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贈禮

建武元年、建世元年十二月臘日,從劉玄手中奪得傳國玉璽的赤眉軍在長安設宴狂歡,酒尚未飲,群臣便因爭功而吵成一團,甚至拔刀相向,相互毆鬥。場面失控,那些將領甚至從宮牆上攀爬翻逾入宮,打破宮門,搶奪酒肉,彼此廝殺。衛尉諸葛穉聞訊,率兵入宮,一連格殺了數百人才勉強把暴亂鎮壓住。

可憐那個年幼的放牛娃皇帝,嚇得除了日夜哭泣,別無他法。轉眼新年元旦,劉恭不忍見其弟為傀儡,叮囑劉盆子交出玉璽,退位讓賢,結果反被樊崇等人強行制止,劉恭的特立獨行,愈發招來赤眉軍的恨意。

我對劉恭極有好感,只可惜他是建世帝的兄長,不然招為已用,必為賢能。這次赤眉元旦朝會的消息傳開後,劉恭之名遠播,沒想到不單是我,就連劉秀說起他時,也是讚賞有加。話題扯到劉玄身亡之時,劉恭仗義偷偷將其屍身盜出,劉秀知曉後,隨即兌現當日的允諾,追封劉玄為淮陽王,傳命正在長安城外佈防的鄧禹收其屍身,厚葬於霸陵。

對於劉玄,我諱莫如深,饒是劉秀在我面前頻頻提及他的一些舊事,我總是緊閉雙唇,不發一語。身陷長安將近一年,我受制于劉玄,殺申屠建,損綠林兵,托彊華轉讖語,遞赤伏符,這些事林林總總的加起來,我敢說他即使不清楚個中細節,也能掌握個大致詳情。

我們二人之間,隔斷了一年半的光陰,已無法再用以前那種溫馨依賴的情感將其中的艱苦一一相互傾訴。關於他的事,他在河北如何艱苦奮戰,如何博得今日冕服加身,如何娶妻生子,如何結交四方……這些他都沒有跟我細細描述,就如同我閉口不談是如何在長安卷起那場殘酷的血雨腥風,最終攪得三輔天翻地覆一樣。

我與他之間,缺少了以前那種生死相依的依賴感,有個微妙的隔閡橫在了我倆中間。我不提,他不說,卻始終很真切的擺在那兒,絕不可能憑空莫名消失。

我對他的冷淡,是從第一天回到雒陽,進入南宮起便開始的,或許許多人,包括劉黃、劉伯姬,乃至那些對我抱著極大期望的滿朝文武大臣,全都無法理解我為何會如此頑固不化。在他們看來,哪怕不是作為一國之君,僅僅作為一位大丈夫而言,劉秀對我的小心謹慎,無微不至的細緻呵護,近乎放下身段般的討好遷就,已經顯得過分陰柔軟弱。

他們漸漸的皆由滿懷希望發展到心生憂慮,十分擔心這位滿懷柔情的天子,會像兩年前娶我時一樣,身陷溫柔鄉中,不可自拔。

沒人會真正瞭解,當年他娶我之時,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忍辱負重,貪戀溫柔、沉湎女色的劉秀,並非是他本性,而我,不過是他絕望中的一處避風港。

郭聖通並未入住長秋宮,她的封號與我一樣,皆為貴人。劉秀像是極力在我倆之間做到兩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貴人的品階也並不如我起初想像的那般低微,劉秀號稱漢天子,在百姓看來,雖有繼承前漢,延續漢室之名,實則全然已不同。政體官職上的些微不同暫且不說,但看這後宮體制,已被他全然推翻,改得面目全非。

自古帝王後妃,多不勝數,前有漢宮三千為例,西漢的皇帝無不把自己的後宮一擴再擴,恨不能攬盡天下美女,以顯天威。這一點,即便是當初布衣稱帝的劉玄也不能避免,不管他出身如何,只要一爬上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便會不受控制的,或自願、或被動的接納許多許多女人,充斥後宮。

漢宮三千人……這絕非誇張的說詞,見識了長樂宮中那些被劉玄收納,至今卻因饑荒無食果腹,活活餓死宮中的大批姬妾宮人後,我對帝王的後宮已經心冷到了極點。我真心希望劉秀不要墮入同樣無節制的個人欲望,無論是為夫為友,為公為私,我都不願看見南宮鶯燕無數。

也許,他沒讓我徹底寒心之處便在於此,至少他不曾仿效先人,甚至敢於斫雕為樸,果斷的將祖宗傳下的後妃十四等級大刀闊斧的砍成了五等——皇后以下,唯有貴人金印紫綬,兩者得享爵軼,俸也不過栗數十斛,此二等以下,另置美人、宮人、采女三等,並無爵軼,僅供充給,餐食溫飽。

可無論他怎麼改品階,貴人就是貴人,貴人是妾,非妻,我現在的情況和當初的韓姬如出一轍,毫無分別。果然因果迴圈,韓姬慘死,她昔日對我的一番怒駡詛咒,如今卻當真在同一處宮殿內應驗。

當真,造物弄人,可憐可笑。

暖閣內純銀熏籠內正焚著熏草,淡淡的香氣似有似無的彌散在各個角落,室外空氣極冷,殿門微開一線,透過半敞的門縫依稀可見琥珀正與人細細交談,這丫頭平素極有分寸,走路不攜風起塵,說話低吟慢語,從不大聲喧嘩,今天卻有點兒反常,及閘外之人不知在講些什麼,竟有些忘乎所以,連門都忘了帶上。

我懶洋洋的躺在榻上,手裡握著一卷竹簡,細細瞄著。過得片刻,琥珀滿臉狐疑的走了進來,見了我,把手裡的東西遞過來:「貴人,這是方才郭貴人命人送來的,奴婢以為是參片,婉言說西宮並不缺此物,可那人卻笑我不識貨,聽那口氣,倒像是件稀罕物似的。」

我斜眼一瞧,她手裡捧著一隻一尺見方的漆器木盒,盒蓋打開,裡頭露出一大把形同乾枯樹皮模樣的東西,呈橢圓形,長不過兩三釐米,外觀為褐色,已洗淨曬乾,一顆顆的精心擺在盒內,碼放得極為齊整。

「左右不過是些藥草山果,這些難道我們宮裡就沒有了,還需她巴巴兒的叫人送來?」琥珀到底有些意難平,言辭雖說不算激憤,卻仍不免帶著一股子酸味。

我冷然一笑,從盒內拈起一顆湊近鼻端,輕輕一嗅,一股辛香之氣直鑽鼻孔。我甩手將它丟進盒內:「好東西呢,收著吧。」

琥珀一頭霧水:「那……是吃的嗎?需如何服用?」

「雞舌香。」

琥珀仍是不解,滿臉困惑。

「漱口滌齒所用,含於口中,可辟除口臭。」這種果實在現代叫做丁香,丁香分公母,母丁香便是雞舌香。雞舌香在民間罕有,算是種高檔奢侈的消費品,一般僅供上層社會的官宦所用,其效用就如同現代人愛嚼的口香糖。

換作以前,冷不丁的扔給我這樣一塊乾癟癟的東西,我也只會認作樹皮果核,既叫不上名,也不可能知曉其用,但我之前在長樂宮混了一年有餘,長秋殿趙姬趙夫人出身官宦之家,入宮當了夫人後,更是備受劉玄寵愛,宮中奢靡之物盡其揮霍。趙姬是個頗會享受的主兒,按現代點的說法,那就是個標準的小資,什麼保養、美容、薰香、歌舞、遊戲,時下流行的新鮮玩意沒有一樣不精的。我雖不好這些,可跟她生活久了,每日耳濡目染,豈有不識之理?

郭聖通出身豪富之家,她母親郭主又是王室之女,這種高檔消費的習慣與氣派,是與生俱來的。皇家氣派,趙姬仍需靠後天培養,郭聖通卻已習以為常。所以,若論見識高低,趙姬尚不如郭聖通,像我這種出身鄉野的人,更加沒法攀比。陰家在新野雖富甲一方,到底只能算是個土財主,碰上個具有王室血統,且長於豪富之門的郭氏姐弟,便如同小巫見大巫,高低立現。

「這東西……不會有毒吧?」琥珀小聲嘀咕。

眼波瞟去,我不禁失笑:「按前漢制,官至侍中可口含此物上朝面君。這東西精貴著呢,哪裡會有毒,不過味道有些辛辣,你一嘗便知。」

琥珀惶恐:「奴婢怎敢輕嘗這雞舌香?」一聽說這東西是高品階官吏所享用的特權品,她連忙小心翼翼的將盒子收了起來。

「瞧你,不過是些雞舌香罷了,要是讓你見著口香糖,那還得了?」

「貴人,何為口香糖?」

我啞然,一縷惆悵不著痕跡的籠上心頭,大概這輩子我都沒法再嘗到口香糖的滋味了:「回頭你到郭貴人宮裡走一趟,替我叩謝她的贈禮。」

「諾。」琥珀應了聲,隨即又問,「那……要用何物還禮?」

「還禮?」我抿唇微笑,「你在這宮裡隨便揀一樣東西送去,但需謹記一件事,無須攀比,你別挑貴重之物,只管選那最不值錢的。」

琥珀困惑:「為什麼?這不是愈發讓郭貴人瞧不起了?」

「瞧不起便瞧不起唄,誰又稀罕她瞧得起了呢?難道她在這宮裡獨大,我做什麼事都得與她爭這口氣,讓她瞧得上眼?」琥珀錯愕,我見她仍是一副不甚理解的呆滯樣,不由歎了口氣,「你以後會明白的,且去忙你的吧。」

「諾。」

琥珀離開後沒多久,窗外忽然傳來砉的一聲異響,我從榻上一躍而起,直奔窗口。推開窗牖,冷空氣撲面而來,我一時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驚得窗牖外又是一陣羽翅撲騰。

窗外腰簷上棲著一隻灰色羽鴿,咕咕的叫著,那雙小眼睛不時警惕的望著四周。我從窗邊抓了把事先準備好的麥子,輕聲打了個呼哨,它才慢慢從簷上飛下,落到我手中啄食。我把麥子撒在地上,誘它進屋後,順手關窗。

這是只信鴿,陰識稱之為「飛奴」,在宮外訓練好了,又讓陰興帶進宮來養了些時日,熟悉了西宮到宮外的一段路後,它便成了我與陰識私相傳遞資訊的重要工具。

看完飛奴帶來的帛書,我呆呆的定在窗下,一站就是良久,直到兩腿發麻,飛奴咕咕的吵嚷聲驚醒了我,我才回過神來。

長安城糧食告罄,赤眉將領擄劫了所有的金銀財寶,縱火焚燒了宮殿、民宅,百姓逃亡,蓋世繁華的長安城,已然化為廢墟。赤眉在把長安洗劫一空之後,放棄了長安,這個號稱百萬大軍的強盜團體,正沿著秦嶺山脈向西流竄,所經城邑,皆是掠劫一空。

赤眉雖立帝建國,說到底卻仍是底層農民出身,既無卓識遠見,也無治國良方,一些行徑與做法竟連綠林軍還不如。綠林在立了劉玄為帝后,至少在體制上還有個國家的樣子。赤眉立了個放牛娃當皇帝後,卻根本沒把小皇帝放在眼裡,劉盆子的心計和能力遠遠不如劉玄,哪裡壓制得住那些流寇習氣濃重的將領?

我真替劉盆子感到可憐,亦為劉恭感到悲哀。

赤眉流竄去了安定、北地兩郡,鄧禹已趁機帶兵進入長安,駐軍昆明池。從我離開長安至今,不過才短短一個多月,卻已是物是人非。

帛書最後提到,鄧禹在長安安置受難百姓的同時,似乎也在尋人。至於在尋找什麼人,陰識沒有說明,我也唯有黯然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