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封侯

劉秀最近總喜歡待在西宮,從卻非殿朝堂上下來,他不管有事沒事都直接往西宮,即便是政務繁忙,他也不離開,直接在西宮處理,以至於那些稟明要務的官吏們,每天都在我宮裡進進出出的,忙個不歇。

於是,我乾脆把正殿騰給劉秀處理公務,自行搬去偏殿。偏殿地方十分寬敞,只是堆放了太多的書簡——我的舊物《尋漢記》正一匝匝的堆碼在殿中。

琥珀替我將書案,屏風榻皆搬了過來,閒暇時,劉秀在隔壁處理政務,我便安安靜靜的趴在這裡補上落下年餘的手劄記錄。

晚上他睡正殿,我睡在偏殿,倒也各行其事,互不干擾。

轉眼到了月中,這一日用過晚膳,與我楚漢分明的劉秀卻突然不請自來,踏入偏殿暖閣。他來的時候,琥珀正忙著替我磨墨,我埋首絞盡腦汁,正在挖空心思在腦海裡摳字眼。只聽身邊突然「啪」的聲,琥珀失手把墨掉地上。

「陛下。」地上墊的蒲席被墨蹟沾染上一塊,琥珀生怕劉秀責備,竟嚇得雙肩瑟瑟發抖。

「起來吧,原是朕不好,驚擾了你們。」

琥珀戰戰兢兢的爬起,審時度勢,竟是乖覺的悄然退出房間。

我把她的反應瞧在眼裡,心如明鏡。仰起頭,凝望著劉秀,大約停頓了三四秒後,我擱下手中筆管,緩緩斂衽跪伏:「賤妾拜見陛下。」

磕完頭起身,卻見劉秀眼神悲憫的凝望著我,人呆呆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絲苦笑凝於唇角,他轉移話題,轉而笑道:「正好,借你的筆給寫點東西。」

我微微蹙眉,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不便直言拒絕,只得輕聲問道:「陛下請……」

我才剛想讓席,他卻立即摁住我的肩膀:「我念你寫。」

我嗤然冷笑:「賤妾胸無點墨,字跡向來無法入陛下的眼,陛下難道忘了不成?」

寂靜,半晌頭頂傳來一聲低低的吸氣聲,劉秀將前胸貼近我的背,左手取來一塊乾淨的縑帛,右手執著我的手,手把手的支使我握筆。筆管輕執,我手指微微發顫,劉秀的掌心滾燙如火,灼痛我的手背。我欲縮手,卻被他帶著在帛上有力的落下一筆。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一筆一劃,他寫得極慢,等到寫完,我只覺得背脊僵硬,腦袋發熱,與他胸口貼合之處似如火燒。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思緒紛亂,呼吸在這一刻為之屏息。看著眼前這發自肺腑的十六字,我的記憶仿佛在刹那間倒回兩年前與他新婚,兩人無助的在新房相擁哭泣的淒涼情景。那個時候,日日恐懼,夜夜泣淚,無人可依,惟有我和他兩個人……

「麗華,你當真不要我了嗎?」他緊緊擁住我,聲音喑啞。

原來……他還記得,還都記得。

兩年前,當他彷徨悲哀的問我,能否嫁他為妻之時,我明知前方是個火坑,卻毅然答應了他。可如今……那種感覺,卻似乎成了我的負累,成了我的羈絆,也成了我心痛的源頭。

淚水不自覺的濕了眼眶,沒等眼淚滴下,我已撇開頭,故作輕鬆的笑道:「陛下是在笑話賤妾呢,賤妾如何敢不要陛下?」

我是妾!

我只是妾!

只是……只是他後宮的一個姬妾而已。

狠起心腸,我顫慄著推開他的手。那個時候,敢於不要命也要嫁給他的陰麗華,已經不存在了,那個陰麗華是他的妻,是值得他珍惜呵護的妻子,現在這個……不過是大漢王朝建武帝西宮中的一名姬妾罷了。

「麗華……」他扳過我的肩膀,啞聲,「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別這樣對我,麗華……」

我低下頭沉默。我想要的東西,劉秀無法懂,永遠無法懂……我不屬於這裡,我無法真正融入這個社會,無法接受他貶妻為妾,左擁右抱。即使從理性角度出發能夠體諒他的種種難處,可我無法在感情上做到從善如流。

我不是在跟他慪氣,我其實……是在跟自己慪氣。

早就很理智的看明白自己所處的環境,很理智的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卻仍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愛上了他,無可救藥……

真正令我痛恨的並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充滿矛盾卻又彆扭無奈的自己!

或許……我根本就不該留下……

「陛下……」沙啞著聲音,我一字一頓的開口,心如刀絞,「如今陛下已尊天子之位,是否也是時候當犒賞功臣,分封諸侯了?」

劉秀愣了下,眼中的困惑一閃而過。我忽然發覺,他的情緒已經越來越容易被我捉摸到,換作從前,那樣的喜怒哀樂,一併都隱藏在溫柔的微笑下,無法窺得一二。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他柔柔的眯起眉眼,一如以往的淡笑,溫柔的氣息能將人生生溺斃。

如我所願嗎?

我低垂下眼瞼,生怕被他看穿我內心深處的懦弱。

秀兒,分封吧!以你一介天子之身,去分封列侯吧!

劉秀當為帝——如果當初蔡少公所斷的讖語,真有如此靈驗,那麼就請讓我也為自己自私一回吧。

我累了,真的累了……

原諒我,不願再守在你身邊陪你渡過今後的種種難關了。因為,再留在這裡,留在你的身邊,對我而言,只是一種煎熬,一種痛徹心肺的折磨!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當美好的回憶不復從前,當悲哀已成定局,無法逆轉,我選擇……放棄。

建武二年正月十七,建武帝劉秀下詔:「人情得足,苦於放縱,快須臾之欲,忘慎罰之義。惟諸將業遠功大,誠欲傳於無窮,宜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慄栗,日慎一日。其顯效未詶,名籍未立者,大鴻臚趣上,朕將差而錄之。」

劉秀稱帝半年之後,終於分封列侯于有功者二十人,其中梁侯鄧禹與廣平侯吳漢的采邑均為四縣。古來侯爵,采邑均不超過一百里,劉秀這種超高「薪資」的做法,令許多文臣擔憂,博士丁恭提出異議,卻被劉秀毅然駁回。

陰識于不久前受封為陰鄉侯,在打破鄧禹、吳漢的先例後,劉秀又提出要增加陰識的侯爵采邑,另嘉許其戰功,提拔陰興為黃門侍郎,守期門僕射,典將武騎。

「星隕凡塵,紫微橫空……你在這世間找齊二十八人,封王拜侯……二十八宿歸位之日,便是你歸去之時……命由天定,事在人為!」

蔡少公當年所作讖語「劉秀當為帝!」,石破天驚,一語中的。如果當真順應他的讖語,那他告知我的所謂封王拜侯,二十八宿歸位之說也並非是當真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我讓劉秀封侯,一面細數那些侯爵的名單,一面卻又不禁忐忑。蔡少公的讖語不知道與我背上莫名其妙出現的星宿圖有無直接聯繫,如果有,那……背上的圖已經被我毀去,是否意味著,也許即使封了列侯,我找到了二十八宿,也沒法再回去?

我不敢胡思亂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期冀著上天能夠垂憐,再次引發神跡。

「貴人,陰鄉侯求見。」琥珀怯怯的頻頻倚門回顧。

我聞言一愣:「大哥?」話音未落,門外閃入一道頎長身影,陰識頭戴遠遊冠,身穿玄端素裳,衣袂飄飄的大步走來。

打從入宮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在宮裡見到陰識,想到陰興所透露的弦外之音,陰識一般不會主動與我見面,他若進宮,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我心頭猛然一緊:「大……」

眼瞅著陰識迎面走來,他卻並未到我跟前,突然折向正殿回廊,跪叩:「臣識,拜見陛下。」

我吃了一驚,劉秀居然在這!我以為他還未退朝,根本未曾留意他什麼時候竟已經回來了。

劉秀含笑虛扶:「陰鄉侯不必拘禮,這裡是你妹妹居住的寢宮,並非在卻非殿朝堂之上。」

陰識表情嚴肅,直挺挺的長跪在地:「天下初定,將帥有功者眾多,臣托屬掖庭,乃屬國戚,若是再增爵邑,不可以示天下。」

劉秀笑容不變,目光無意似的掠向我,我蹙著眉頭不吱聲,只是一瞬不瞬的望著姿態卑躬屈膝,言語誠惶誠恐的陰識。

「陰鄉侯多慮了。」

「趙國公孫龍曾對平原君趙勝言,親戚受賞,則國人計功也。若陛下看在貴人面上格外賞賜臣,臣惶恐,愧不敢當,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無論劉秀怎麼勸說,陰識只是跪地不起,叩首一再懇請劉秀收回對他的厚賞。劉秀最後只得無奈的向我求助:「麗華來勸勸你兄長吧。」

陰識表現出的那種謙卑讓我的心格外刺痛,他在劉秀面前刻意保持的態度讓我無法接受。這個人,還是平時那個睿智凜冽、優雅如風的陰家大公子嗎?難道劉秀一朝為帝,就連這樣清高孤傲的人也無法再和以前一樣,保持一顆平靜的心了嗎?

帝王,天子……萬人景仰,至高無上!

「哥……」我低低的喊,帶著一腔不甘的憤懣與傲氣。陰識這般奴性十足的做作姿態,讓我實在不敢苟同。不管劉秀是不是皇帝,如果非要逼得我從心底也這般對待他高高在上,淩駕眾人的帝王身份,不如讓我去死。「大哥,起來吧。」

我儘量放柔聲音,保持微笑的俯下身去扶陰識,雙手拽起他的胳膊,看似不怎麼著力,實際上我卻使了極大的力氣,倔強的想把他從地上拖起來。然而,陰識身子微微晃動,竟反將身子使勁往下沉,絲毫不理會我的隱怒。

「請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我氣惱得恨不能把他拖起來打一架,劉秀什麼時候變得讓他這麼尊敬和害怕了?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當了皇帝?

我正要開口,陰識倏地抬高下頜,正俯身半蹲的我恰好接收到那抹淩厲如刃的目光,那絲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在那一瞬間震懾住我,竟讓我失神的把想說的話忘了個精光。

「既如此……朕便先允了陰鄉侯,你還是先起來吧,免得麗華難做。」

劉秀終於被迫鬆口,陰識繼續叩首:「多謝陛下。」

劉秀沖我哂然一笑,笑容滿是無奈,等陰識起身,他正待再說些什麼,陽夏侯馮異突然匆匆趕來,一番見禮之後,沒等我弄明白怎麼回事,劉秀便跟著他走了,剩下我和陰識兩個在西宮正殿門口憑欄遠眺。

望著匆匆遠去的人影,我終於忍不住抱怨:「難道他真有那麼可怕,值得你如此畏懼?」

陰識不答反問,語氣冰冷:「難道他不值得我畏懼?」

我氣噎:「他是劉秀,那個會種田會賣谷的劉文叔,你別總把他想成是恐怖至極的危險人物。」

「是麼?」仍是不陰不陽的語氣,面寒如水,他嘴角噙著一抹極具嘲弄的冷笑,「你的聰明才智,碰上了一個劉文叔,果然便全部化為烏有。」

我被狠狠碰了個釘子,雖然陰識給我的感覺一向親疏難定,卻從不會像陰興那樣對我冷嘲熱諷。今天的陰識,在我眼中,已經不僅僅只是怪異可以定論了。那個瞬間,腦子突然滑過一道警覺,我生硬的問:「出了什麼事?」

陰識轉過身,目光清澈的看著我,眼中終於露出一絲贊許,但隨即他的眉心緊緊蹙了起來,那雙眸瞳中倒映的盡是濃郁的憂色。

「麗華啊……在我看來,過去的劉文叔雖然城府頗深,到底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凡夫俗子,這樣的人不論怎樣厲害,我都不會將他放置於心。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今日若仍是把他當成以前的劉文叔一樣對待,必會狠狠的栽個大跟頭,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我打了個冷顫,他的話說得有板有眼,絲毫不像是在危言聳聽,我心裡的不祥預感逐漸擴大,心湖泛起點點漣漪。

「大哥……」

「劉揚這回,必死無疑!」眸沉似星,陰識的話猶如一柄鋒銳的利刃,瞬間鋒芒萬丈的切開一道血口子。

隔了許久,我才驚覺這道血口所帶來的疼痛,震得我胸口沉悶,如壓大石:「真定王……劉揚?」

「這事做得極為隱秘,陛下先遣騎都尉陳副、遊擊將軍鄧隆前往真定,奉詔召劉揚進京,劉揚倒也是個精明人,居然警覺的關閉城門不讓他們入城。只是這一招固然好,卻顯然落了下乘,無故抗詔,僅是這項罪名便已不小,更何論其他?」

「你的意思……陛下……派人去殺他?這……這怎麼可能?且不說對方是擁兵十余萬的真定王,除去兵力,尚有姻親在,他、他可還是郭貴人的舅舅。」

他冷笑:「正因為是貴人之舅,哼,外戚之家……前朝的呂雉、霍成君,活生生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裡,陛下若是個明智之人,必然會對外戚勢力有所約束,絕不容枕畔臥虎為患。這次是劉揚,難保下次不會輪到咱們家。」

我全身血液都快被凍得冰柱,陰識的話字字犀利,句句切中要害,我趔趄的倒跌一步,大口大口的深呼吸。

「那……我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不連累到陰家?」我無助的看著他。陰家的後臺擁有一張強大到無與倫比的資訊情報網,若有朝一日劉秀察覺到了這個情報網的存在,且意識到這個情報網會對他,對整個國家產生何等巨大的威脅,那對陰家而言,必將引來一場滅頂之災。只要一想到未來這種災難發生的幾率有多高,我便不寒而慄,焦急中我帶著哭腔嘶喊,「帶我走吧,我不要再待在這裡了。大哥……帶我走!」

「你捨得麼?」

我咬著唇,用力點頭。本來就沒再打算留在劉秀身邊,本來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割捨掉這份感情,回到屬於我的世界中去,我已經硬起了心腸,如今為了陰家,我更不能,也不敢冒險再留在宮中。

「可是……」他的眼神放柔了,帶著一種無奈的憐惜,緩緩的說,「太遲了。你好好想想他為什麼要除掉劉揚。」

我如墮冰窖,接著他的問話木訥的重複了遍:「為什麼?」

「他要立你為後!你逃不掉了……他性子雖然柔和,面上絲毫不露聲色,但心裡一旦拿定了什麼主意,那便是千阻萬撓也無法抵擋他的步伐。性柔溫厚之人,不等於說不會殺人,有時候為了達到某個重要性勝過自己的目的,會連本性都會狠心忽略,這樣的感覺,你難道沒有體會過嗎?」

我如何會沒有體會?為了劉秀,我甚至敢連命都不要,殺人算得什麼?為了報仇,我手上沾染的無辜者的鮮血,絕對不會比任何人少。

但是……

「他殺劉揚……是為了我?」

他輕輕的笑,笑容看起來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朦朧得讓人看不真切:「你想當皇后嗎?麗華,你想當皇后嗎?你的男人,正在為了能替你戴上那頂後冠,而大開殺戒……現在只要你想要,那個後位,已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我退後半步,早春的風刮在身上,仍是冷得出奇,猶如一柄尖銳的刀子,一刀刀的割著我的肉。

他卻跟著跨前一步,步步進逼:「真定王一除,郭家便只剩下個空殼子,滿朝文武泰半出自南陽郡,即便是潁川郡、河北郡的大臣,也是和你一同經歷過生死的舊識,若立你為後,漢國上下無有不應。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了,這頂後冠,戴上去容易,想再摘下來可就難了,你若沒自信能穩穩掌控住陛下內斂深沉的心思,現今劉揚的下場難保不是日後的陰家……」

「大哥!」我厲聲尖叫,打斷他底下的話,心痛得聲淚俱下,「為什麼非得是我……為什麼非要逼我活得那麼累?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活得很累?日日夜夜,總是在不停的顧忌這個,顧忌那個,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

他歎氣:「因為你長大了,因為你當初選擇了劉秀……大哥沒辦法將你庇護得像以前那樣,大哥也希望你能過得開開心心,無憂無慮。你是我珍視的妹妹,但是你現在只能去依賴你的夫君,他才是你後半生的倚靠。」

「大哥……」我掩面而泣。

陰識救不了我,路是我選的,劉秀是我自己要嫁的,所以這一切的後果都得我自己扛著,我無法逃避,我也無法自私的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