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十五年,馬援討伐武陵蠻夷,大軍進抵下雋,有兩條路可以通向敵營,一條從壺頭深入,路雖近但路況不好,沿途兇險,危機四伏;另一條從充縣取徑,路雖好走可戰線拉得很長。當時副將耿舒建議走充縣,馬援認為補給路線拖得太長,糧草消耗太大,不利於戰事,所以選擇從壺頭深入蠻夷腹地。
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行軍打仗,若有分歧自然聽從主將,沒想到這事還真僵持不下了,最後兩項決策都呈報到了朝廷,擺到了劉秀面前。
我對這種事事都非要劉秀親力親為的做法感到十分厭惡,雖說劉秀是個能幹的好皇帝,但不管屁大點事,都要呈報上來,非搞得讓皇帝來一一指定該如何做,手把手的教導,這實在跟劉秀親征沒太大的區別。
劉秀的身體若好,管他多少折騰我也不會有多大的意見,可如今他的身體真是拖了一天算是掙一天,經歷過兩次中風後,他哪還有再多的精力和腦力事事親為?這些富有作戰經驗的將軍,不僅不能分憂解勞,還事不分大小,動不動向朝廷稟告,滋擾皇帝,在我眼裡簡直就是無能的表現。
劉秀最終准了主帥馬援的戰略,大軍從壺頭深入。就在我以為事情已經解決時,一日朝會,耿弇向劉秀呈上一封信,信的內容是耿舒寫給兄長的,大致說的是之前他上書獻策應走充縣,補給路線雖長,可保人馬安全無虞,如今卻被困在壺頭,進退不得,數萬將士忍受酷暑炎熱,不久便會死傷殆盡,全軍覆沒,使人痛惜。而之前在臨鄉,蠻夷忽然集結于大營前,原本趁夜偷襲,可將敵軍殲滅,但馬援卻像個做小本生意的西域商人,每到一處皆要停頓,以至於良機錯失,倍受挫折。如今中暑疫情蔓延,和他當初料定的一樣,這全因馬援不聽他的諫言之故。
說實話當劉秀將這份信轉給我看完後,我有那麼一刻特別鬱悶,四萬人的性命啊,居然在高溫炎熱的赤白之地全被困的壺頭,進退兩難。但也不能因為耿舒的一面之詞而偏聽偏信,一味認定馬援有錯。在我個人意識裡,總覺得這二人一個是主將,一個是副將,意見或有相悖,但爭吵翻臉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叫人對這兩人如同兒戲的行為無法產生好感。
「朕打算派梁伯孫去武陵,質問馬援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暫代監軍!」
我表示贊同,同時也提出建議:「我看這事不管是馬援還是耿舒,太過糾纏誰對誰錯只怕難以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此次出征尚有另一名副將,不如讓伯孫也去問問馬武的意思。」
劉秀默許,於是翌日梁松告別妻子,乘坐驛車前往武陵。
梁松抵達武陵後數日,從武陵傳回消息,馬援確如耿舒所言,且罪證鑿鑿,將士們對他早已不滿,軍心大為受挫。之後陸陸續續又有消息傳回,上書奏曰當年馬援南征交阯,班師回朝時裝載了一車的明珠犀角,另外附加了馬武與侯昱的證言。此事一經捅出,舉朝譁然,朝中官吏紛紛上表,例證確有此事,只是當時伏波將軍軍功赫赫,鋒芒太盛,無人敢言。
這番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詰終於令好脾氣的劉秀動了雷霆,下詔收回馬援新息侯的印綬。詔書發出去沒多久,梁松傳回消息,馬援已死,言辭中隱射其實乃畏罪羞愧自殺。
盛夏酷暑,馬援的屍體從武陵運了回來,馬援妻兒前來收屍,卻不敢將馬援的棺柩運回祖墳安葬,只是在城西買了幾畝地草草掩埋。
一代名將最終竟會落得如此下場,死後不僅難以棲身,且還搞得身敗名裂。唏噓之餘,不禁想到當初多虧有他,才能拉攏隗囂,他自投靠漢朝,曆戰無數,軍功累累,只是一時貪念之過,才惹來如今的大禍。
念著往日的交情,我倒有心留意起他的身後事來,有道是人死如燈滅,他既已死,那些罪過也算抵得過了,不應再累及家人。不曾想我還沒派人上門查訪,馬援的妻兒早已自己登門。
一連數日,馬援的妻兒皆跪在宮闕口請罪。宮闕口乃百官上朝等候列隊的必經之路,據聞馬援的侄子馬嚴用草繩將自己和馬援的妻子藺氏、馬援的四個兒子、三個未出嫁的小女兒一併捆系在一起,跪在朱雀門宮闕下。如此酷暑,尋常人躲在室內都覺得悶熱難當,那幾個婦孺跪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又如何吃得消?
劉秀迫於無奈,只能命人將梁松的奏章送到他們跟前,告知馬援罪行。原以為此舉可以打消他們的愚行,沒想到他們晚上回家後,竟然上書訴冤,白天仍是浩浩蕩蕩一行人跪于宮門,如此反復,接連上了六道訴冤狀。
我對此感到驚訝萬分,如此鍥而不捨的卯勁真讓我對馬援家人刮目相看之余也起了些許困惑。
劉秀對訴冤仍不予理會,沒想到前任雲陽縣令朱勃,也一併跪在宮闕,上書為馬援辯護。朱勃的奏書遞到劉秀手裡,劉秀雖然沒說赦免馬援的罪行,卻同意了馬援家眷所求,恩准回祖墳安葬。
這之後劉秀夜裡睡覺總不踏實,時常天不亮就醒了,偶爾閉眼躺在床上,卻總能聽到他不留神逸出的噓歎之聲。我愈發覺得可疑,於是著人將朱勃的奏書全文抄錄下來,讓素荷通讀,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講解給我聽。
全文七百餘字,字字珠淚。這個年紀六旬的老人,為了知交不惜跪在宮闕請書,其心之誠,絕不亞於當初禮震捨身為歐陽歙請命。
素荷很小聲的講解完,我知道自己臉色不大好看,所以這個孩子讀完後連聲都不敢出,我不忍嚇著她,示意她出去,然後將紗南喚了進來。
「馬援究竟是怎麼死的?朱勃的奏書上稱,當時軍中暑疫嚴重,不僅士兵得病,就連馬援也不能倖免。如果他真是病死的,又何來畏罪自殺一說?」
紗南靜靜的聽我說完,低頭想了半天,才訥訥的說:「依奴婢看,此事已了,不必再去追究,既然陛下已認定其罪,那他自然有罪。」
我一愣,這話聽得可真耳熟!想當年歐陽歙一案也頗多疑點,我不也照樣睜一眼閉一眼的混過去了?
可是……
「不一樣啊……」回想劉秀輾轉反復,難以安眠的樣子,我無奈的歎了口氣。上了年紀的人,總會不自覺的回顧過往,年輕時做過的一些錯事,當年看來也許並不怎麼樣,可隨著年歲的增長,往往會難以抒懷。早年為了架空三公,劉秀對付韓歆、歐陽歙等人的手段確實狠厲了些,之後劉秀也時常鬱悶,結果當時還是我讓馬援去勸導他,寬他的心,沒想到如今因果迴圈,這樣的事竟會輪到馬援自己頭上。
三年前南陽大地震,劉秀更加認為是他早年推行度田,酷政造成上蒼震怒,才會引來災禍。馬援若是罪有應得自然最好,但如果是冤枉受屈,只怕劉秀會因此難過一輩子。
「娘娘!」紗南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於是再次好心的提醒,「那可是你的女婿啊!」
我一震,頓時呆住了。
這真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嚴峻問題啊!
朱勃的奏書已使這檔官司的疑點初露端倪,如果真要深挖下去,勢必會挖到一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至於到底會挖出些什麼,這還是未知數,但有一點卻是現在就可以預料到的——如果馬援無罪,那麼查證說馬援有罪的梁松便難逃罪咎。
我左思右想,反復考量了半天,終於決定放棄。我想令劉秀輾轉反側的原因只怕也正是在此,如果馬援無罪,那有罪的人又該是誰?是梁松,是馬武,是侯昱,是滿朝文武,還是一國之君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