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稱商業區為「市」,新野雖然不是什麼大城市,市肆倒也不缺。只是這種所謂的市肆在我眼裡看來,也就是一圈四四方方的夯土圍牆,陰就稱這些圍牆為「圜」,把一面洞開以供出入的大門叫「闠」,「圜闠」算是他們對這種形式的市場通稱。
圜闠中建有市樓,市場的管理員們平時就待在市樓內,無論買家還是賣家都是白日交易,日落罷市,有點類似于現代的菜場和小商品市場。
市肆內賣的東西琳琅滿目,我看著那些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莫名的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這些可都是古董啊!
兩千年的古董,就如今而言,大概就只能跑墓裡去挖明器,才能淘出一星半點的殘次品來。而我如今,卻是真真切切的接觸到了這些兩千年前的古文化。
一直在市肆泡到天黑,商家收攤,我才意猶未盡的罷手。
我收穫頗豐,恨只恨陰識給的壓歲紅包太少,不夠盡興。回來時仍是順著原路返回,在後門卻沒再看見那個惹人厭的欠扁傢伙。
和陰就在後院分手,我偷偷潛回房間,翻窗跳進房內時,琥珀正縮在屏風後嚶嚶而泣,哭得眼睛通紅。我見她實在嚇得不輕,便從集市上買的一堆雜物裡挑了支銅釵塞到她手裡,卻沒想她捧著釵子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這個時辰估摸著馬上就該開晚筵了,於是顧不得再理會琥珀,我匆忙換了套襦裙,端端正正的坐在榻上佯裝看竹簡。捧著笨重的書簡不到一刻鐘,門外便傳來一陣晏晏笑語,柳姬帶著一人推門而入。
「小姑,快瞧瞧是誰來了!」
我起身相迎,柳姬身後一個窈窕的身影閃出,沒等我看清,那人已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喊道:「麗華!」
「表……表姐!」居然是鄧嬋!
記得上月與她分別,她哀傷的表情曾讓我以為,她是再也不會踏進陰家大門了。
柳姬笑道:「你們姐妹慢聊,我叫人給你們準備吃的去。」她倒真是個知趣的聰明人。
我請鄧嬋往榻上坐了,她瞥眼瞧見我隨手擱在榻上的一疊書簡,忽然嬌軀一顫,啞聲道:「你……你怎麼還在看這個?」
「隨便看看。」我還真是隨便看看,如果不是為了裝樣子,我才懶得去拿這些笨重的東西。
鄧嬋取了一卷,展開。
竹簡上的字是正經八百的篆體,它們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們。鄧嬋青蔥般的玉指輕輕虛拂上面的字跡,感慨道:「這套《尚書》你整整讀了三年,尺簡都被你每日撫摸得這般光滑了……」她幽幽一歎,抬頭既憐又哀的看著我,「你就算是把所有人全忘了,也還是忘不了他。」
我照例不吭聲,對於過去不可知的東西,我只能選擇沉默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她見我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長歎道:「你想見他麼?」
我眉心一跳,好奇心油然升起。
只聽「啪」的聲,鄧嬋將竹簡扔在地上,肅然道:「他從長安回來了,而且……來了新野!」
「誰啊?」看她突然一本正經的嚴肅表情,我不禁笑道,「帥哥麼?」
她一愣,顯然沒聽懂,好在她心思也沒在我的調侃上頭。
「麗華!表嫂告訴我,打你病好後,你再沒提過他半個字,亦不再有任何輕賤自己的行為。可我仍是想確認一下,如果你再次見到他,還會不會再為他難過,再為他傷心?」
「我……」從她種種言語中,我似乎捉摸到什麼線索,看來這個「他」來歷不簡單,腦子裡靈光一閃,我小聲試探,「劉秀?」
鄧嬋的手明顯一抖:「我就知道你根本沒忘,他們都說你變了,我卻總是放心不下,你心心念念的想了他那麼多年,豈是說忘就忘的?」
「劉秀!」我咀嚼著這個名字。很好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讓陰小妹愛得死去活來,最後還非得……拖了我來給她當墊背的。
手指握緊,莫名的怒意從心裡湧起,我恨恨的道:「他在哪裡?」
「他本在我家中作客,我哥哥說要來你家賀年,便把他也帶來了。」
「哦?」我挑了挑眉,「那他現在應該也在這裡囉?」我一甩袖子,大步往外走。
「麗華——」鄧嬋慌了神,匆匆忙忙的扯住我的衣袖,「你要做什麼?」
我很想說去揍人,可是轉而看到鄧嬋慌亂失色的容顏後,我定下心來,笑道:「我沒想做什麼,只是去見識見識……」見識一下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扯著我不放:「你別去,表哥見了會不高興的。」
我只顧興沖沖的往前走,一個沒留意,就聽「嘶啦」一聲,右側袖口被扯裂。鄧嬋呆住,我舉起袖子,似笑非笑的說:「表姐,你故意的吧?」
「我……我沒……」
趁她不注意,我咧嘴一笑,扭身奪門而逃。
「麗……」
一口氣奔出內宅,我直接沖向前堂,經過中閤時,腳下被迤地的裙裾絆住,險些摔倒,恨得我也顧不得禮儀典雅,雙手抓著裙擺,提拉著跨步而奔。
以我的百米成績再加上鄧嬋磨磨蹭蹭的小碎步,她自然不可能追得上我。一路上侍女僕從皆看傻了眼,側目不止,我只當未見,此刻在我心裡,正被這個名叫「劉秀」的傢伙勾起的好奇塞得滿滿的,這個好奇沒有亮出答案之前,我難以安下心來。
「呼……」停駐在門口,我深深籲了口氣。
守門的正是管家陰祿,看見我先是一愣,而後臉上竟露出一抹心領神會之色。
「姑娘!」他彎腰作揖,「請隨小的來這邊。」
我對他的舉動感到很不解,他不讓我進門,卻繞過大門走到一處僻靜的窗欄之下,透過紗帷可隱約看見裡頭席地而坐了七八個人影,上首主人席面上坐的是正是陰識。
「姑娘在這裡瞧一眼便回去吧,莫要為難小人。」
我瞥了他一眼,他滿臉真誠,我不禁皺起眉頭來。
看樣子,陰麗華喜歡這個劉秀,在陰家上下而言並不是什麼隱秘的事。陰祿對我這麼「人性化」的放水,難道是在盡他所能的幫助我,一解相思之苦?
他倒是好心,只是裡頭那麼多人,而且還隔了十多米遠,除了能分清眾人各異的服飾打扮外,我哪知道哪個才是劉秀?
在窗下站了十來分鐘,陰祿開始不斷催促我離開,我哪肯就這樣無功而返,情急之下伸手攀著那窗欄爬了上去。
「姑娘!」陰祿壓低聲音,急得跳腳。
「唰!」我跨騎在窗欄上,抬手撩開紗帷,沖著廳內大喊一聲:「劉秀——」
喊聲剛落,就見室內諸人齊刷刷的轉過頭來。該死,到底哪個才是劉秀?
「劉秀——」顧不得陰識那殺人的目光,我硬著頭皮再次喊了一聲,「你出來!」
席上眾人無不目瞪口呆,驚訝莫名,更有人舉起袖子掩唇吃吃偷笑。這其中有一白色人影,身形動了動,作勢欲起。我急忙睜大了眼,可惜只來得及看清他身穿白裳,體形修長,主人席位上的陰識已離席疾步向窗口走來。
「姑娘!」陰祿跺腳。
我被陰識滿身的煞氣震住,一個沒留神,腳下一滑,翻身從欄杆上向外跌落。若非陰祿在底下及時托了我一把,估計我會摔得很慘。
「快跑!終極BOSS來了!」顧不得腳崴,我單腳蹦跳著倉皇逃命。
慘了!慘了!果然好奇心害死人!這回還不知道陰識會怎樣罰我,他……他不會打我吧?那……慘了,要不然我趕緊裝體力不支,直接昏倒?
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我在園子裡亂鑽,心裡只想著可千萬別被陰識當場逮到,否則絕對是就地正法的下場。
找了個僻靜的牆角,我縮著肩膀蹲成一團。閉著眼睛念了千萬遍阿彌陀佛,再睜眼時四周靜悄悄的——陰識沒有抓到我!
忐忑不安的小小鬆了口氣,我用力拍打胸口。媽的,剛才緊張得差點肌肉痙攣。
衣袖倏地被一股力道使勁往下一拽,我險些被拽得失去重心,猛回頭,卻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眸。
「媽呀——」我終是被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你好啊,我們又見面了……」
「你搞什麼?如果想報復,拜託正大光明的來,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心裡火大,我不客氣的揚手打他的頭。
「呵呵。」他居然也不閃躲,任我打罵。
我打了兩下,竟再難下得去手,只得悻悻的收手,低頭瞥見自己破裂的袖管,不由無賴道:「你看看,都是你!居然把我袖子扯破了,你賠!」
「好!」他滿口答應,一手托腮,笑意盎然的望著我。
我被他盯得心裡發怵,頓了頓,突然想起一事,不禁指著他叫:「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晌午被我在後門口踹了一腳的登徒子,這會兒他的左半邊臉頰還有些異樣的紅腫。
「你剛才為什麼找劉秀?」他答非所問。
我倏地抬頭,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這小子,長相不俗,假以時日必然是個大帥哥,難不成……
「你是劉秀?!」
他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不是!」
我好不失望,這表情落在他眼裡,琉璃般的眼眸一閃,問:「這麼急切的想找劉秀,難道你就是陰家千金陰麗華?」
我張了張嘴,見鬼了,好像這全天下已經無人不知陰麗華對劉秀有意思!
「不,不會。」他喃喃自語,「如果你是陰麗華,沒道理不認得劉秀,你到底是誰?」
我倏地站起身,單手叉腰做惡人狀,居高臨下的戳著他的腦門:「小鬼,別沒事找事,顯得自己多能耐似的。我就是陰麗華,怎樣?不可以麼?」
「你當真是陰麗華?」他詫異的站起身,高出大半個頭的身高優勢,頓時讓我囂張的氣焰為之一頓,「原來你就是陰麗華。」他伸手摸了摸紅腫的左臉,眼神有些迷惘的看著我。
我不願跟他多費時間,想想接下來要面對的陰識暴風,我就一個頭比兩個大。左右瞅著無人,我貓著腰準備溜回房去換下這身扎眼的衣裳。
「喂——」身後突然傳來他異常響亮的喊聲,我腳下一滑,險些摔趴在地上。「麗華,你記住,我叫鄧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