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駙馬

  今日並非平凡的一日。

  在梅好運活著的日日夜夜裡,每一日都是平凡的一日,但今日不是,今日絕對不是。

  今日是他梅好運,進宮教習公主,出任駙馬,走向人生巔峰的一個起點。

  金榜題名,榮華富貴正在向他招手。

  他今日覺得自己一下子不一樣了,連帶著整個人都倨傲起來。早晨起床,原本他都是自己穿衣服,但今日他非要把還在熟睡的小花叫起來。服侍他穿衣服。

  「把這個腰帶,系的緊一點,正一點。」他伸指點著自己的腰帶,瞎指揮。

  「好的,相公。」小花十分柔順地低頭幫他繫好,系成他想要的樣子。

  說實話,難看極了。

  小花服侍著他洗了臉,擦了牙,兩人去飯堂吃飯。

  平日裡,梅好運都是自己一通哧溜,吃完背著布袋子便上學去。今日他竟叫個丫鬟來,道:「給我吹涼些。」

  他們宅子裡是沒規矩慣了的,丫鬟根本不理他,站在一旁盛了碗紅棗雪耳湯往桌上一放,道:「老爺,奴婢手疼,您自個吃吧。」

  「哎?」梅好運眼睛立刻瞪得像銅鈴,拿著勺子簡直要暈過去,「真是沒規矩,真是沒規矩。」說罷搖搖頭自己呼嚕呼嚕地吞起雪耳來。

  走的時候,他要求全家丫鬟小廝,都由小花領著,站在宅子門口齊聲說:「老爺慢走。」

  他走到小路的一半,回頭一看家裡,人早就散的精光,他原本打算好的,回頭招手的動作,全泡了湯。

  「哎!」梅好運戴緊頭上的毛帽子,灰溜溜地順著小道跑走了。

  在書院喝了一碗茶,宮裡便派人來接了。

  那馬車實在是奢華,整個由烏木打就,包邊均是打得薄薄的金子,貼出三爪金龍的模樣。足見皇帝對這羲和公主的寵愛。馬車內軟墊的套子,都是絲綢繡桃蝠的,或是絲綢繡鹿林等等。梅好運起先正襟危坐十分緊張,但坐了一會,並沒有人掀簾來看他,於是立刻對馬車內的擺設東摸西摸起來。

  他抱著那繡桃蝠的軟墊揉來揉去,忽然看見車角蹲著一個男子。這男子憑空出現,嚇了梅好運一跳:「你,你怎麼回事?」

  男子一雙碧玉般的眸子盯著他,似乎有些含情脈脈的樣子。梅好運皺眉露出一個怪表情,道:「你是鬼怪麼。」男子似乎苦笑了一下,道:「我是鬼,不是怪。」

  梅好運彷彿哪裡聽過這話,並沒有多驚訝的樣子,反倒有些激動,抱著軟墊道:「你是像杜麗娘那樣要我挖你的屍骨,還是像小倩那樣要我幫你偷東西?啊不對,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想必有旁的所求……」

  男人被他逗笑了,道:「是了,我是來尋我的……妻子的。」

  梅好運一聽這似乎有些故事的樣子,於是坐直身體,顯出十分好奇的樣子。他時常看些鬼怪話本,聽聞寫這話本,若是故事好看風靡了,能賺很多銀兩。他自認文筆超群,但是屢投屢敗,他將這歸功於自己沒有個好的故事。他想若是有個可歌可泣的鬼怪神狐故事能供他寫寫,他的書難道還會找不到書商來賣麼。於是他對那男子道:「你且說說,也許我能幫你呢。」

  「實則也無甚,我的夫人乃是凡人女子,我同她相好後,因為我是鬼的緣故,她折了陽壽。我自抽一道魂魄為她改了命,然逆天改命乃是上天不容,她已忘了我。」那男子說到這裡,似乎十分傷感,難以說下去,低下頭扣著窗欞,有些哽咽的樣子。

  梅好運這人十分有同情心,看著男子長得風流倜儻,卻一副病弱模樣,想到自己大病初癒,更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於是趴過去拍著他的肩膀道:「你這也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你要我如何幫你呢?」

  男子抬頭直視著他的雙眸對他道:「我名叫歲砂,我……」他正說到一半,馬車忽然停了,看樣子是到了行宮。歲砂抓著他的手道:「歲砂先在這謝過了,我們無人時再細說。」瞬間消失不見。

  梅好運被他出現嚇了一跳,嗖得一下消失又嚇了一跳,連續嚇了這兩下,簡直要被心肝嚇出了喉嚨。他於是整整衣襟,在馬車內端坐好。

  他等著外面有人來迎他,誰知馬車簾子外一個太監的聲音道:「先生自己下來吧,難道還要老奴去扶麼?」

  梅好運目瞪口呆,只好自己下了車。

  下車了才真是目瞪口呆。

  山下看著並不怎高大的行宮,現在站在腳下,竟覺得高聳入雲,烏黑的殿頂威嚴無比,透出無限的皇家威儀。他們停在一座宮殿的東北角,小小的院子內。梅好運跟著那太監七拐八繞,好容易到了主殿後方一小宮殿的側殿。難道這公主就住在這麼小的宮殿裡麼,真是頗為奇怪啊。

  他自然是想多了,這不過是給外來進宮的人換衣檢查的地方。梅好運被領進去,裡裡外外都檢查了一遍,連頭髮裡有沒有藏東西都給拿著篦子篦了一通,這才放過他,領著他到主殿去了。

  屋外積雪雖說掃的乾乾淨淨,畢竟還是冬季,十分寒冷,然上了主殿的台階,梅好運便覺得一股熱氣,順著他的靴子爬了上來。

  廊下垂著不知什麼做的簾子,看上去極薄,但是擋風效果似乎很好。

  掀開簾子,推開宮門的剎那,梅好運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皇權。

  並非因為那些星羅棋布但價值連城的古玩擺設,也並非那滿牆滿壁的書畫真跡,也並非那穿著暹羅輕紗裙的宮娥,而是如此空曠高聳的宮殿,竟然溫暖如春。這溫暖並不是尋常人家燒炭火生出的那種烘烤而憋悶的熱,而是如同真的在宮殿內造出了春季一般。屋內的桃花盆景,便在這溫暖的氣候裡,放肆地開著。

  梅好運身邊的太監宮女不知何時都退了下去,大殿內忽然垂下一道青綠繡百鳥的簾子來。

  梅好運再沒見識,也知道這是公主要出來了。

  他在簾子這一面放好的矮几前跪坐下來。

  坐了不過半柱香的時間,紗簾後面隱約行過來一個人影。影影綽綽的,倒是看的不甚清楚,梅好運只覺的這公主似乎生的頗為高大,配上那扭捏的步伐,看去有些可笑。不過聽聞皇家俱是美人,大約公主的御臉長的國色天香也說不定。

  公主坐下後,對他道:「先生,本宮不過念些書本打發時間,並無甚真才實學,還請先生見諒。」

  「公主折煞小人了,小人學藝不精,才要請公主見諒才好。」梅好運誠惶誠恐地在桌子旁跪下道。

  「先生學藝不精?那周舒海請先生來教我,可不是有欺君之罪了。」這公主不知為何,似乎有些喜怒無常,剛剛還聲音嬌滴滴,現在怎麼就翻臉了。嚇得梅好運在地上磕頭不休,道:「小人萬死!」

  「你有何萬死的,錯不在你,本宮現在就下令將那欺上瞞下的周舒海打入大牢,如何?」

  「請公主繞了周大人!」

  梅好運把個腦袋在地上磕得砰砰響,渾身冷汗直冒。

  為什麼會這樣!說好的教書勤懇被公主賞識推薦給皇帝做翰林培養後考上狀元下任鹽田織造家財萬貫良田千畝妻妾成群走向人生巔峰呢!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公主半晌沒出聲,梅好運閉著眼睛等待發落。

  誰知公主忽然嬌笑一聲,道:「你倒是有趣,起來吧,本宮逗你的。」

  梅好運胳膊一軟,險些趴在地上,顫悠悠爬了起來,坐在矮几前面,只管低頭講課。來前想好的如何給公主展示自己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全拋到了腦後,再不敢造次。

  這般上了幾日課,梅好運見公主再沒什麼喜怒無常的反應,便慢慢地放鬆起來,講書時屋內也無人服侍,兩人還算有說有笑的。

  這日上完了課,梅好運正收拾書本準備回家去,簾子忽然在他面前拉了起來。

  公主的玉面在他面前完全暴露出來,實在是國色天香,額頭還戴著皇家未出閣女子戴著的珊瑚流蘇抹額,掃在她雪白的額頭上,顯得艷麗無雙。梅好運呆滯地盯著羲和公主,手上的書墜落在了地上。

  「我美麼?」

  「美。」梅好運癡癡傻傻脫口而出,猛地意識到自己這是欺上,跪在地上砰砰磕頭不停。

  公主似乎一點也不惱怒,反倒笑道:「先生當真有趣,倒是直白。」

  「起來吧。」一雙金絲繡著鳳的鞋尖在他的眼前出現,梅好運這才發現公主不知何時已經行到了他的眼前。他把頭垂得更低,但是暗自腹誹著,雖說本朝不興纏腳,但是這公主的腳未免也太大了,還是小花好,手腳都是纖細無比。

  梅好運只敢把頭抬起來,身子仍是跪在地上,也不敢再去亂看公主,只把眼睛盯著遠處的一瓶絹花。

  「先生,」公主忽然彎下身體,伸出戴了無數珠寶的手,道,「你願意和我進宮去住麼?」

  「不,不知公主什麼意思?」梅好運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道,「您不會要我當,當駙馬吧?」

  「哈哈哈,先生說笑了,」公主微微一笑,忽然一張臉冷了下來,道,「是請先生進宮當太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