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隨征

六月初二,建武帝鑾駕回朝。

劉秀只在宮裡待了一個月,入秋時分,七月初八,他便又馬不停蹄的匆忙趕往譙城,指揮捕虜將軍馬武、騎都尉王霸,與梁王劉紆之間的剿滅戰。

我原是死乞白賴的要跟著一道去的,甚至連行李包裹都打點好了,可是被他輕描淡寫的來一句:「你不管兒子了?」給徹底轟了回來。

的確,我捨不得尚需哺乳的兒子。劉陽才兩個月大,帶他一同從征斷然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撇下他一個人留在掖庭深宮,我肯定不可能安得了心。

劉秀真是犀利,他不說我身體不好,尚需調養,承受不了長途奔波,只單單把責任都推到兒子身上,四兩撥千斤的化解了我的糾纏,讓我恨得牙癢癢的,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撇下我們母子自個跑路了。

「騙子!果然還是個大騙子!」我忿忿不平,果然還是不能輕信他的話,嘴上抹著蜜呢,笑起來溫柔,滿口應承,轉身卻又把人給哄騙得暈頭轉向。

八月初十,在外奔走的劉秀又去了壽春,派揚武將軍馬成,率領誅虜將軍劉隆等三員大將,徵調會稽、丹陽、九江、六安四郡的兵力,攻打剛剛登上帝位的李憲。

九月,漢軍包圍李憲王朝的都城舒城。

劉秀一直在外督戰,一直忙到入冬,十月初七,劉陽滿五個月時,他才風塵僕僕的返回了雒陽。

這期間聽說他還網羅了臨淮郡大尹侯霸,特別在壽春召見了他,甚至任命其做了尚書令。侯霸在王莽新朝時便是位中堅骨幹,素有威名,這個時候劉秀一手創建的漢王朝還沒正式的律典章程,劉秀忙著平四亂,雖然胸有丘壑,卻苦於無暇□分心來兼顧這些細瑣的事務。侯霸有此才能,恰好為之重用。

我在宮裡無所事事,劉陽很聽話,基本上不用我多操心。我初為人母,對這個孩子傾注了最大的關注和寵愛,希望能給他最好的東西,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這孩子太乖了,加上宮裡十多個僕婦乳母,根本用不著我插手。

我嘴又饞,人還止不住偷懶,外加為了早日恢復身材,能跟著劉秀出去透透氣,所以日日勤練武藝。伴隨著我毫無忌口,且體力訓練強度增加後,我的奶水竟然慢慢停了。六個月後,劉陽不再吃我的乳汁,餵奶的活全權包給奶媽們。

真是欲哭無淚啊!

好在我為人豁達,事後想想兒子是我生的,不管吃誰的奶,他開口學說話的都還得管我叫聲娘,不免又喜上心頭,拋卻了所有煩惱和顧慮。

那一日劉秀帶我去了宣德殿,他身上僅穿了常服,頭帶巾幘,通身上下沒有一處奢侈華麗的裝飾,簡單樸實得一如當年莊稼地裡勤喜稼穡的青年農夫。再看我,髮髻輕挽,未施胭脂,也同樣一身儉樸,不似貴人,比宮娥還不如。

他挽著我的手,在宣德殿南側廊廡下席地而坐,細語言笑。

不過是數月未見,卻像是已經長別了數年,我看著他的側臉,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有一天這個男人不在了,我還能不能一如既往的活下去?

這個念頭就像是條毒蛇一樣,突如其來的在我心上咬了一口,我嚇得變了臉色,急忙心有餘悸的將這個胡思亂想掃出腦海。

氣溫有些冷,我閉著眼感受著掌心的溫暖,忍不住唏噓,這樣寧靜安詳的生活正是我所夢寐以求的,而能帶給我這般感受的人,只有他!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打破了這方寧靜,風兒沙沙的刮過樹梢,幾乎沒剩下幾片樹葉的樹木,紛紛哆嗦著抖掉了最後的一點殘葉,光禿禿的枝杈張牙舞爪的張開著,似在發洩著不滿。

劉秀在我身邊發出一聲低咽般的惋歎,我扭頭往腳步的來源處瞧去,只見一名中黃門領著一人匆匆而至。那人年過不惑,一身武將打扮,健步如飛,膚色曬成古銅色,頜下三綹長須,乍看清臒儒雅,細品卻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張揚傲氣。

我呼吸微微一窒,不知為何,心底自然而然的生出防範之心。

「陛下!」來人微微行禮,卻並不叩首,不卑不亢間那份傲骨愈加突顯。

「坐。」劉秀指著身側的席位,微笑以對,「卿遨遊兩位皇帝之間,素聞大名,今日得見,頗使朕自慚哪。」

那人對劉秀溫文的態度顯然頗感驚訝與震動,堂堂一介天子,接見外臣不在卻非殿高堂之上,卻身穿常服隨意的坐在廊廡下。別說他,換成任何一個不熟識劉秀為人的人,都會感到難以置信。

「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臣與公孫述同縣,自幼交好,然而臣前往蜀郡,公孫述高居金鑾,侍衛戟立,好不威嚴,如今臣遠道又至雒陽,陛下怎知臣非刺客奸人,如何有膽識這般簡易召見?」許是劉秀給予了他太強烈的震動,這一次他沒有再矜持,反而跪下磕了頭,言辭感人肺腑。

劉秀笑道:「卿非刺客……卿乃說客!」

我猛然一震,終於想起此人為誰!

馬援——天水郡西州大將軍隗囂帳下第一謀士兼將才!

隗囂名義上在鄧禹的說和下雖投靠了劉秀,但也只是留於形式,他掌握天水郡兵馬,獨霸一方,搖擺于成家帝公孫述和劉秀之間。

馬援作為他的得力臂膀,在這個月內接連出使蜀郡的成家國和雒陽漢國,其用意也無非是想進一步以馬援的眼光,來確認到底哪一方才是值得投資的績優股。

陰興在對於隗囂的資料描述中,曾著重提到眼前這位馬援,言詞對他頗有激賞。

我不禁傾起上身,對這個似文似武的漢子多打量了幾眼,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直接,馬援似有所覺,眼波流轉,也向我投來一瞥。

我微笑頷首,並不回避他投射過來的目光,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尷尬。

「妾……陰姬見過文淵君!」

劉秀面不改色,從容淺笑。馬援的臉色卻是陰晴不定,連連閃爍,似驚似喜:「陰……貴人?」

「諾,正是妾身。」我欠身而笑。

「陰貴人識得……臣?」

「久仰文淵君大名,今日得見,妾幸甚,陛下幸甚。」

馬援徹底蒙了,半晌激動的向劉秀叩拜:「天下反覆,欺世盜名、稱王稱帝者不計其數。今日得見陛下恢弘氣度,仿若昔日高祖,臣乃知帝王自有真人也!」

劉秀眼角的笑紋越深,臉微側,看向我。我與他心意相通,相顧而笑。

十一月,劉秀決定前往南陽郡宛城,彼時征南大將軍岑彭正圍攻秦豐所在的黎丘,打了三年,殺了對方九萬多人馬。秦豐殘餘的隊伍,最後僅剩了一千多人。

這一次,在同樣面臨選擇兒子還是老公的問題上,我硬起心腸,最終決定把才剛剛半歲大的兒子留下,跟隨劉秀從戎天涯。但我又實在不放心劉陽留在宮裡,於是把劉陽送到了湖陽公主府,劉黃無子,身邊多了劉陽作伴,倒也歡喜。

臨走我又再三叮囑陰興暗中保護劉陽,此時的陰興已然成年,行了冠禮,他以一種令人心折的大人口吻,慎重的允諾:「我在,甥在!」

十一月十九,我懷著母親對兒子的掛念與愧疚之情,毅然跟隨劉秀踏上征途。

十二月廿十,劉秀帶著我由宛城抵達黎丘,站到了烽火的最前沿。

秀兒!從今往後,你在哪,我便也在哪,誓死相隨,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