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和親

年底的蝗災,不僅造成青州受損,甚至也波及到匈奴。匈奴不僅遭受蝗災,更有旱災,赤地數千里,人畜饑疫,死耗太半。

彼時匈奴老單于過世,傳位於自己的兒子左賢王烏達鞮侯。原本按照匈奴人兄終弟及的傳位習俗,應該由老單于的弟弟知牙師繼承,但老單于在位時,為了讓自己的兒子繼位,不惜下毒手殺害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知牙師的死,讓下一代子侄輩中的右薁鞬日逐王比心存懼意,因為按照兄終弟及的方式,應該是知牙師繼位,如果按照傳子的方式,他才算是第三代中的長房長子,屬於首選。

比不滿老單于霸道的做法,卻有懼怕這位叔父以對付知牙師的手段同樣來對付他,於是明哲保身,帶著自己的人馬遠離王庭,極少參與庭會。

然而烏達鞮侯即位後沒多久便也死去,他的弟弟左賢王蒲奴繼位做了大單于。比得知後心中更加怨恨,恰逢匈奴旱蝗不斷,他趁機向漢廷示好,派使者到漁陽郡,向漢朝提出和親。

漁陽太守將奏書送交到雒陽時,正是新年伊始,朝臣們為了要不要答應和親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討論。

匈奴的和親要求就像是一滴水,濺落到一鍋沸油中,宮中宣揚得沸沸揚揚、繪聲繪影,都在背地裡議論說皇帝有意和親,欲將皇室公主許嫁匈奴。

謠言一天未經證實,我便一日不會輕信,但是義王、中禮顯然不會這麼想,兩姐妹雖然都已過了及笄之年,但我心裡總還想著她們未滿二十,年紀尚幼,是以至今還留在宮中未曾出閣。我沒想到和親的事對她們影響如此之大,直到這兩個孩子跑來找我哭訴,我才意識到女大不中留,若是還將她們留在自己身邊,只怕她們心裡反倒會埋怨我這個做母親的太過不通情理。

「陽兒今年也該行冠禮了,你有何打算?」

劉秀將宗正的奏書遞給我瞧,我沒看,隨手擱到一旁:「按照禮儀規格辦,就讓太常和宗正負責好了。」比起劉莊的成人禮,現在我更關心女兒,「太子及冠後也該納妃了……這倒也提醒了我,我們的兩個女兒早已成人,是時候出嫁了。另外,今年也是紅夫的及笄之年,雖不想這麼早將她嫁出去,但我也想給她挑個人品好的夫君,我瞧著駙馬都尉韓光為人不錯……」

「麗華。」他伸手握住我的手,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你不用這麼急,和親的事朕還沒最終決定。」

我淡淡的回應:「那陛下又能中意何人呢?與陛下血緣近些的王侯中並無待嫁女子,唯獨齊王劉章有女……」

「正是要與你商議此事。」劉秀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憊中帶著一絲哀痛,「才接到謁報,齊王薨了。」

劉章……

我愣住,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朕下詔賜諡哀王,按禮他的子女當守孝三年。」他停頓了下,然後為難的看著我,「朕想……」

我下意識的縮手:「我馬上讓梁家和竇家下聘,另外,韓家那邊也會納征……」

「麗華……」他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住我的手。

我急躁的用力一掙,大聲道:「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不是用來當和親的犧牲品的!」

劉秀長長的歎了口氣:「你誤會了,我沒有要把女兒送去匈奴和親的意思。」

我怒火上湧,哪裡還聽得進去,推案而起:「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不是不愛國家,不愛社稷,不愛黎民百姓!但我做不到那樣胸襟偉大,能親手將自己的女兒送入火坑!」

我欲走,他卻從身後拉住了我:「自漢始,中國便不斷與周邊番邦和親,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元帝,歷代均不能免,朕……」

我心裡又氣又痛,不等他底下的話說完,便急慌慌的掙開手,奪門而逃。

這一路上腦子裡紛亂的想了許多許多,想到連年的戰爭,想到邊境萬民的淒苦,想到地震坍塌,想到蝗災赤地。

從廣德殿回到西宮,怒氣已消去大半,整個人也冷靜下來,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無奈和沮喪。

紗南瞭解我的倦意,扶我到床上休息,才躺下沒多久,就聽窗外有人在嚶嚶哭泣,

「誰在外頭哭呢?」我心裡煩,於是口氣也跟著不耐起來。

紗南急忙叫人出去查看,沒多會兒小宮女回報:「是淯陽公主在廊下哭泣。」

我聞言翻身從床上起來:「又是誰欺負她了?快把她領進來。」

少頃,眼睛紅彤彤的劉禮劉怯生生的走了進來,見了我,不曾說話便跪下磕頭,然後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我見她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上,肩膀不住的顫抖,心裡最後存的一點不耐也隨之散了,忙讓紗南扶她起來。

「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哭什麼?上學被師傅責駡了?哪個宮人服侍得不好,衝撞了你?還是哪個嘴碎又胡說了什麼,惹你傷心了?」

我連猜七八個原因,她總是抹著眼淚不說話,只是一味搖頭。

「公主!」紗南跪坐在她身邊,面帶微笑的安撫她,「你這樣只是哭,不說明原由,如何叫皇后娘娘替你作主呢?」

劉禮劉聞言果然愣了下,然後紅腫著眼睛抬起頭來,懦聲問:「大姐……大姐她們是否都要出嫁了?」

我揚了揚眉,目光移向紗南,紗南沖我微微搖頭。

劉禮劉一邊抹淚,一邊抽咽:「大姐、二姐要出嫁,三姐也有了合適的夫家,他們說……他們說宮裡只剩下我和小妹沒有夫家,所以……所以蠻子來求親,父皇要把我送給蠻子……」勉強說到這裡,已是聲淚俱下,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恍然,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就為了這個傷心麼?」

她連連點頭,哽咽:「我不想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們說匈奴很遠,去了那裡便再也見不著父皇母后了!」

我鼻子一陣兒發酸,歎氣道:「傻丫頭,怎麼那麼傻,你才多大?母后怎會捨得將你送去虎狼之地?」

「可是……可是他們都說……我不是母后親生的,母后不喜歡我的生母,所以、所以……這次一定會選我去和親……」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腹委屈。

我對她又氣又憐,叱道:「你若要這麼想,豈不是將母后這麼多年待你的心都一併抹殺了麼?」說到動情處,聲音不禁哽咽起來。

劉禮劉渾身一顫,急忙跪下,磕頭謝罪:「孩兒錯了!母后對孩兒疼愛,撫養多年,與眾姐妹並無二樣……」見我傷心落淚,她又驚又急, 「我錯了!母后,你別哭,都是我不好!」她用手胡亂的替我抹淚,我酸澀的別過頭,她激動的張開雙臂一把抱住我,放聲大哭,「娘啊——你就是我的親娘啊——」

「禮劉……傻孩子!你個傻孩子!」我被她哭得心酸不已,一時間母女二人抱作一團,痛哭不止。

紗南費了好大的勁,說了一籮筐的笑話,才終於勉強減了些許悲傷的情緒。我又好言安慰劉禮劉,讓她放心,這才哄得她依依不捨的回去了。

等她一走,我稍稍平復心緒,摒退開左右,對紗南道:「去查清楚,到底是什麼人在淯陽公主跟前搬弄是非,離間中傷!」

許是我語氣太過嚴厲,紗南竟被嚇了一跳。

我咬牙冷道:「是哪些人,我心裡也有數,你直接去找掖庭令,叫他查清楚淯陽公主今天都見了什麼人,若是宮中奴婢,直接送交暴室!」

紗南應諾後離開,她前腳剛走,後腳中黃門在外稟報:「陛下駕到!」

我心裡不悅,卻也只得站起來接駕,劉秀慢吞吞的走進寢室,看到我時一怔,歎氣道:「都到了做祖母的年紀,如何還這般衝動?你瞧你,又哭得眼睛都腫了。」

我不願提剛才發生的事,只是低頭不語,這時殿外又報:「涅陽公主來了!」

我和劉秀互望一眼,我下意識的往床內挪了些許。

劉中禮進門時懷裡竟還抱著一具箜篌,她目光平靜,面帶笑意,脫去外麾後向劉秀和我分別請了安。我怕被她看出我哭過的痕跡,然後問東問西引出一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特意將臉撇開。

「女兒新學了一件樂器,練得有些心得,想請父皇與母后指點一二。」

劉秀含笑點頭。

中禮略略頓首,退後兩步坐在榻上,將箜篌橫臥在自己的腿上,先不緊不慢的挑了兩個音,然後忽的纖纖玉指一撥,悠揚的絲弦之聲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中禮抬眼飛快的向我倆瞥來,眼波流轉,朱唇輕啟,婉轉嬌柔的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歌聲清亮,卻帶著一種幽深的哀怨。歌詞一經唱出,室內眾人均在瞬間變幻了臉色,我亦是頗為震動的抬起了頭。

如果沒記錯,這首《黃鵠歌》應是漢武帝時被嫁到烏孫和親的江都王之女劉細君所作,歌詞中所包含的怨恨之意,悲苦之情,當真聞者落淚,唏噓難抑。

劉細君嫁的烏孫王老邁,年紀堪當她的祖父,烏孫王后來又把細君送給自己的孫子,細君受不了這種番邦亂倫的習俗,向漢武帝求訴,結果卻被皇帝告知國家要與烏孫聯合對付匈奴,讓她乖乖聽從當地的習俗,聽之任之。細君最終嫁了兩代兩任烏孫王,在烏孫鬱鬱而終,而自她死後,武帝又送了一位公主劉解憂到烏孫和親,劉解憂一共侍奉了兩代三任烏孫王……

自漢高祖起,記錄在案的和親公主有十六人之多,這其中包括帝女、宗室女、宮女,這些女子雖然從大義上成全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利益,但是作為個人而言,她們的命運皆是慘不忍睹。

中禮唱完《黃鵠歌》後,從榻上起身,懷裡仍是緊緊抱著箜篌,一動不動的盯住了自己的父親。她膚色瑩潤潔白,宛若一尊白玉雕塑,只那雙眼像是有兩簇火苗在熊熊燃燒著,不知為什麼,看到她如此表現,竟然不由自主的聯想到當年的自己。

許久後,劉秀伸手鼓起掌來,笑道:「中禮彈得真是不錯。」頓了頓,回過頭對我說,「之前朕的話還未說完,你便走了,朕想告訴你的是,即使和親歷代均不能免,朕作為漢皇帝,卻絕對不會犧牲自己的女兒,亦不願犧牲我漢家女子!」

我睜大眼,一時間忘了是該哭還是該笑,咬著唇百感交集的望著他。

「你放心……」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已命中郎將李茂前往匈奴報命,兩國可以交好,不過和親一事不會再提起。」

我感動的赧顏一笑。

中禮叩首:「多謝父皇憐恤!女兒替妹妹們謝過父皇母后!」

我爬下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涼,手心裡全是濕冷的汗水:「你也是個傻孩子呢!」說著,我轉身對劉秀說,「我們的孩子們,都很善良友愛,是不是?」

劉秀溫柔一笑,毫不猶豫地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