
用棉棒沾著碘酒塗上一圈,再剪下一段紗布疊成小塊,蓋住患處,貼好。Daisy滿意的點頭,這種小傷口輕鬆搞定。
她謹慎的交代周襄,「千萬不要碰水,記得要吃消炎藥喔。」
周襄點頭,抱歉的說,「麻煩你了,看秀還要來照料我。」
Daisy搖了搖頭,「我不是來看秀的,吳老闆才是。我是他助理而已,剛才不在這裡,臨時被他叫來的。」
想起她在甜品店裡正要點一份trifle,就接到吳老闆電話,讓她用最快的速度到Somerset House,把她嚇了一跳。
因為吳老闆喜歡接動作戲,經常磕磕碰碰,他本人的意願是不去醫院,會耽誤拍攝進度。平時都是Daisy幫他處理皮外傷,養成了走到哪都背著一個醫藥箱的習慣。
所以她還以為是吳鴻生出什麼事,他說最快,那她當然選擇攔一輛計程車。英國計程車多貴啊,幸好給報銷。
她火急火燎的趕來了,見到的卻還是那個就算將來一大把年紀也能迷死老女人的吳老闆,不僅毫髮無損,還從容不迫的站在樓梯口。
「吳老闆?」
周襄略帶疑惑的聲音,打斷了Daisy片刻的走神。
Daisy笑著解釋,「就是Frank,以前他開法國菜餐廳嘛,所以我們都叫他吳老闆。」
Frank是吳鴻生的英文名,這個周襄知道。但是他開過餐廳這件事,她還真不知道。
「餐廳在香港嗎?」周襄好奇的問。
「嗯,在荃灣,不過很早就不做了。」
Daisy一邊說著,一邊就轉身收拾起了桌上的東西。
這時,周襄塞在牛仔褲袋的手機開始歡騰的震動,她站起身摸出手機,來電顯示是朱迪。她靜看兩秒,點住屏幕上紅色的圓圈,滑過掛斷。
周襄面對著鏡子,指著自己的額頭問,「阿西,這個可以上飛機嗎?」
Daisy聞聲抬頭,看著鏡中的人,「這麼趕?」
在Daisy記憶中,吳老闆也有過一兩次,帶著不重的外傷坐飛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保險起見還是查一下。
她暫停卷紗布的動作,拿起胸前掛著的手機,飛快的解鎖,點開網頁說著,「我Google一下。」
沒有兩分鐘,就聽Daisy說,「可以,這種小傷口只要不流血了就可以。」
周襄看著她,真誠的說,「謝謝你。」
頓了頓,接著道,「也請你幫我向吳鴻生前輩說聲謝謝,有機會我再當面跟他道謝。」
她這樣肯定是不能出現在秀場的,不然都不知道該上娛樂版還是刑事版,趁人都在秀場這時間悄悄走掉是最佳機會。
Daisy點頭,出於好意的告訴她,「我坐來的計程車應該還在,你從後門出去就能看到。」
然而,忘記問她身上的現金帶夠了沒有,倫敦的計程車耗的不是油,是錢。
秀場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外面是古典的輕音樂,推開這扇門之後,環繞著現代音樂,節奏的每個音符都在跳躍,好像踩在心上的點。
身材高挑的模特,踏著音樂行走在T台上。一個個歐洲模特立體精緻的五官,讓Daisy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往兩旁坐席搜尋著。
她一眼就看到了吳鴻生,不是因為他坐在第一排,而是他有一種,就算現在上T台走一圈都不違和的氣場。
Daisy貓著腰躲過攝像機,很快速的來到吳鴻生身邊,半蹲著在他耳邊說, 「周小姐走了,托我跟你說聲謝謝。」
他只是身子稍稍向旁傾,目光始終隨著T台上的模特,聽Daisy說完,他點點頭,接著說,「你找個地方坐。」
Daisy眼睛一亮,馬上屁顛屁顛的就繞到後面,找了個視角還不錯的空位坐下。本來沒有邀請函保安只讓她上來三十分鐘,現在有吳老闆撐腰還怕什麼。
夜晚的倫敦,像一塊陷入紅酒中的冰,散發著醉人的氣味,也有妖冶的色彩。
此刻坐在黑皮出租車裡的周襄,全然無心觀賞夜景。
她不自覺唇齒輕咬指尖,緊張的盯著里程表,心裡默默的計算著。等到預感到里程表即將再跳一次的時候,她急忙叫停了司機。
周襄從酒店出來的時候,哪能想到今晚的慘狀,搜遍全身只有五十磅,和一部手機。她給了司機加小費一共三十磅,將要下車時天空飄下綿雨,司機很貼心的停在了一家便利店前。
於是,買了一把透明的長柄傘花了三磅。
抹掉屏幕上的雨水,手機地圖告訴她,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轉,然後直行就能看見她住的酒店。
飢腸轆轆的周襄兜裡揣著十七磅,步伐在路過一家餐廳時越來越遲緩,結果還是倒退了回來。
餐廳外觀整體採用紅漆,配合白窗框,有美式風格。玻璃窗上掛著好幾串小燈泡,餐廳裡看著也不擁擠,正好這時,服務生給靠窗的情侶端來兩大盤烤龍蝦。
周襄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她走到餐廳門旁放著的一塊小黑板前,上面寫著今日的菜單。單人的烤龍蝦套餐是十四磅,再加服務費一共十六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全是雨水的味道。睜開眼,走上去,收了傘,掛在門外的傘架上,推開門。
門上的鈴鐺叮叮響,撲鼻的食物香氣簡直難以抗拒。保持身材什麼的,今晚先見鬼去吧。
夜意濃時斑斕,短淺的草坪裡投出的燈束,交織著整座薩默塞特宮,在雨中弔詭又迷人。
Daisy接到E仔的電話說車快開到門口了,剛好她和吳老闆已經下來。
她打了個哈欠,站在弧形的頂棚下,看見停在紅毯盡頭的那輛勞斯萊斯後,真的清醒了不少,「哇,靚車喔。」
勞斯萊斯旁站著的男人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服,舉著把木質手柄的傘。愈走近,他在傘下的五官愈清晰。
不是走嬉皮路線的E仔,她就想了,怎麼可能E仔開個雷克薩斯倫敦兜一圈,就變成勞斯萊斯了。
不過這個人Daisy也認得,他是陸僑白的秘書,兼司機兼保姆。
而陸僑白真的算是個傳奇人物了。他早年拍過幾部電影,那時有點當紅小生的意思,卻突然轉幕後,相當於白手起家,自己開了個影視公司,現在是春秋傳媒影視的董事長。
林瀚撐著傘走到車後座的門旁,對吳鴻生點頭,「吳先生。」接著打開了車門。
車內嶄新,空無一人。吳鴻生身形未動,先問他,「僑白呢?」
「陸董散步出去了。」
誰會在雨霧濛濛而下時去散步?陸僑白會。
吳鴻生對此沒有產生任何疑問,他一個人上了車,讓Daisy和E仔先回酒店。
駛過噴泉旁,車窗外光影重重,一段段描過吳鴻生的輪廓,他突然低下頭,好奇的撕下門側煙灰缸上的一層塑料薄膜。
車燈穿行在雨簾中,光束在出了薩默塞特宮大門的路上,照到了一個人的背影。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捏著煙,火星子在夜色裡忽明忽暗。
林瀚隨即減速。
陸僑白察覺到了身後靠近的車,他回頭,在光照下瞇著眼看見了駕駛座裡的人,才不緊不慢的走到後座,開門上車。
他收了傘隨意的扔在座位底下,拍了拍肩上的水,手裡的煙不小心被雨水熄滅了,被他丟進煙灰缸裡。
陸僑白轉頭看向旁邊坐著的人,直接跳過了寒暄,就問,「車怎麼樣,新買的。」
吳鴻生失笑,捏著塑料膜在他眼前搓了搓,「不錯。」
陸僑白這個人的確是個商業奇才,若要說他的缺點,與他相識已久的吳鴻生也是信手捏來,比如,話多如牛毛。
這會兒已經從他在飛來倫敦的航班上遇到了一個四國混血的空姐,說到了他在散步過程中萌生的各種對於公司未來發展的策略。
吳鴻生打斷他,說著,「你是不是來早了。」不是疑問,是肯定句。
他知道陸僑白要來倫敦找知名的製作團隊,談電影合作的事宜,以一個導演的身份,可時間是定在三天後。
陸僑白撩開外套,從內側袋裡摸出一包煙來,黏在兩唇之間,低頭湊上手中的火光,含糊的說著,「有兩尊大佛天天守在我家門口,惹不起,只能躲。」
吳鴻生淡淡一笑,表示瞭然,沒接話。
他的目光偏向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落在窗上,不斷滑落。
前方接近紅燈,車子慢慢減速。
城市街景的光斑裡,有一個人的身影闖進他的視線,像鏡頭調著遠近焦距,忽然定格在她身上。肩上靠著一把傘,保持著兩秒鐘才走一步,不斷有路人快速的從她身邊走過。
原來不止有陸僑白,會在下著雨的時候散步。
陸僑白的手突然伸向他的外衣,挑了一下。吳鴻生回頭,正好對上他調侃的笑容,「衣服很藝術啊。」
吳鴻生垂眼,襯衫上染著的血,已經暗到近似一種沒有形態的印花。他壓平外衣,淡淡的說,「碰見一個同行,她遇上點麻煩,就幫了一下。」
陸僑白吐出一口煙霧,笑了,「我認識你九年,都不知道你是個會多管閒事的人。」
吳鴻生淡笑,沒有回答,他的確不是。
紅燈閃動,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來來回回。陸僑白拿起遙控器,打開音響,放鬆的手指跟著藍調,在膝蓋上輕輕點著。
吳鴻生則若有所思。
就算今天沒這麼湊巧撞到他身上,而是無意間被他看見了,他同樣會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但是,個人修養只讓他到這一步。多餘的話他不會問,多餘的事更不會做。
所以為什麼會第一時間想到找來Daisy,具體他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當時她堅持不想給他帶來麻煩,又顯然她搞不定的樣子,讓他沒有辦法放任不管。
吳鴻生的舉動,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綠燈亮起,窗外街景緩緩而動,很快追上她的腳步,卻不在她的身影上逗留。
每一秒鐘,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擦肩而過。會為風情萬種的陌生女人回眸,會為溫文爾雅的陌生男人駐足,往往都只是一個目光。
如果千萬人中,有兩個即將擦身而過的人,因為同一件事停下了腳步,或許就會走進彼此的生命中。
而我們不能預測未來,所以不知道是在下個分岔路口告別,還是一不小心走到了時光盡頭。
周襄吃飽喝足了慢悠悠的走在街上,反正雨水早已打濕褲腿。走過一間專門售賣禮服的店,玻璃櫥窗裡掛著一件婚紗,在燈光下讓她一見傾心了。
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將來她結婚時如果這件婚紗還在,一定要買下它。她愣了一下,又笑著歎了口氣,她連未來會跟誰結婚都還不知道,就想到婚紗去了。
周襄邊走邊摸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了三個未接,都是朱迪。在享用龍蝦大餐的時候,他就打來過兩個電話,無一例外都被她掛了。不過倒是提醒了周襄,她立刻就買了一張機票。
此刻,身旁車水馬龍卻不喧囂,人來人往伴著雨聲。
電話接通後,她說著,「Joey,你在忙嗎?」
那頭的人說,「沒什麼事,你說。」
「我訂了明天早上九點半的機票。」
Joey等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要在倫敦過聖誕節嗎?」
周襄笑了笑,「我單身,不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