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弄孫

陰興的大半生皆跟隨劉秀鞍前馬後,鞠躬盡瘁,默默無聞,得到的最高爵位不過是關內侯,此等封號空有其號,卻沒有國邑。

事後我才得知病中劉秀去探望陰興,曾問及政事以及三公朝臣各色人等,陰興自知難以痊癒,向劉秀舉薦見議郎席廣、謁者陰嵩。陰興歿後,劉秀果然依從他生前之薦,擢升席廣為光祿勳,陰嵩為中郎將、監羽林軍。

陰氏一族因我之故,本應榮耀到極致,然而上至兄長陰識,下至胞弟陰就,為人處世皆是低調到不能再低調,明明身為皇親國戚,但是陰氏一族的榮耀威望,卻還不及廢後郭氏金穴的十分之一。

我銘記陰興臨終遺言,尊重陰識、陰就等人的意願,未曾大加賜封,只是念及陰興一脈寡幼可憐,遂動了心思,將年滿十三歲的陰素荷歸於采女之列,接入宮中與我朝夕為伴。

紗南見狀,曾數次探詢我的用意,我只是緘笑不語。

建武二十四年春,匈奴八部大人共同決議擁立比為呼韓邪單于,與蒲奴南北分立,自此北方匈奴分為南北兩部。南匈奴呼韓邪單于比向中國通款,表示願永為藩蔽,扡禦北虜。朝上百官議論紛紛,皆說蠻族不可輕信,只有五官中郎將耿國獨排眾議,認為可以參照漢宣帝的前例,接收歸附,命南匈奴部落抵擋東邊的鮮卑,北方的北匈奴,作為四夷標榜,維持沿邊各郡的秩序。

這一年的秋天,武陵郡雄溪、門溪、西溪、潕溪、辰溪的蠻族攻打臨沅,朝廷先是派出武威將軍劉尚率軍征伐,結果全軍覆沒,後又派出謁者李嵩、中山郡太守馬成,仍無法取勝。於是,在這種情況下,伏波將軍再次請命出征。

馬援的年歲比劉秀長了九歲,今年已六十有二,劉秀憐其年老,沒有答應。沒想到馬援竟不服老,堅持出征,劉秀只得同意讓他率領中郎將馬武、耿舒等人,統軍四萬人,南下攻打五溪。

十月,匈奴南單于比再次派使節到中國,請求歸附,朝上百官各持己見,意見不可統一。

同月,皇太子劉莊得長子,取名劉建。

知道我盼孫心切的劉莊特意命人將嬰兒抱進宮來,那天我從乳母手中接過孫子,懷裡那個軟乎乎的小東西正眯著眼,嚅著嘴在吧唧。頃刻間一種從未體會過的驚喜瞬間充盈遍我的全身,我激動的對正往這探頭張望的劉秀喊:「你這人,還杵在那裝什麼?還不趕緊過來看看孫子!」

劉秀笑得有幾分困窘,卻沒說什麼,慢吞吞的踱過來。我抱著嬰兒湊近他,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你看看這孩子,這眉,這眼……哦,還有這嘴巴,像不像我們子麗?」

劉秀只是一味傻笑,我抬頭看了眼他,試探的問:「要不要抱抱?」

他撚著鬍鬚,微微搖頭。

我嗔道:「做什麼?嫌棄我們建兒不是你的長孫?」

他嗤的一笑:「你呀你,腦袋裡盡是胡思亂想……朕是擔心孩子太小,朕抱得不好……」

我眼珠一轉:「怕什麼,我們建兒豈是尋常小孩!」說著,不由分說的將嬰兒塞到劉秀懷裡,嘴裡還不忘咋咋呼呼的尖叫,「抱好啦!我可放手了——」

劉秀本就緊張,這下更亂了,手足無措的托住孩子:「等……等下……」

我其實心裡有數得很,右手仍是牢牢托著孫子的小屁屁,不曾完全放手。但劉秀卻還是嚇壞了,劉建的身子包在繈褓中,仍是軟得叫人不忍用力。一通手忙腳亂後,劉秀終於抱住了孫子,額上卻滲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這才放脫手,用帕子替他擦汗,大笑:「瞧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抱個孫子而已,難道竟比上戰場還可怕嗎?」

劉秀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宮裡服侍慣的宮人對我倆的相處方式早已見怪不怪,倒是那些太子府的僕婦一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大約從未想到皇后竟敢如此大膽奚落皇帝。

劉建在劉秀的懷裡不哭不鬧,我心裡又添上幾分歡喜,轉頭問起那乳母小皇孫的日常生活習慣。劉秀抱著孩子,不急不躁,分外有耐心的在房間裡踱著步。紗南悄悄領其餘人出去,室內頓時冷清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秀忽然走到我身後,用手肘撞我肩膀:「睡著了……」

我聞聲扭頭,只見劉建躺在爺爺的臂彎裡,眼瞼似睜似闔,留著一道縫隙,紅嘟嘟的嘴微張,口水正順著嘴角流下,熟睡的小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我忍不住低頭在孩子臉上親了一口,感慨:「連睡覺的姿勢都那麼像子麗小時候。」

劉秀輕輕噓聲,示意我低聲,我抿嘴沖他一笑。那邊乳母見狀,忙跑過來接,劉秀怕吵醒孩子,不肯給,仍是自己抱著,一時搞得乳母甚是尷尬,手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我笑道:「快給了她抱下去擱床上睡,哪能讓小孩子睡在手裡的,天長地久養成習慣了那還得了?」

劉秀這才哂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將孫子抱還給乳母。兩人正將孩子換手,忽聽室外咣的一聲巨響,劉建睡夢中受到驚嚇,身子猛地一顫,嗓子裡咳咳的哭了兩聲,眼看就要哭醒,乳母趕緊將他摟在懷裡,不住的拍哄。

劉秀不滿的蹙起眉:「這外頭是誰在當值?」

我走到門口,侍女打起簾子,我向外走了幾步,恰好碰見廊上一步三回頭的紗南。

「這是東張西望什麼呢?」

紗南未說先笑,扶著我的胳膊,將我拉遠了些:「太子殿下來了!」

我聽她口氣曖昧,不禁問道:「來了又怎樣?今天皇孫都抱了來,他理當進宮,我正嘀咕怎麼這麼久還沒見到他人影呢。」

「不是,不是……」她笑著搖手,見左右無人,才忍俊不住似的小聲說,「剛才太子撞到素荷姑娘了!」

我一愣,半晌眯起眼來:「哦?」

「娘娘不去瞧瞧麼?太子看見素荷姑娘,眼睛都發直了。」

我本來打算去瞧熱鬧的,聽她這麼一說,反打消念頭,含笑轉回寢室。

寢室裡乳母正抱著劉建不住呵哄,劉建受了驚嚇,且加上覺沒睡夠,所以哭鬧不止。劉秀也甚為著急,不時的在邊上團團轉悠。乳母見他如此,不敢放肆,反而更加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招手喊人抬來一架屏風,豎在床後,吩咐乳母到屏風後給孩子餵奶。

劉秀站在屏風前沉思,我挨近他,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回眸飛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見左右只有紗南一人在遠處靜候,於是肆無忌憚的叉起腰,手指戳著他胸口,小聲的指責:「我生了五子四女,將他們一個個養大成人,你怎麼到現在連這點自覺都沒有?」

他笑著握住我的手指,連聲稱是:「你生兒育女,勞苦功高,實在不易,為我受累了……我在這裡給你作揖拜謝!」

終於念得我受不了他的貧嘴,快速拉他起身,嬌嗔:「不要臉,紗南可都瞧著呢,你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麼呢?」他裝腔作勢的抬頭想了會兒。

「你說呢?」

他樂呵呵的低下頭:「不就是陰麗華的夫君,劉子麗的父親,劉建的祖父麼?」

我噗嗤一笑:「那我就是劉文叔的妻子,劉子麗的母親,劉建的祖母!」

他摟住我:「是啊,可見我們兩個真是天作之合!」

我大笑:「越說越貧了,你個老頭,今天偷吃蜂蜜了吧?」

「沒。」他否認,「不曾偷吃,只早起在嘴上抹了些蜜。」他笑吟吟的看著我,聳肩,「沒辦法,人老了,怕夫人嫌棄,實在不得以而為之啊!」

我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再加上劉建的哭聲越來越響,便揮揮衣袖,丟下劉秀,往屏風後走去。

劉建哭得又急又喘,小臉漲得通紅,乳母抱著他,試著將□塞他嘴裡,他卻只是啼哭,始終不肯俯就吸奶。見我進來,本來就滿頭大汗的乳母更是窘迫。

「小……小皇孫不肯……吃奶……」

我橫了她一眼,年紀很輕,約莫不到二十歲,不禁問道:「你生了幾個孩子?」

她不提防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回答:「賤妾生的是頭胎,當初太子家丞徵召乳母,要的就是頭胎產子的……」

我點點頭,為了讓皇子皇孫得到最好的哺育,所以都會這麼嚴格要求乳母的條件,只是這些被選進官邸王府的乳母本身都是年輕少婦,自身缺乏養育嬰兒的經驗,乳汁雖好,在帶孩子上面卻欠缺良多。

見我沉默不語,那乳母更加膽怯心慌,加上劉建的哭鬧始終沒有止歇,搞得屏風外的劉秀也按捺不住出聲詢問:「建兒怎麼一直在哭?」

乳母愈發慌張,一張年輕的臉孔嚇得毫無半分血色,顫抖著眼睫可憐兮兮的望著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哭鬧不止的孫兒,不假思索的從她手裡抱過小劉建,一手托著他的小屁股,一手輕輕拍打著繈褓,輕輕晃悠,口中不自覺的哼唱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哭聲漸止,當最後一個音符隨著我的吟唱消散在寂靜的室內,小嬰兒再次闔上眼瞼,甜甜沉入夢鄉。

食指輕輕拂過劉建頭頂柔軟微卷的胎髮,我心生憐愛,輕輕俯下頭在他額頭親吻。抬頭時,卻發現劉莊正站在我面前,臉上滿是感動,眼中充滿柔軟的笑意,隱隱似有瑩光流動。我朝他撅嘴噓聲,甩頭示意他出去,然後轉身將劉建交還給涕淚縱橫的乳母。

看到乳母將劉建哄放在床上,我才放下心來,繞過屏風,只見劉秀正坐在榻上,一手支頤,眼瞼下垂,一臉安詳。劉莊坐在他下首,手裡捧著一份份的竹帛,正逐一念給父親聽。

見我出來,劉莊急忙起身,臉上真誠的笑了開來:「這首歌謠記得小時娘時常唱來哄我和弟弟妹妹們睡覺,這些年弟妹年紀都大了,也是許久不曾聽娘唱了。剛剛聽到,真是忍不住心緒澎湃,倒令我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來。」

我笑道:「你可算知道你小時候有多淘氣,有多鬧我心了!」

劉莊被我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舔了舔唇,向我作揖頓首:「孩兒讓母后操心了!」

我低頭瞄了眼那些竹帛,伸手去推劉秀:「孫子睡著了,難不成你也睡著了?若是想睡,不妨去老老實實補個覺,好過在這坐著犯困。今兒朝會,你可是一大早就起了。」

劉秀低哼一聲,睜開惺忪的眼眸,舒展四肢:「果然歲月不饒人,說到精力,朕倒確是輸給馬文淵那老兒了!」

我轉到他身後,替他揉捏僵硬的肩膀,隨口問道:「又在為匈奴的事煩心?」

劉秀未答,劉莊已搶先解釋:「今日父皇拿此事詢問朗陵侯,他卻說願領五千鐵騎去立功!」

我一愣,轉瞬大笑:「臧宮這廝居然放出此等誇口大話?五千騎兵也想去對付匈奴?這竟是比樊噲還要會吹牛了!」

當年匈奴冒頓單于寫信侮辱呂後,呂後與群臣商議,樊噲曾誇口率十萬漢軍去掃平冒頓,以此出這口惡氣。

當然,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當年呂後最終也沒有對匈奴用兵,而是採用了平和的外交手段化解了這件事,由此可見呂後身為女子卻非同一般的胸襟,以及高於群臣的卓識政治遠見。

「陛下是何看法?」我轉頭看向劉秀,劉秀目光炯炯的反看向我。

劉莊道:「父皇已婉言謝絕了朗陵侯……」

我「哦」了聲,正待坐下,忽聽劉秀拾了枝尺簡,一面敲打書案,一面朗聲念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我猛然一顫,先還有些不置信,待聽他把整句詩念完一遍,又咬字清晰的重複了遍最後四句「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才徹底清醒過來。

「你這是……」

劉秀突然伸手一拉,手上加大力,將我摁在席上,然後起身,對著我作了一揖。

「這是做什麼?」今天這對父子先後拜我,搞得我臉皮再厚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妻賢夫之福啊!」他毫不掩飾的讚賞讓我更加心虛,愧不敢當。

劉莊趁機使勁拍馬屁:「母后母儀天下,乃天下婦人楷模!」

我雖有些自知之明,卻也在這父子倆甜言蜜語的馬屁中被吹捧得有點暈乎了,不免得意的咧嘴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如此討好為娘,自然是有所求。」

劉莊裝傻,只是淺淺一笑,卻沒有說什麼,我見他並不開口,索性也假裝不知,一家三口隨即換個話題聊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