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聚首

建武元年歲末,在一片蒼茫寂靜的雪色中,有這麼一支龐大的車馬隊伍,行色匆匆的在暴風雪中蜿蜒而行。

領隊的除了侍中傅俊,還有原玄漢更始王朝的西平王李通。兩年多不見,李通見老了許多,原本清俊的臉容成熟中增添了幾許滄桑,劉伯姬與他站在一塊兒,反顯得像個明媚少女,一如我初見她時的嬌豔模樣。

這對夫妻在人前相互交流並不多,然而每每眉眼傳神之際,兩人相視而笑,淡定中皆帶著一種和諧的默契,讓人見之心生暖意。

想當初劉家兄弟姊妹六人,高堂尚在,闔家融融,那是怎樣的溫馨光景?轉眼物是人非,到如今劉秀身邊的骨肉至親最終只剩了一姐一妹。

劉秀性柔重情,對於親人的維護之心,從我剛認識他起便早已知曉得一清二楚。歷經劫難後,他比任何時候都看重他的家人,所以劉黃、劉伯姬兩姐妹未到雒陽,傅俊便已把劉秀的詔書帶去了南陽。

漢代的侯爵封號向以縣稱為名,劉母樊嫻都的娘家乃是湖陽縣,所以劉黃被封為湖陽公主,劉伯姬則為甯平公主。

劉秀讓湖陽公主與甯平公主轉道淯陽一同來接我前往雒陽,按理說是把我的地位看得和這兩位姐妹一樣重的,可偏偏兩位公主的封邑都很輕易的便賜予了,唯獨我的身份,仍是模糊不清的。

我沒有明確的身份,所以這一路上,包括傅俊在內,全都含糊其意的稱我一聲「夫人」。我是他貧賤時娶的妻子,若按平民的稱呼,這聲夫人代表的含意便是「劉夫人」,是指劉秀之妻。但現在他早已不是普通百姓,對於雒陽城內,高居南宮卻非殿龍座上的建武帝而言,這一聲「夫人」或許代表的就只是掖庭三千宮人中的一名姬妾。

僅此而已。

閉上眼假寐,腦袋隨著馬車顛晃而不時左右搖晃著,這些天我始終呈現在一種懵懂狀態,其實有些道理細細琢磨起來並不太困難,但我潛意識裡偏偏不願深入的去探究思索。既然陰識說把一切都交給他來處理,那麼就交給他來處理吧。我相信他能幹得比我好上十倍,既然他這麼有自信,便說明事情還沒有發展得太過糟糕。

我並不在乎皇后的虛名,皇后也好,夫人也好,對我個人而言實在沒有太強的誘惑力。能讓我在意的,只是劉秀的態度。他現在是怎麼想的?他打算要怎麼安頓我?又或者怎麼安頓那個已經給他生養了孩子的郭聖通?

明知不該在意這種無謂的瑣事,理智很清晰的告知自己,應該學會漠視一切。漠視郭聖通,漠視劉彊,甚至漠視劉秀。無愛便能無恨,那樣我才能活得瀟灑,活得快樂。

然而想和做是兩回事,理智和感性同樣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區別在於無愛!

要我不恨他很容易,要我不愛他……很難,所以我始終達不到心如止水,視郭聖通為無物的境界。

車隊抵達雒陽城時,已是臘日的前一天,臘日需舉行大規模的驅鬼避疫和祭祖祀神的儀式。在漢代,人們對臘日的重視程度,遠遠要超過除夕與新年,就好比在現代信奉基督教的教徒對耶誕節的重視,遠勝西曆元旦一樣。

傅俊將我們一行人安頓在宮外,然後自行進宮交差覆命。沒多久,宮裡傳來旨意,言道皇帝陛下即刻宣見卻非殿。劉黃、劉伯姬兩姐妹甚是興奮,那頭旨意剛下,她倆便開始著忙起梳妝打扮。

羅衣是新裁的,首飾非玉即金,人才剛剛下榻驛館,賞賜的御用之物便不斷送了來,擺滿了整整一間廂房。

送禮的官吏沒細說哪些是給公主的,哪些是給我的,賞賜的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堆得比人還高,琳琅滿目,晃花人眼的同時壓得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劉伯姬嫁與李通後,雖曾做過平西王王后,但說到底也不過是擔了個虛名,跟著李通一路顛沛流離,她的王后生活其實過得並不風光。劉黃則更不用說了,她在蔡陽守著那三間破瓦房,帶著劉章他們三個小侄子,生活過得更加艱難,常常入不敷出,時不時還得仰仗鄉鄰接濟度日。

那些珍寶財物,奢侈得非常人可以想像,劉黃與劉伯姬兩個被這從天而降的天賜之物所震懾,激動驚喜之餘除了羡慕稱讚,竟是訥訥得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這也算得是人之常情吧,若非我待在長安長樂宮中一年有餘,見慣了這種珠玉奢華,只怕此刻也會驚訝得迷失自己。

只是……難道做了皇帝的人,都會習慣於這種帝王奢華?

揮金如土的劉秀,還是不是當年那個我熟悉的自食其力、節儉養家的男人?

「這支玉釵很適合你。」劉黃挑了一支貔貅飾雕的玉釵遞給我,微笑中帶著一種鼓勵。

我明白她的用意,卻仍是搖頭拒絕。我向來不喜歡佩戴飾物,嫌那種東西頂在頭上,笨重累贅,稚幼少女時如此,婚後為人婦亦是如此,現如今也實在沒必要為了討好誰而特意裝扮。

「三嫂。」劉伯姬見狀放下試穿的衣物,不悅的皺起眉頭,「等會兒便要應召進宮,你難道打算就這副樣子見我三哥?你難道不知人人都傳那郭聖通年輕貌美,妖嬈多姿,你這樣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叫我三哥見了,是能多博得他的一絲憐惜還是愧疚?」

我心中一痛,劉伯姬果然不愧為劉伯姬,字字句句,一針見血,犀利如刀,竟是絲毫不留容我裝傻的餘地。

我笑得尷尬,或許這個笑容在她倆眼中,比哭還不如。

這下子,就連劉黃也斂起笑意:「弟妹!我在這裡喊你一聲弟妹,你該明白做姐姐的對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天經地義之禮,按理你是正娶,郭氏乃為偏納,嫡庶之分再明瞭不過。但是……文叔眼下已是九五之尊,這兩年你一直留在新野娘家,你都不知道他在河北吃了多少苦,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他在最困難的時候,收了郭氏,留在邯鄲溫明殿相伴,然後有了後嗣。弟妹,你該明白,以文叔的性子,那是個最心軟和善不過的人,郭氏陪伴至今,從邯鄲跟到了雒陽,僅這份情……」

「別說了。」我哽咽,胸口鬱悶得像是要炸裂開。當初我以陰戟之名隨劉秀持節北上,除了那些一同前往河北的部將,旁人並不知情。

「你……」

「姐姐,求你……」淚水從眼角滑落,無聲無息的濺在手背上,我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唇瓣不住的哆嗦,「你們的好意,麗華心領了。」

劉黃與劉伯姬面面相覷,最終兩人無奈的將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歎息。

「隨你吧。」劉黃滿臉憂色,「進宮以後,若是那郭氏為難你,你可千萬別性急亂來。這裡不比當年在南陽……」

我含淚愣住,郭聖通會為難我?

這樣弱智的問題我從來就沒想過,我真正在乎的僅僅是劉秀的心,除了這個,管她郭聖通愛怎麼蹦躂,都和我沒關係。她要真是這麼幼稚無知,敢公然跑我跟前使這樣的小心眼,那我只會替自己感到慶倖,替劉秀感到悲哀。

若她真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我更加不會把她放在眼中。

「這麼愛哭的三嫂可不大像以前我景仰欣羡的陰姬麗華了。」劉伯姬一手搭著我的肩膀,一手用帕子給我拭淚,嘴唇貼著我的耳朵小聲嘀咕,「她若敢欺你,以你的身手自是吃不了虧的,但大姐說的也極是有理,有時候身手再好,也比不上心眼好使。」

我微微一凜,這點道理我早已明瞭領悟,但是能從劉伯姬嘴裡說出來,卻讓我不得不驚訝她的成熟轉變。

果然,這兩年不單只我,為了適合環境,每個人都在成長,都在改變。

為了去見自個兒的皇帝兄弟,劉黃與劉伯姬皆是刻意打扮一新,然後歡歡喜喜的踏上前來迎接的軿車。

從北邊的玄武門進入南宮,一路經司馬門、端門、卻反閘,最後停在了卻非殿正門。掀開車簾,從車上下來,抬頭遠眺綿延的層層臺階,猶如望不到頭的天梯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聳巍峨的卻非殿仿佛矗立在雲端,雖已站在殿前,卻仍讓人有種可望而不及的疏離感。

劉家姐妹已經在小黃門的帶領下,拾階徐徐而上,琥珀見我默不吱聲,小聲的提醒:「夫人。」

我這才深吸口氣,帶著一種難言的惆悵與惘然,慢騰騰的踩上石階。越往上,心跳得越快,腳下的石階一級複一級,似乎永遠到不了頭。只要一想到劉秀就在這層層石階的頂端,似乎連四周的空氣都被抽走了一般,爬了沒幾級,我便感到手足一陣冰冷無力,竟是膝蓋打顫得再也抬不起來。

「夫人!」琥珀低呼一聲,急忙伸手扶住我。

我淒然一笑,微微喘氣:「我是不是特沒出息?」

琥珀使勁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重新抬起頭,卻非殿近在咫尺,明晃晃的陽光細細灑下,屋脊頂上白色的雪光發射耀眼光芒,我下意識的舉手擋光。稀疏的陽光從指縫間瀉下,忽明忽暗的刺激著我的眼球,有團陰影從上迎下。頭頂的陽光被遮蔽住,四周的空氣似乎也為之一寒,裹在陰影下的我,緩緩放下手來。

「腿傷好了?」站在臺階之上的他笑著發問。

「嗯。」我虛軟的一笑,心裡的緊張感霍然掃空,看著那張宛若女子般俊美的笑臉,眼睛開始發酸發漲。

馮異微微讓開身:「去吧,他在等著你。」

那樣溫暖的眼神讓我的心陡然一熱,疲憊的心房似乎注入了一注興奮劑,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應該對自己有點信心的,應該對劉秀有點信心。

十指握拳,我吸氣,呼氣:「卻非殿……有點冷呢,這兩條腿受不得寒氣,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上面去。」

「是麼?」不經意間,他微微蹙了眉,「不然讓人抬副肩輿來,如何?」

「那像什麼話?」我笑著邁步,「又不是老得連路都走不動……日後等我老了,當真爬不了這幾十層的石階了,再用不遲。」抿嘴笑了下,不忘調侃,「不過,你會比我先用得著。」

馮異一瞬不瞬的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忽然鬆了口氣:「還是和以前一樣沒變啊。」他和善的笑起,眉宇間卻仍像以往那般,始終難卻那絲憂色,似乎永遠都在為某些事掛懷,無法真正釋懷一般。

我撇過頭,臉上的笑容僵硬的停留在臉上,終於,步履艱難的踏上了最後一層階梯,我挺直背脊,瞪著幽深的殿門望而怯步。

馮異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深吸口氣,正要跨步進殿,卻突然感覺有道刺眼的光芒從眼前一掃而過。不經意的扭頭一瞥,卻非殿外側西角的一支廊柱下立著一個纖細的身影。那人靜靜的隱在殿簷下,瞧不清衣著相貌,只隱約看出是個身量嬌小的女子,若非她頭上佩戴的金屬頭飾發光,光斑恰恰晃過我的眼睛,實在很難發現她悄然無聲的存在。

見我目光投去,那女子明顯一震,然後垂首退了一小步,似乎欲將自己掩藏得更深。

我心中一動,扭頭去看馮異,恰巧馮異也正從那處角落收回目光,與我目光相觸,他嘴角一顫,勾出一抹澀然的神情。

「是她嗎?」我明知故問。

馮異不答,只是默默的垂下眼瞼,躬身請我入殿。

我冷笑著再度回首,只眨眼功夫,牆角那兒已空無一人,飛簷上銅鑄辟邪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擴大了無數倍,宛若一隻被黑暗吞噬的猛獸正猙獰的張開血盆大口。

寒氣森森襲人,我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在這個宮苑重重的南宮之中,或許從我踏足進來的那一刻,註定我今後將把一生埋葬於此。

「宣——新野陰氏覲見——」

幽深的殿堂,泛著涼薄的冷意,籲口氣,熱辣辣的白霧凝結在唇邊,我挺直脊背,僵硬的跨了進去。

殿道甬長,青磚光滑,文武大臣分左右凜立,我踏進殿的刹那,原本安靜的殿堂突然起了一絲輕微的騷動,有些人竟從軟席上站了起來,私語聲不斷。

眼角餘光微微掠去,所見之人皆是那群舊臣老將,刻滿滄桑的臉上皆是露出一抹欣慰之色。我唇角噙笑,胸口微微漾起一絲感動,真是難為他們還記得我,還記得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

甬道盡頭便是龍庭王座,身穿玄纁冕服的劉秀正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瀲灩,卻無言的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的眼珠刺痛,胸腔中迸發出一股濃烈的酸意,突然很想肆無忌憚的在此重逢之際慟哭一場,然而腦子裡卻也清醒的知道,今時今日在這卻非殿上已不容我再有任何言行儀態的閃失。

眼瞅著劉黃與劉伯姬口呼萬歲,一半激動一半虔誠的跪伏於地,我愣了下神,目光呆滯的射向龍座上正襟危坐的劉秀,看不到遠處的他此刻是何表情,然而慢慢攀升的陌生感卻正一點點的啃噬著我刻在心中的熟稔,記憶中那個始終豐神俊秀,溫柔微笑的影子逐漸被抹去,沒法再和眼前這個如神如佛似的輪廓重疊在一起。

「妾……陰姬拜見陛下!」哆哆嗦嗦,那個謙卑的「賤妾」二字終於還是沒能從我口中吐出。儘管他已經是皇帝,儘管為顯女子賢德,我該用上那個「賤」字自謙才更妥貼。

但他是劉秀!不管他變成什麼樣,他仍是劉秀!我沒辦法用對待劉玄的相同態度來對待他。

他是……我的秀兒啊。

「可。」平平淡淡的一個字,像是一把鐵錘陡然敲打上我的心房,我肩膀微微一顫,四肢僵硬的險些爬不起來。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回想著一些過去的片斷,忘了自己是怎麼從地上爬起來,也忘了是誰攙扶著我挪到了邊上。

耳邊只隱約聽到有人嗡嗡的念叨了許多話,之後劉伯姬突然拼命扯我的袖子,見我無動於衷,於是她和劉黃兩個人一左一右幾乎半拖半架的將我拽到殿前。我們三人一齊跪下,又是一番叩拜繁縟大禮。

第一次行禮我還算是中規中矩,一絲不苟,可這一次神志卻有些恍惚,跪拜的時候不僅頻頻出錯,膝蓋打彎時還保持不住平衡,因此狼狽的傾倒一側。

殿上有人失禮的噗哧發出一聲笑,我緊抿著唇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臉茫然,視線所及,唯有眼前那片瀲灩之光。

那片瀲灩的旒玉之後,他到底在注視著什麼?又在探索著什麼?

可知我此刻的心慌意亂,皆由他起?

「即日起敕封陰姬為貴人,賜居西宮……」

我渾身一震,幾乎要從地上彈跳起來,劉黃使勁摁著我的手,廣袖瀉地,遮掩住她的小動作。

我眨了眨眼,傲然抬頭,劉黃的那點力氣如何困得住我,輕輕一掙,我便摔開她的手。

貴人!陰貴人!這就是他準備給我的封號?算是他給我一個名分?何解?貴人……何解?

果然……果然……我到底還是高看了他!

我是他的女人……之一,掖庭三千粉黛中輕微渺小的一份子,這就是我今後的人生定位?這就是我拼死拼活,苦苦掙扎換回來的價值?

趔趄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去理會劉伯姬在私底下的焦急拉扯,我故作癡癲,如村婦般無知魯鈍的笑問:「陛下,貴人是幾石年俸?」

座上的劉秀未答,底下卻是爆出一片悶笑聲,沒有發笑的都是那些熟知我脾性的老臣。宣讀旨意的中常侍見場面有些尷尬,忙匆匆走下高階,壓低聲音,隱有斥責之意:「貴人金印紫綬,俸不過數十斛,何來石計?」

心頭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漢朝後宮的封號、爵秩、俸祿,我早爛熟於胸。皇后之下,昭儀爵同丞相、諸侯王;婕妤爵同上卿、列侯;娙娥爵同關內侯,俸二千石;傛華爵同大上造,俸真二千石;美人爵同少上造,俸二千石;八子爵同中更,俸千石;充依爵同左更,俸千石;七子爵同右庶長,俸八百石;良人爵同左庶長,俸八百石;長使爵同五大夫,俸六百石;少使爵同公乘,俸四百石;五官俸三百石;順常俸二百石;就算是最後排在第十四等的無涓、共和、娛靈、保林、百石、良使、夜者,也有俸百石。漢朝後宮三千人中俸祿在鬥斛間計算的,那是「上家人子」與「中家人子」這樣差不多同等于宮女的宮人。

雖然從未覬覦過劉秀後宮的那頂後冠,但我不在乎不等於他也可以無視,他把我接到雒陽來,賜了這麼一個俸祿不過數十斛的貴人封號給我,簡直就是當眾扇我耳光,羞辱於我。早知如此,真不如留在長安,任憑赤眉燒殺搶掠。

「眾卿若是無事,便都退下吧。朕……今日要與兩位公主小聚一番。」慢條斯理的啟口,王座上的劉秀一脈溫和。

眾臣面面相覷,而後齊聲稱諾,手捧玉笏,魚貫退出殿外。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仍是直挺挺的梗著脖子僵站著,中常侍小心翼翼的將手中漆盤向我推了推,示意我趕緊接印。

我杵著不動,死死的瞪著那片搖曳的瀲灩光芒。終於旒玉碰撞,劉秀從榻上站了起來,慢慢跨下高階,一步步向我走來。

劉黃與劉伯姬隨即配合默契的閃向一旁。

珠玉碰撞發出碎冰般的聲音,那身冕服刺痛我的眼睛,有那麼一瞬,我恍惚間竟像是看到了劉玄的影子,不禁駭然,下意識的雙手握拳,全身繃緊。

中常侍趁機將漆盤又推近了些,我一時火起,抬手劈翻盤子,「嘩啦」一聲,盤子飛出老遠,盤上擱著的金印紫綬險些迎面砸上中常侍大人的鼻子。

劉黃與劉伯姬低呼,我雙靨漲得通紅,怒氣衝衝的轉身便走。右臂猛地一緊,劉秀從身後抓住了我,他使得力氣極大,五指掐得我肌肉一陣劇痛。我不禁皺起眉,壓抑許久的怒火熊熊燃燒,恨不得反手一拳將他打倒。

「麗華……」喑啞的歎息,婉轉纏綿,他驟然發力,使勁一拉,將我拽進懷裡。

我拼命掙扎,他用盡全力束縛住我,不讓我掙脫逃跑,我氣惱的抬腳去踩他的赤舄,他仍不鬆手,任由我胡亂的踩上他的腳背。

逐漸紊亂粗重的呼吸聲終於打破了殿堂中空曠幽靜的氣氛,劉黃與劉伯姬悄然拭淚,一副感動莫名的模樣。

我掙扎不過,只得放棄,悻悻的由著他擁在懷裡。

「麗華。」

被他牢牢圈在懷裡,堅實而溫暖的懷抱是我渴望已久的憩息之地,我貪婪的想從他身上汲取熟悉的香氣,然而,鼻端充斥的卻盡是帝王冕服特有的薰香味。

我的心又是一沉,混沌的腦子頓時清醒了不少:「陛下,賤妾乃是陰姬,陛下喚妾陰貴人即可。」

愕然,一絲苦笑從他臉上滑過。

一年多未見,他的樣貌乍看一下,竟像是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斯文白淨的臉上此刻多了幾分深沉威儀,之所以給人那麼大的改觀,純粹只是因為他在唇上蓄起了一圈髭須。

視線定在他的髭須上,我如遭電亟,思緒刹那間飛轉回那個離別的夜裡,在絕望的抵死纏綿中,我曾那樣的渴望能見到像現在這樣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

三十而立,秀兒……蓄了鬍鬚的秀兒又會是個什麼樣呢?

酸楚的淚水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洶湧的奪眶而出。

「癡兒……」他哽聲低喃,伸指拂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你是我的妻,是我劉文叔的妻……娶妻當得陰麗華啊,這般的誓願豈是隨口胡亂說得的?」

我不住的顫慄,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裡只覺得憋屈得慌,忍不住用拳頭一下下的砸著他的胸口,抽泣,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