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親征

建武三年閏二月,建武漢朝大司馬吳漢,率耿弇、蓋延,在軹縣西郊,大破青犢亂軍,青犢殘餘勢力盡數歸降。

同月,辭去三公之大司徒一職的鄧禹,千里跋涉,回到南陽郡新野故里。

三月十六,建武政權擢升司直伏湛為大司徒。

涿郡太守張豐,背叛建武漢室,自稱「無上大將軍」,與漁陽太守彭寵結盟。幽州牧朱浮再難以抵擋彭寵的攻勢,上疏請求建武帝支援。

「他會御駕北上親征吧。」

春去夏來,我如今最大的愛好,是在午後吃罷午飯,抱著侄兒陰躬坐在庭院的空地上曬太陽嬉戲。

陰躬剛滿三周歲,五官長得和陰識十分酷似,特別是那雙懾人心魄的桃花眼,百分百的遺傳自他的父親。

在家住得久了,漸漸的,我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只是除了陰識的正妻柳姬外,對其他宗族分支的親戚,甚至包括陰小妹的生母鄧氏都仍是一致保持緘默。瞞著其他人還能說得過去,但是瞞著鄧氏不說,陰就對此十分不解,在他看來,家中雖然向來是陰識兄代父職,贍養繼母,撫育弟妹,但鄧氏到底是「我」的生母,以漢家孝感天下的道德觀念,即便我是出嫁的外婦,也不該待母親冷淡如斯。

對此,我是有苦說不出。我和鄧氏的感情並不熱絡,頭幾年剛剛穿越到古代,除了裝瘋賣傻,便是滿腦子的尋求新鮮和刺激,什麼東西在我眼裡都是可以拿來玩的。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的我,大抵也真的是可用「沒心沒肺」來形容了。

我把自己當成一個不小心誤入時空的遊客,在這個家裡作客遊嬉了四五年,直到安寧被永恆的破壞……

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回去,等我玩夠了,玩累了,便能回到那個我熟悉的地方,然而當安寧被破壞,當亂世降臨,當生老病死統統殘酷的擺在我面前時,我才恍然醒悟,原來,自己是那麼的無知。

不經歷風雨,便不會懂得珍惜。

時過境遷,轉眼十年生死兩茫茫,時間無情的從我指縫中流逝,仿佛流沙一般,無法被我掌控。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毛毛躁躁,不懂天高地厚的大學生,環境能磨煉人的意志力,能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和認知觀。

當若干年後,我回到這裡,重新過起當年淡泊沉靜的生活,卻發現原來當年的那種意氣風發張揚的青春,已一去不返。

雖然……鄧禹努力嘗試著讓我找回當年的愜意和放肆。

他教我玩六博,我仍是弄不懂棋子的下法,他笑著罵我愚笨,卻沒有再像當年那樣推枰而逃。

一遍又一遍,從晨起到昏落,他不厭其煩的講解給我聽,直到我完全對六博沒了興趣。

他陪著我,每天一睜眼他必然坐在床前癡癡的看著我,晚上則非得熬到我哈欠連天才肯依依不捨的離去。每一天,每一天,周而復始,不斷重複。

他守著我,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執念,寸步不離。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眼裡都像是在燃燒他一生的時光。

我似懂非懂,心裡隱隱作痛,卻仍是只能帶著傷痛陪他入戲。

「他會御駕北上親征吧?」

當我抱著陰躬,抬頭望著蔚藍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白雲,低低的重複時,鄧禹臉上的笑容終於顫抖了。

「是吧。」他努力支撐著那個笑容,雖然在我看來,那個笑,比哭泣更讓人感覺抽痛。

「他是誰?」躬兒在我懷裡仰起小臉,脆生生的童音嬌軟動聽。

我低下頭,在他紅撲撲的臉頰上親了親:「是個好人。」

「好人?姑姑,什麼是好人?好人有什麼用呀?」

很幼稚的問題,卻讓我的心情陷入鬱悒:「好人……能解救天下蒼生,救萬民於水火,能讓大家吃飽飯,穿暖衣,能……」

「姑姑哭了……」小手困惑的摸上我的臉頰,指尖點了點我的眼淚,然後放在嘴裡吮吸,「姑姑的眼淚也是鹹的。那個好人把姑姑欺負哭了,我要去告訴娘親!」

陰躬從我懷裡掙扎著下地,然後丟下我蹦蹦跳跳的跑了。

我吸了吸鼻子,訕笑著說:「真是小孩子……」

臉頰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捧住,我淚眼朦朧的仰起頭,恍惚中一個黑影籠罩下來,隨後我的臉靨上一暖。

鄧禹親吻著我臉頰上的淚痕,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呵護著稀世珍寶,呼吸溫暖的吹拂我的面龐,我瞪大眼屏息,窘迫而尷尬。

「他心裡裝著天下,可我心裡卻只裝得下你一個。如果你不嫌棄,就讓我陪你一輩子吧。」

「仲華。」我膽怯的退縮。

他眼中閃過一絲絕望,淒厲得撕心裂肺:「哪怕你心裡只裝著他……也無所謂。」

我抬起眼睫,那張略帶憔悴的俊臉正近在咫尺,髮髻上沒有佩戴高冠,改成了平民百姓戴的巾幘。雖然劉秀仍替他保留了梁侯的爵秩,但照目前的情形看來,他顯然早把建武漢朝的一切榮辱和顧忌拋諸腦後了。

「我會帶你遊歷天下,足跡踏遍五湖四海……你想去哪都可以。」

我失語的望著他髮髻上的那半支白玉釵,他捧著我的臉,焦急的看著我。

不知為何,那半支白玉釵在我眼前像是被放大了十幾倍,溫潤淡雅的顏色卻深深的刺痛著我的心。

我把頭往後仰,脫離他的手掌,然後假裝輕鬆的笑著起身:「其實……家裡也挺好的,待在家裡吃喝不愁,比起遊歷天下可省心多了。」

我不敢回頭,踉踉蹌蹌的往內院走,腳步虛浮,眼前晃動的始終是那幽白中泛著慘澹光澤的半支玉釵。

朱浮堅守薊城,戰況告急,城中糧草斷絕,百姓為了生存,竟然開始自相殘殺,爭相以對方的屍體果腹。

人吃人!如此令人作嘔的惡劣事件,卻真實的發生在這個殘酷的亂世中。

然而劉秀卻出乎意料的沒有親征支援,只是指派上谷太守耿況,派出突擊騎兵救援。朱浮隨援軍棄城而逃,薊城遂落入彭寵之手。

彭寵攻陷薊城後,自封燕王,接連攻陷右北平,以及上穀郡所轄的好幾個縣城。不僅如此,他甚至勾結北方匈奴,向匈奴重金賄賂借來軍隊,又聯合了齊王張步,以及富平、獲索等地豪強亂民勢力。

彭寵繼赤眉之後,成為建武漢朝的最強大的敵人之一。

面對這樣嚴峻的局勢,劉秀仍是按兵未動。

轉眼春去夏至,建武三年四月,一聲驚雷突至,徹底打破了南陽短暫的安寧——建武帝劉秀率大將彭複、耿弇、賈複,以及積弩將軍傅俊、騎都尉臧宮等人,浩浩蕩蕩的御駕南下,直逼堵陽。

朱祜被俘後,岑彭的大軍一直退守在南陽郡與潁川郡的地界交接處,不進攻也不退兵,彼此僵持不下。他們不主動攻過來,我也懶得再打過去,我本沒有搶佔地盤,奪取天下的野心,只是想守著南陽,守著新野,安心的過幾天清靜日子。

劉秀的親征,最終沒有選擇北上,竟然轉而南下,且如此興師動眾,這讓我又羞又惱。

他先前遣了那麼多熟人來,明裡攻打董,暗裡將我圈禁在南陽郡,如今又帶著兵馬御駕親征,表面看起來好像是特別顧忌董、鄧奉佔據南陽,實際上董和鄧奉的兵力合起來還不到兩萬人,與全天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豪強亂民勢力相比,南陽的這點人馬根本沒法入他這位天子之眼,不可能成為他首當其衝,先得剷除的目標。

但他,最終卻偏偏選擇了親征南陽。

終於還是……逃不掉。

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面對如今這樣的局面,我心如明鏡。當初的一走了之,他不可能當成沒有發生。只怕在他心中,我欠著他的一個解釋,一個令我毅然拋夫離宮的合理理由。

他始終在等我回心轉意回去,所以南宮掖庭中才會一直存在著一個莫須有的「陰貴人」,但是我的不妥協,終於突破了他能夠等待的界限,於是……他來了。

我不回去,他便主動來尋。

這……難道不是我潛意識裡一直在期待的結果嗎?

那為什麼,他來了,我的心裡卻殊無半分激動,反而更加的痛,更加的無奈……

劉秀的兵馬抵達堵陽,鄧奉問我如何應對,我默然無語,按兵不動的最終結果是眼睜睜的看著堵陽的那點人馬輕意被打垮,董投降。

大軍隨即揮兵繼續南下,壓境淯陽,鄧奉慌了神。我托人告訴他,如果漢軍攻到,不用還擊,直接開城投降即可。

他要來了,我才發現原來我什麼都做不了,心裡仿若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鄧禹打量我的眼神愈發淒厲,絕望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重。

「如果……時間能靜止,該多好。」

那一天,我在樹下舞劍,他彈琴作和。等到最後曲終,餘音將散之際,他笑著對我如此說。

我黯然的將劍用力插入土中,使得力太大,劍柄磨得我的掌心一陣劇痛。

他遽然起身,舉起手中的古琴,猛力對著樹幹摜去。「啪」的聲脆裂巨響,琴身支離破碎,琴弦應聲而斷。

我單膝點地,右手牢牢握住劍柄,手指發顫。

毀琴斷弦,手被斷裂的琴弦割傷,殷紅的血從指縫中滴下,他慘白著一張臉,沖我抿唇一笑,懷裡抱著那具斷琴,木鈍的轉身離去。

蕭索的影子,在夕陽下拉得老長老長。我看著那抹殘影最終消失在拐角,眼淚再也止不住的落下。

猛地抽出長劍,發狂的用盡最後的力氣,揮劍砍向樹木。樹幹震動,漫天落葉中,我啞聲慟哭。

如果……時間能靜止,該多好……

如果……時間能倒轉,該多好……

如果……時間能回到起點,該多好……

如果……時間能回到兩千年後,該多好……

如果……所有的這一切從來都沒發生過……

該多好……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