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5 章
壽陵

「結果怎樣?」

紗南面帶難色的覷視我。

我不冷不熱的放下狠話:「在我跟前不准說半個謊字!事情輕重我自個兒拎得清,不用你來決定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你若故意說謊來誆我,別怪我翻臉無情。」

紗南這才取出一隻黑木匣子,遞給我:「交阯遍佈瘴毒,南方產果薏米,食用後能輕身省欲,壓制瘴氣。馬援在軍中常和士兵以薏米為主食,且因南方薏米果大,是以班師回朝時,特意拉回一車薏米果種,希望在京師附近播種養植。馬援拉回的薏米種子未曾相送於朝中權貴,外人不識薏米,故此紛紛猜度為奇珍異寶……」

我咬了咬牙,冷笑:「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明珠犀角,奇珍異寶。哼,一群沒見識、沒眼沒皮的東西!有道是三人成虎,如今果真如此!」我執起木匣,狠狠的砸在地上,「查!我要徹底查清這背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究竟有哪些人自作聰明,敢將帝后當作愚翁蠢媼來欺耍!」

木匣被摔裂,紗南這才明白我動了真怒,氣性沖頭,馬援的事不查個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我定不肯善罷甘休。

陰家的影士力量經過這些年的培養,觸角早已遍佈全國各地,若非陰識再三叮囑不可毫無節制的發展,有可能我會讓這股諜報力量直接插入到匈奴、烏桓以及西域各國腹地去。

如今影士的效率之高常人難以想像,不過短短數日,一卷卷的竹帛捆紮著擺放到我的書房案面上。真是不看則已,越看越怒,即使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梁松曾經因為馬援沒少挨劉秀的責備,然而馬援作為他父親的同輩,他心中不滿也無可奈何,畢竟尊長乃是禮儀美德。

梁松是我的女婿,也就是半子,不管他在這件事裡頭夾帶了怎樣的私心,我心裡總是偏向于自己的孩子。但我千算萬算,也絕料想不到梁松所作所為並非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那麼簡單——事實上早在他被派往武陵做監軍時,馬援便已經感染暑疫身亡。所謂的罪證確鑿,馬援最後羞愧自殺云云,純屬子虛烏有。

朱勃說的好,一個人說某人是壞人尚不足信,但三個人一起說某人是壞人時,卻會使人信服。劉秀和我都不是聖人,在無法得知真相的情況下,自然更容易接受周圍的一些輿論觀點,更何況提供這些觀點的人都是素日最親近的心腹老臣,以及是最信賴的兩個女婿。

「馬家原與竇家有姻親之義,但近日馬嚴已令藺夫人向竇家提出解除婚約!」

我點頭,馬援冤屈,竇固也有份參與,馬嚴如此做法,也算得是有骨氣的。

但細細想來,馬援之所以落得如今這般收場,未見得就不是這素來骨子裡的傲氣作祟,終釀此等苦果。馬援確實有才,能文能武,但他為人太清高孤傲,使得滿朝之中,竟出現那麼多人見不得他的風光,在他落難之時,未見多少權貴替他及他的家人伸出援手,反而一個個爭相落井下石。

人緣竟是處到如此差勁的地步!馬援若是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的遺孀孤兒求告無門,落魄如斯,不知會否有所感悟。

「梁松在壺頭暫代監軍,如今那邊將士軍心如何?」

「還不是很清楚詳細情形,只知蠻夷圍困,步步進逼,將士耐不住暑熱病倒的人越來越多……」

「可見得速戰速決!」我沉吟片刻,問道,「那裡可有值得信賴的人手?」

紗南回道:「有。原監軍宗均乃是南陽人,可信。」

「既如此,依我計行事……」

梁松查完馬援事件後,武陵郡壺頭已成一處死地,將士相繼傷亡數字超過大半,義王掛念夫君,懇求父皇詔令梁松回京覆命,劉秀應允。

梁松前腳離開壺頭,後腳宗均便與剩下的將領商議,戰事持久不下,預備矯詔向蠻夷招安。耿舒、馬武等人伏地不敢吱聲,宗均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論調,假傳皇帝制書,將伏波軍司馬呂種提調為任沅陵縣的代縣令,再派呂種手持假詔書,前往蠻夷大營。

明面上行招安之舉,暗裡大軍悄然尾隨,以防不測。

十月份有消息傳到京師,蠻夷部眾殺了自己的主帥,向漢軍投降。

宗均親自前往蠻夷之地,將亂民解散,各自遣送回原籍,然後委派地方官員就任,做完這一切後才班師回京。

宗均班師從武陵動身的那天,我盛裝穿戴,跪在了西宮的大殿之上,向劉秀坦承指使宗均矯詔之舉,卻刻意瞞下了梁松、竇固等人對馬援的污蔑手段。

空蕩蕩的大殿,劉秀蹲下身,扶著我的胳膊,眸底佈滿濃郁的憐惜。我與他兩兩相望,知我如他,一如知他如我,二人心意相通,早已無需多做解釋。

宗均未曾抵京,自劾矯詔之罪的奏書已先一步送到,皇帝非但未曾怪責,反嘉許其功,派人出城迎接,賞賜金帛,特准其不需回京覆命,可先行衣錦還鄉祭掃祖墳。

馬武回京後,我派人將一株薏米稈送到他府上。三日後朝會,馬武在卻非殿上親自交出印綬,卸甲而去。

「母后這回未免太過托大了,這麼大的事也只有父皇才會任由母后自作主張!」

面對劉莊的擔憂,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言語來對他講述這其中的枝枝節節。這孩子如今已經成年當了父親,在劉秀的教導下,朝政的事情他也漸漸能夠摸熟。宗均矯詔,不罰反賞的內情能瞞得住公卿,卻不能完全瞞得住他,所以劉秀對他的解釋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故此授意由我全權處理。

《太史公》書上很清楚的記載著歷代後宮女子參政的例子,無論是高皇后呂雉,還是文皇后竇姬,最終都不為史家所喜。想當然爾,自然也不會被新帝所喜,哪怕……新帝是自己的兒子、孫子。

我忽然有些領悟到陰識長久以來的良苦用心,雖然嘴上仍不願承認這在帝王之家其實是種很現實的平常事,但心裡卻已隱隱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悵。

建武二十五年末還發生了一件令我們夫妻傷心的事——我的表哥,西華侯鄧晨故世。

當初劉元慘死小長安,劉秀稱帝后追封她為新野節義長公主,立廟於新野城西。鄧晨死後,劉秀特派中謁者前往料理喪事,招引劉元孤魂,使夫妻二人得以合葬邙山。

出殯那日,劉秀與我一同送靈柩上山,親眼目睹地宮墓道關閉,最後墳塋之上覆蓋住厚重的封土,想到昔日親密無間的人終於長眠地下,心裡說不出的感傷。

那日劉秀站在山頭,遲遲不去,我挽他手的時候,發現他雙眼通紅,臉色白得驚人。這些年我最擔心的就是他的健康,最怕的就是他太過勞累,大喜大悲,情緒波動太大引起風眩舊疾。是以見他如此,忙出聲安慰:「別難過,二姐等了表哥這麼多年,如今總算是夫妻團聚了……」

我本意是想安慰他的,可是看著眼前荒涼高聳的厚重封土,心裡忽然也覺得空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低著頭竟不知道怎麼再把話接下去。

山上風大,除了新夯的封土□著黃色的泥土,四周盡數被皚皚白雪覆蓋。劉秀呵了口氣,白色的霧氣在他唇邊飄散,和他縹緲的聲音一起,冷清的飄散在冰削的空氣中。

「麗華,如果有一天……」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懼的瞪大眼睛,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就這麼低著頭,目光柔軟的注視著我,臉上帶著濃濃的不舍。

我的手開始不由自主的發顫,他握住我的手,放下。

風刮在臉上,刀割般疼,他的掌心拂過我的面頰,拇指輕輕摁住我的眼角,我這才醒悟過來,原來竟已在不知不覺中落下淚來。

「別這樣。」他忽然笑了起來,滄桑的眼角魚尾紋褶疊,可他的笑容依然那麼溫柔無敵,眼神依然那麼醇如蜜酒。他這一笑,似乎又將這幾十年的時光都化在彈指之間,「這是早晚的事,與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對。」

我狠狠的咬著唇,倔強的呢喃:「我不……」

他撫摸著我的面頰,憐惜之情盡顯在臉上:「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能堅強。因為你不僅是我的妻子,還是孩子們的母親!」

我低垂下頭,慢慢的又嗚咽變成啜泣,然後聲音越來越大,終於到最後,他雙手稍稍一用力,將我帶入懷中,狠狠的勒住我的腰:「別哭……你只要記得,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即使將來陰陽相隔,我也會守在原地,一直等著你……」

天空開始飄雪。

碎絮般的雪片在風中不斷旋轉飛舞,逐漸迷離了雙眼。

建武二十六年正月,建武漢帝選址建造壽陵。

生老病死乃人生規律,那日自鄧晨墓前聽了劉秀的一番話後,我也知這事難以避免,一個人的最終歸宿皆是如此,不可能長生不老。

從風水看,邙山最具氣勢,乃帝陵最佳選址,但我只要一想到西漢的那些帝陵便不寒而慄,無論帝陵建造得如何華麗奢侈,也難逃赤眉軍一通狂盜。屍骨無存且不說,最可怕的是將來淪落成呂雉那樣的下場,百年後還要被狂徒□。

我把我的意思說給劉秀聽,劉秀表示贊同,於是對負責建造帝陵的竇融表明態度,壽陵規格不講求有多富麗堂皇,他本是白衣皇帝,一生勤儉,死後墳塋若有陪葬,也只需安置一些陶人、瓦器、木車、茅馬,這些東西容易腐爛,最好使得後世找不到皇陵所在,沒有盜墓之擾。

最終陵址棄邙山不用,選在了邙山山腳,黃河之濱,以現成的地形作枕河蹬山之勢。朝臣們雖訝異,然而帝后一致決定了百年歸所,他們便只好無奈的閉上了嘴。

我又另外關照竇融,前漢皇陵的建造風格,或是帝后不同陵,或是同陵不同穴,皆是分開安葬,但本朝雖也稱漢,卻不可與前朝風俗同等。竇融明白我的意思,自去督造不提。

我卻仍是不放心,時不時的找來劉莊,在他面前碎碎念的提到陵寢的事,劉莊卻很不願意聽我念叨那些死後會如何如何的事,總是藉故岔開話題,顯得不是很有耐心。這樣的情況經歷了幾次,還真把我逼急了,有一次直接拉住他不放,大聲訓斥:「你個孽子,難道要我死不瞑目嗎?」

「娘——」我料不到這麼一句急話,竟將這個一貫孝順的大兒子逼得在我面前跪了下來,涕淚俱下,「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想著百年以後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繪聲繪色的在我面前講,百年後可得清閒,能與父皇一起登邙山看旭日,攜手黃河邊散步,日落棲身帝陵,過著清清靜靜的尋常百姓夫妻生活……娘啊,兒子不願你離開,我還沒好好侍奉你,你每次這麼說,都讓兒子覺得心上很疼啊——」說到動情處,他抱著我的腿,哭得像是七八歲的小孩子,毫無形象可言。

我怔怔的看著他,覺得心都快被他哭碎了。

也正是從那以後,我再沒有在任何一個子女們面前提過一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