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削王

從新莽地皇三年劉縯率族人、賓客于南陽起兵,到如今建武十三年,劉秀由二十七歲的青年,跨度到了四十二歲的中年,十五年的征伐、平亂、光復,無止無休的戰爭蹉跎了多少青春,揮灑了多少鮮血、埋葬了多少生命,才換來今天這樣天下一統的局面?

回想十多年前剛稱帝那會兒,顛沛流離,朝不保夕,誰也無法保證劉秀作為漢帝能在眾多的霸主中脫穎而出,最後勇折桂冠,在亂世中留存下來,開創萬世基業。

打天下、平四方的時候其實遠沒有考慮那麼多,消滅他人為的是保存自己,那時候心裡的想法也十分單純,只要能活下來就行。

去年冬天,吳漢終於將成家皇公孫述打敗,收復了蜀地。自此以後,除了也建國稱漢帝的盧芳,依附於匈奴人繼續盤恒在邊疆外,全國的疆域已經基本收復完整,亂世終於結束了。

外患減除後的劉秀,這時候才開始真正肩負起了打理一個國家的重任。收回對外平亂心思後的他,下一步會做如何行動,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關注的事情,更是滿朝公卿格外關注的事。

他絕非貪圖享樂的君主,困苦時不是,創業時不是,即使全國盡收轄下後也絕不是。有些擅長諛奉之人,向他進獻良駒寶劍,卻被他轉手送人。後宮到如今也沒有擴充的跡象,自皇后以下,仍是分了四等,除了我和郭聖通享有那份微薄到還不夠打賞下人的俸祿外,許胭脂和兒子劉英只能在後宮之中求到溫飽。

但我並不缺吃少喝,也從不缺錢,雖然公家的俸祿只有那麼一點,但私底下劉秀給我的錢並不少,除了供養兒女開銷外,我每個月會額外撥出少許錢讓陳敏送去給胭脂母子。出手不是太過大方,這倒也不是我小氣的緣故,而是因為我一年的俸祿明面上才那麼點,如果給得多了,只怕不僅得不了好,反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郭聖通的長秋宮缺不缺錢,這根本不用旁人操心,劉秀待她的好,是直接賜予她的家族金錢縑帛,她的弟弟郭況恭謙下士,在雒陽頗得聲譽,其門下賓客雲集,這樣顯赫的家世,何愁沒錢?

劉秀對自己吝於錢財,處處儉從,但是對臣子、將士,卻絕不會吝於賞賜。

「貴人。」陳敏進殿的時候,肩上落著水漬,鬢髮沾染水汽。她很隨意的捋著發梢的水珠,眉目斜飛,卻在無意間流露出一抹焦急。

我會意的摒退眾人,她快步走近,傾身湊了上來,衣衫上沾染的那股沁涼的水汽隨即一併襲來:「陛下下詔,長沙王劉興、真定王劉得、河間王劉邵、中山王劉茂,此五人降爵為侯,分別改封為臨湘侯、真定侯、樂成侯、單父侯。」

眉頭一挑,我心裡突突直跳。

陳敏睨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另外改趙王劉良為趙公,太原王劉章為齊公,魯王劉興為魯公……」

這下子我當真被震撼到了,劉秀將原有的劉姓宗室紛紛降爵為侯,削奪王位並不稀奇,但是劉良是他的叔父,劉章與劉興乃是他的親侄,這些嫡系宗親居然也被褫奪王位,他的行動竟是比我預期的還要狠絕。

「這次宗室及絕國封侯者共計多少人?」

「一百三十七人,除富平侯張純念其有功,雖非皇族,仍留侯爵,改封武始侯外,其餘諸侯非皇族劉姓者皆奪侯爵,皇室嫡系改王為公,宗族子弟降王為爵。不過,武始侯的采邑僅原有的富平縣一半……」

轟隆——殿外悶雷大作,閃電耀眼的破開烏沉沉的天空,直劈對面長秋宮三重飛簷。啪的聲裂響,驚雷在觚棱上炸開,我只覺得眼前一團白光閃過,迷花了眼的同時,心跳也漏了一拍。

陳敏及時扶住了我,我心有餘悸的掙開她的手,慢騰騰的走向殿外。透過重重雨幕,對面長秋宮的宮人正被驚雷炸得四顧奔走,人影疊撞,雨聲掩蓋住他們驚恐的尖叫。

我攀住欄杆,探出頭去,雨絲頓時刮在我面頰上。

「貴人,小心哪。」陳敏在身後示警。

我回頭沖她笑了笑:「很久沒下這麼大的雨了。」

她不知該如何應對,眼神閃爍了下,垂下頭去,侍立一旁。

結束大規模的戰事,收復漢室疆土後的第一件事,竟然如此大陣仗。滿朝靜待的結果,皇帝的第一份大禮,聰明的人當可從中看出些許端倪來。

「陳敏,君陵那裡可有口訊?」

「陰侍中沒說別的,只提到了固始侯。」

「李通?」

李通去年不斷上陳,推說身體不適,最終辭去了大司空一職。他雖然貴為皇親國戚,卻在國內戰事平定的關鍵時刻抽身撤離三公鼎位,避之唯恐不及之心顯而易見。李通是個具有遠見卓識的人,算是那撥聰明人裡頭最早知趣而退的老臣,現在他雖然從三公位置上退了下來,劉秀仍給他按了個「特進」的身份奉朝奏事。

如今眼看著皇帝將收復江山的心思放到了治理國政,分散的權力必然要一點點的收回來。

飛鳥盡,良弓藏。這是場較量,君與臣的較量,皇帝與士族豪強的權益之爭。這場爭鬥沒有硝煙,沒有刀槍劍戟,殘酷性卻遠不比戰場來得輕微。

皇帝要君主專制,朝臣士族自然不肯輕易妥協,孰進孰退?

首先,功臣們要如何安置?按照高祖劉邦的做法,那簡直就是一場兔死狗烹的殘殺,而當初充當劊子手的人正是高皇后呂雉。

「陰麗華,你有呂後之風!」

不期然的,腦子的突然浮想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當年被那個如狼般邪魅的男子冠上與呂雉相似的評語,我在不屑中甚至帶著一種被侮辱的憤怒。但之後經歷種種,隨著兒女的逐漸長大,再翻史書,重讀高皇后本紀,忽然添了一份欲哭無淚的唏噓。易地而處,我或許做不到呂雉當年的狠絕,但是面對一個極力想將自己兒女逼于死地的情敵戚夫人,再柔弱的母親也會奮起反抗。

當年我不懂,不懂呂雉為何如此心狠,如今身為人母,我忽然懂了她的恨,她的愛,她的無奈……

人善人欺……天不欺!劉秀不是劉邦,所以我或許永遠不會成為呂雉。因為,天塌下來,我的夫君會先替我撐住,如果有血腥,他會替我拔劍,毋需由我逼於無奈的親自動手。我們的子女,他會牢牢守護住,不會任人輕易染指欺辱。

但是……為了陽兒,為了義王,為了我的孩子們,如果真有那麼不得已的一天,我不會有絲毫的猶豫,一如當年護犢心切的呂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