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派來歙持節送馬援回隴右。
據天水影士遞回消息,隗囂與馬援交情親厚無間,夜裡同臥,問起建武漢朝之事,馬援給予劉秀的評價極高,稱其才明勇略,非人能敵。引其原話,乃是個開心見誠、無所隱伏之人,闊達恢弘,不拘小節,和高祖略有所同。且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
因為馬援的評價太高,惹得隗囂很不高興,馬援拿劉秀與高祖劉邦作比,竟稱劉邦乃無可無不可的性子,贊劉秀喜好處理政務,動如節度,亦不喜飲酒。隗囂聽了十分不悅,駁斥:「照你這麼說,劉秀豈不反比劉邦更高明了?!」
收到線報的當天,我樂不可支。照此情形看來,馬援已徹底被劉秀的人格魅力所擄獲,毋庸置疑。
二月初,劉秀命陰識遷回雒陽任侍中一職,我又驚又喜。喜的是能夠重見陰識,驚的是劉秀升了陰識的官,只怕以陰識的處事為人必不肯輕易高就。
果然,陰識回到雒陽,未曾領受侍中,卻以家中母親擔憂為由請辭歸故里。
誰人不知「我」的老媽鄧氏乃陰識繼母,兩人年紀差得並不太多,鄧氏嫁入陰家時,陰識早過了不分親母繼母的混沌年紀。他待鄧氏有孝心,也不過是在倫理之中,實在難以歸入孝感動天的狗血親情戲碼。
雖然明知這是他的一番推詞,但是時下的風氣便是以孝道為人道,孝行乃是衡量一個人的道德品質好壞的重要標準,無論是生母也好,繼母也罷。在倫理上鄧氏的確是陰識的母親,所以他為了母親行孝道盡孝心,無可厚非。
至少劉秀也無法就此指責陰識胡說八道,數次挽留無果,只得允其辭歸新野。
「大哥真的要走麼?」雖然明知不可挽留,我仍是動了情,淚水噙在了眼眶裡,水汪汪的迷糊了眼睛。
「你認為還有留下來的必要麼?」年過三十的陰識,沉穩中透出內斂睿智,在外人面前,他甚至將這點光華也克制得極好。他向來把身邊周遭的事物都看得極淡,不卑不亢,不偏不倚,穩固如山,這樣的兄長,就像一支擎天大柱,能穩穩的撐起一個家,給予家人安寧、幸福。
陰識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他靜靜的望著我,像是要看進我的靈魂深處,那樣直白且毫不避諱的目光令人心顫,心悸。最後他低歎一句,張開雙臂,我猶豫了下,終於還是像小時候無數次的那樣,窩進他的懷裡,下巴擱在他的肩頭。
「別走……」
「你愛陛下麼?」
很直白的問題,我卻只能老老實實的點頭。
「我的妹妹啊,因為愛一個男人而甘願屈居掖庭永巷,是否也能因為愛一個男人而放棄思想,放棄抱負呢?」
我沉默,久久不語,眼淚卻止不住的滴落。
知我者,懂我者,莫過於他!
「若想保全陰家,唯二法。其一,你深居簡出,斂藏心性,從此不過問朝政之事,只在掖庭教子……」
我身子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顫,這樣的生活和坐牢實在沒什麼區別,只怕以我的心性,過不了兩年,不瘋也亡。
「……其二,陰氏一族退出朝廷,族中親系不受官祿爵封。」他抱著我的雙肩,語重心長,「你若強,則我必弱,此消彼長,乃唯一的折中之法。」
眼淚嘩嘩的流,我抽咽,雙肩發顫。
陰識說的句句在理,我若留在劉秀身邊光芒太過耀眼,必然遭到朝廷上其他政黨的排斥和打擊,以一個後宮女子而言,並不能左右什麼,大臣們甚至劉秀顧忌的無非是我背後的陰氏外戚。
劉秀寵我,愛我,若是真的只是單單為了我,那麼必然不會像對待郭聖通那樣,頗為有心的想要借用郭氏的外戚勢力。劉秀會放陰識離開,必然也是顧慮到了這一層,他放了陰識,更是在向我表明他對我的心意。
陰麗華只是陰麗華,陰麗華不能是陰氏外戚……
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
我和陰家,雖無真正的骨血相連,可這份感情,這份依戀,卻比骨肉血脈更親,更深啊!
「君陵已成年,我讓他留下陪你,你有什麼困惑大可向他詢問。只是有一點,你得牢記,別讓他的官職做得過大,無論將來陛下如何恩寵,也不能忘形大意!」君陵乃是陰興及冠後取的字。
我再次點頭,這一次卻是把眼淚吞咽下肚,強行止住了哭泣。
他見我露出堅毅之色,不禁笑道:「好!這才像我陰識的妹妹!」
笑容裡,那般妖豔的眼波竟泛著一層微光。
他終於鬆手,慢慢後退,最終,一個扭身,毅然遠去。
陰識走後的第二天,陰興進宮。
「大哥有份東西留給你。」一隻錦袋擱在書案上,修長的手指摁住錦袋,緩緩將它推到我的面前。
陰興一臉沉靜。
狐疑的解開錦袋,取出那塊玉佩時,指尖的冰冷迅速傳遞到周身,我渾身發抖。
一指長、半指寬,白璧無瑕的玉面上雕琢出一隻肋生雙翅的辟邪,獸須齒爪無不栩栩如生,我將玉佩翻了個面,果然看到一個熟悉的篆體「陰」字。
深吸口氣,我從身上解下當初陰興給我的那塊銀制吊牌,一併擱在一起。
他收走那塊銀吊牌,起身,語氣冷峻:「以後,陰氏一族的命脈全權由你來掌控!」
我手指顫慄,指腹摩挲著那凹凸起伏的紋路,最終將玉佩緊緊握於手中。
陰興沉默的退至殿外,臨出門前,忽然頓住,手扶著門框回首喊了聲:「姐……」
我猛一哆嗦,他有多久沒喊過我一聲「姐」了?
「大哥臨走交代,有份禮物要送你……過些時日便能置辦妥當。」不知為何,總覺得陰興講話的語氣怪怪的,帶著一股詭異。
「什……什麼禮物?」我茫然懵懂。
「大哥說,給你的修行上最後一課,讓你真正瞭解它的實力!」 手指遙指我手中的玉佩,那張俊逸的年輕面龐上,忽爾眯起眼,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詭黠的笑容。
二月廿十,建武帝劉秀前往魏郡,陰貴人隨行。
抵達魏郡後沒多久,漁陽傳出燕王彭寵夫婦二人被三名奴僕刺殺身亡,漁陽亂作一團,尚書韓立等人倉促間擁立彭寵之子彭午繼任燕王。混亂中國師韓利叛變,斬殺彭午,帶著彭午的首級向漢朝征虜將軍祭遵請降。
祭遵進駐漁陽,將彭寵全族,盡數誅殺!
沒想到糾結了許多年的漁陽彭寵叛亂,竟因此而消弭瓦解。
兩隻染血的錦袋擱在木漆的盤上進獻至劉秀面前,我坐在他的身側,鼻端聞到那股濃重的血腥味,胃裡一陣翻湧。
三名刺殺彭寵的彭家奴僕呈品字型靜跪在階下,三人雖垂首緘默,卻並不見慌張。
「爾等叫什麼名字?」
其餘二人未見回答,只領頭的那位低低的答道:「子密。」
子密——名字保密!
一聽就是個隨口捏造的假名。
我一面用袖掩鼻,一面瞧瞧打量起這三人來——皆是身材魁梧健碩之輩,虎背猿臂,想來能在漁陽刺殺彭寵後秘密全身而退,必然有其過人的心智。
劉秀的手放在案上,白淨修長的手指慢慢解開錦袋口緊系的繩索。袋子散開,露出一顆髮髻淩亂,血肉模糊的圓滾腦袋,彭寵怒目而張,驚恐震駭之色猶然停留在僵硬的臉上。
我捂著唇,胸中氣血翻騰,那顆腦袋在眼前一陣兒搖晃,目眩頭暈。我強壓下呻吟和不適,把頭撇開,目光轉向別處。
階下三人中忽然有人迅速抬起頭來,微側著臉向我的方向張望了一眼。
我愣住,半天也沒反應得過來。
「如此,封子密為——不義侯!餘下二人賞金二百,食邑百石,下去領差吧。」
不義侯!劉秀的封賞真是明褒暗諷,雖說這三人殺彭寵有功,然而賣主求榮,是為不義。想來劉秀對這三人的行徑不齒到了極點。奈何,他是帝王,自得賞罰分明,不能純粹以個人喜惡來決定好壞。
三人謝恩起身,趁他們站起時,我緊緊盯住站于左下角的那人,果然他抬起頭,舉手投足間無一不讓我感到眼熟。雖然蓄了滿面絡腮,刻意遮住大半張臉孔,然而我卻分明瞧見了他眼中透出的淡淡笑容。
那是——尉遲峻!
「大哥臨走交代,有份禮物要送你……過些時日便能置辦妥當……」
「大哥說,給你的修行上最後一課,讓你真正瞭解它的實力……」
真正的實力……
手下意識的去摸垂掛在腰間的玉佩,旁人看來,這大約只是貴人身上的一件普通飾物,卻不知它掌握了何等樣的生殺大權!
身側有道灼熱的目光黏住我,我收回游離的心神,轉向劉秀。
「你看來臉色不大好,不舒服?」
眼角余光瞥及彭寵夫婦的頭顱,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再度刺激我的大腦,胃裡的噁心感再也壓制不住的翻湧上來。我捂住嘴,「嘔……」的一聲乾嘔,只覺得心肝兒俱顫,急忙從席上跳了起來,慌亂的下堂奔向內苑。
劉秀隨即丟下堂上眾臣,跟在我身後追了上來。
我扶著牆,躲在牆角,乾嘔不斷,胃裡翻江倒海,直到我把昨夜吃的晚飯都吐得一乾二淨,仍是不停的嘔著酸水,不能自己。
「麗華……」
我用力拍打著胸口,做長長的深呼吸,身子不停的打著冷顫。回首見劉秀站在牆根兒,似笑非笑的望著我,一臉的寵溺與憐惜之情。
「笑……笑什麼笑!」我惱了,無名火起,「我吐得腿都軟了,你怎麼也不扶我一把,只知道站在那笑個不停。看我這麼狼狽,你覺得很好笑嗎?」
「麗華啊……」他長長的噓歎,伸臂過來從身後抱住我,雙掌有意無意的覆在我的小腹,掌心滾燙,像把火似的灼燒著我。
我忽然也有點兒醒悟了,臉上噌的一下燒了起來,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肚子。
「麗華啊……」他又是一聲長歎,然後扭頭吩咐,聲音不高,卻聽得出來,帶著一種顫慄的喜悅,「去傳太醫速來見朕!」
「諾!」隨行的侍衛應了聲,急匆匆的走了。
我一陣兒的戰慄,是興奮,抑或是喜悅。
他仍是不鬆手的抱著我,我把手心貼在他的手背上,羞顏輕聲:「我希望……是個女兒……」
「嗯。」他輕輕哼著,喉嚨裡帶著一種笑顫的音兒,「陽兒會很歡喜。」
「那你呢?」我仰起頭,後腦勺靠上他胸口,不依不饒的問。
他笑了,笑容如天空般明亮無暇,如春風般撩人心弦:「我比他更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