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登遐

封禪完畢後,御駕於四月初五返回雒陽,四月十一大赦天下,改年號為中元,將建武三十二年改為中元元年。

從泰山回來後,劉秀的身體便一直不大爽利,而我的兩條腿更是時常疼得厲害,偏偏這時候又傳來全椒侯馬成的死訊,只讓人覺得諸事不順,於是索性一連辦了好幾場婚事用來沖喜。

先是將淯陽公主劉禮劉嫁給了郭況的兒子郭璜,一個月後又將酈邑公主劉綬嫁給了陰就的兒子陰豐——禮劉原本不肯嫁,她不認郭況是自己的舅舅,是以死活不肯,我好說歹說,她才勉強答應,臨出嫁還對我說,若是舅舅家敢有不敬,她便與郭璜立即休離。

把劉綬嫁給陰豐,我考慮最多的是這孩子從小被嬌寵壞了,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小時候覺得孩子年幼,她出生的時候宮裡的物質條件已經不像早期那般苛刻了,所以也由著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物質滿足的同時又助長了她許多公主氣焰,這樣的女孩兒,不是我這個做娘的要偏心,她實在是不適合嫁為人婦,做人的好兒媳。我不願看到她將來在婆家受委屈,以她的脾氣肯定會把家事鬧得比國事還大,所以早幾年我就有了準備,嫁外人不如嫁熟人,我的娘家人當她的婆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彼此有個照應。

劉綬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情竇未開,即使已經十七歲,心性卻遠像個小孩子,吃喝玩樂才是她的生活重心,對於夫君是何等樣人,她根本不在乎。

東海王劉彊參與封禪後沒有回到魯國,反而一同回到了京城,他在雒陽待了大半月之後上書要求返回封地,卻被劉秀把奏書退了回去,不予批復。於是,嫁完兩女兒後,我又替沘陽公主劉丘物色了一位夫婿——竇融的孫子竇勳,打著為劉丘籌措婚禮的藉口,暫時有了挽留東海王的合理理由。

劉秀笑稱我有保媒的癮,老愛替人牽線搭橋,搭配婚姻,而且還忙得不亦樂乎。

「丘兒是劉家的長孫女,把她嫁出去,也許到了明年,我們就能當上曾祖了!這難道不比你帶著數千人馬去爬那勞什子的泰山來得更有意義嗎?」

我知道我的嘮叨很沒實質性的價值,甚至還有點強詞奪理,但我管不住這張嘴,就愛跟他抬杠。

如今他老了,我也上了歲數,年過半百,眼也花了,牙也鬆了,但話卻比平時多多了。幸而劉秀的脾氣沒改,永遠都是溫吞吞、笑眯眯的稟性,無論我嘮嘮叨叨重複念它多少遍,他都始終不會厭煩。

「一會兒擔心自己老得快,一會兒又惦記著要當曾祖,你呀,顧得上哪頭呢?」

我搶白:「這是兩碼事!」

劉秀笑而不語。

停了會兒,我又忍不住念叨:「阿澄那女子,我瞧著子麗待她也親厚,兩個人一見面就如膠似漆的黏一塊,子麗還求了我很多次,讓我把她撥回太子宮去,也好早定名分。我才不傻呢,他現在貪戀著阿澄才每天往我這宮裡跑,我要把阿澄給了他,我還能天天見到他?」

「你也別把太子說得如此不堪,他可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

「嘁!」我笑啐,「誰還不知道你們男人的心思,假模假樣!子麗現在在盤算什麼我不是不知道,他啊,就想把阿澄的肚子搞大了,然後名正言順的把她從我這裡帶走……唉,劉老兒,我問你,這兩孩子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阿澄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呢?倒是那個她的外甥女賈氏,宗正來報,又有孕了。」

劉秀輕咳一聲,掩飾著尷尬,窘道:「兒子兒媳的事,我這個做公公的如何知曉?你也糊塗了,拿這事來問我。」

我一愣,轉瞬哈哈大笑起來:「你少在我面前裝正經,你那點花花腸子,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別開頭,急忙插入其他話題:「我說,陰老夫人,你的腿好些沒?」

「好什麼呀,好不了了!就這麼著吧,還能指望跟年輕時候那樣生龍活虎麼?現在骨頭都硬了,膝蓋疼的時候連腿都抬不起來,更何談抻腿了!」說到這裡,不免又傷感起來,上了年紀才知道年少時的衝動,是多麼的無知與魯莽。

劉秀笑吟吟的挨近我,替我輕輕拿捏小腿肌肉:「一會兒泡泡腳吧,爬岱岳那麼高的山巔,你也辛苦了。」

我撇了撇嘴:「跟你在一起,哪一天又是不辛苦的?」頓了頓,抬眼看他又愛又憐的眼神,不禁嘴角勾起,莞爾一笑,「可我不後悔,我想如果時光倒轉,讓這四十年重新再來一遍,我還是會選擇和你在一起。」

他忽然一把將我拉進懷裡抱住,用盡全力的抱住我,直到我快被他勒得喘不過氣,大叫:「劉老兒你吃錯藥啦!勒死了我,看還有誰能給你撓背!」

劉秀噗嗤一笑,並不放手,只是力道放鬆了許多。

我和他彼此相依相偎,一時無語。

年底,明堂、靈台,辟雍建成,這也算是劉秀這輩子唯一花錢建築的殿宇,卻仍與自身享受無關。

隨著這三處宮殿建成,劉秀的健康狀況開始急遽衰退,可即使如此,他反而比平時更加勤勉辛勞起來。每天天一亮便上朝聽政,直到中午才散朝,回來後也不休息,不斷接見三公、郎將,談論朝事,直到半夜才肯就寢。如此周而復始,劉莊實在看不下去了,找了個機會規勸父親愛惜身體,注意休養。

沒想到劉秀和藹的回答兒子:「這樣的忙碌令我自得其樂,因此並不覺得辛苦!」

劉莊欲再勸,卻被我攔了下來。

夜深人靜,看著他挑燈與公卿長談,神采飛揚的神情,我唯有將眼淚強咽下肚:「這是他的最後時光了,讓他做他喜歡幹的事吧。」

劉莊很是震驚,我唯有含淚沖他微笑寬勉:「你的父皇,正在用他最後的力量,教導你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

「母后!」

「就這樣吧!讓他高興點,孩子,你要努力呢!努力讓你的父皇放下心……」

民心日趨穩定、經濟逐步繁榮的漢帝國,進入了嶄新的一年。作為皇后,我開始十二時辰寸步不離的守在皇帝身邊,即使上朝,我也堅持坐在帷幕後等待,靜心聆聽他與公卿們的爭辯。

我和他彼此交流的話語並不多,他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公卿大臣,留給了幾個兒女,留給了國家的繼承人。我所能堅持的,只是不離不棄的默默守候在他身邊,陪伴著他,注視著他,聆聽著他……

二月初一,劉秀終於無法再起身上朝,但他堅持要待在前殿,我二話沒說,讓人打包搬了些許行李,陪著他一起住進了前殿。

前殿分前後進,前面就是上朝的議會之所。劉秀病後,太醫令、太醫丞攜諸多太醫進宮,太尉趙憙到南郊祭祀,司空馮魴與司徒李欣告宗廟,拜諸神。

從頭至尾,一切都進行的井然有序。

我整宿的不合眼,只是陪伴在他的身邊,每天數著朝陽升起,夕陽墜落。

如此過了五天四夜,劉秀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日正是初五,晚霞灑遍前殿的每寸角落,金燦燦的映照在壁柱上,煞是耀眼。

劉秀忽然口齒清晰的說了句:「真好看!」驚得殿內守夜的人全都站了起來。

我跪坐在他身邊,握著他枯槁的右手:「是啊,很美。」我笑著回答他,就像這幾十年來中的每一次問答一樣,輕鬆而隨意。

劉秀笑了起來,雖然滿面塵霜,老態龍鍾,但在我眼中,卻仍似當年在農田裡乍見的那個笑容一樣,純粹無暇,知足幸福。

我扶他坐了起來,他不看底下烏壓壓跪了一地的公卿與朝臣,只是拉著我的手:「秀麗……江山,以後要麻煩你了……他們……未必不是好孩子,希望你能……多多扶攜……」

我點頭:「我知道。我一定把秀麗江山完完整整的交到太子手上,那是你的心願,也就是我的。」

他輕輕一笑,我擁著他坐看夕陽,直到光暈在殿內逐漸黯淡下去,他才從枕邊摸出一隻兩尺見方金鑲玉的匣子,當著所有人的面遞給我。

我單手接過,只覺得入手一沉,我的心也跟著這份沉重的分量往下一沉。

看著我接過玉匣,他忽然長長的噓歎口氣,緊皺的眉頭舒展開,表情變得異常輕鬆起來。

眼瞼慢慢垂下,我只覺得那個倚靠在我肩膀上的身子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我等你……」他低低的說了三個字。

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泣不成聲,抱住他大聲哭道:「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不能反悔,你既說了等我,那就得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你是得道的聖君,也不許撇下我偷偷成仙!哪怕等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你都得等著我!一日等不到我來,你便一日不許登遐飛仙!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我哭得淒慘,底下更是一片嗚咽之聲。半晌,才有一個細不可聞的聲音貼在我的耳畔,氣息微弱的說:「秀……等,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肩上一沉,耳畔的氣息突然斷了。

我如墜夢中,抱著他癱軟沉重的身體,不敢輕易挪動分毫。

殿內僅剩的一點霞光也終於黯淡下去,我緊緊摟住劉秀,淚水無聲的滴落在他的臉頰上。

太醫立即上前探息診脈,然後一陣竊竊私語,最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殿內響起代卬強忍悲痛的一聲高呼:「皇帝駕崩——」

「皇帝駕崩——」

「皇帝駕崩——」

「皇帝駕崩——」

響亮的高呼聲次第傳將出去,殿內一片哀號之聲,劉彊、劉莊、劉蒼、劉荊、劉焉、劉京以及一干皇孫放聲大哭。

少頃,三公聞訊從前殿朝議處趕來。代卬在我身後請示,我只是抱著劉秀痛哭,並不理會,他只得哽聲向外喊了句:「皇后詔請三公典喪事!」

趙憙、馮魴、李欣三人魚貫而入,皆是一身白色襌衣,頭戴白幘而去冠。趙憙躬身稟告:「回皇后娘娘,依制城門、宮門皆閉!虎賁、羽林、郎中各署戒嚴!皇城內外戒嚴!」說話間,門外有大批近侍中黃門手持兵器湧入殿內,站立兩旁,嚴守以待,嚇得跪在地上的一些尚在哭泣中的皇子皇孫們都驚慌失措的站了起來。

我低頭最後看了眼懷中安詳閉目的劉秀,輕輕在他額頭親吻,啞聲:「你放心,這片江山我會繼續替你撐起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記得,要等我!」

趙憙上前一步,從我手中接過劉秀,我從床上下來,腳剛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若非紗南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早摔在地上。

「娘娘!你要保重身子啊!」

我咬緊牙關,憋氣點頭:「是,我明白!」口中雖然要強,眼淚卻止不住簌簌滾落。

淚眼婆娑間,眼看著趙憙、馮魴、李欣三人將劉秀的屍身平放在床上,把他的手足四肢拉開擺正,然後脫去身上的衣物開始做最後的洗浴,我像是在被利刃攪割,痛徹心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喊著撲了上去:「秀兒——秀兒——秀兒——」

聲聲熟稔的呼喚,卻再也喚不回他的答覆。

紗南使勁拽回我,我痛心疾首,滿屋子的人都在哭,哭聲震動整座皇城。

片刻後,三公清洗完畢,有守宮令奉上黃綿、緹繒、金縷玉柙等物,趙憙將一枚白玉唅蟬放入劉秀口中,然後取過一緞黃錦,一層層的將屍體包裹起來。

我哪裡還能承受得住,嘴裡含糊的叫了聲,仰頭厥了過去。耳邊嗡嗡聲不斷,漸漸的聲音從模糊又變得清晰起來,是劉莊在抱著我痛哭。

我悠悠轉醒,發現自己正半躺半坐在榻上,回頭一看,衣斂已畢,床上四平八穩的擺著一具外裹金縷玉柙的屍身,劉秀臨終給我的玉匣正擺放在屍身邊上。

趙憙走到我跟前跪拜,口中說道:「請皇后宣大行皇帝遺詔!」

我被人攙至床邊,手一觸到冰冷的玉匣,眼淚便再次滾滾而下。玉匣雖未上鎖,鎖扣處卻有皇帝親蓋的紫色璽印封泥。破開完整的封泥,打開玉匣,裡面露出一層黃色錦緞,緞面上整齊的擺放著一塊白色縑帛。

我顫巍巍的取出,交給趙憙。趙憙攜同馮魴、李欣三人齊拜,殿外階下的百官亦同拜。

趙憙展開縑帛,揚聲道:「大行皇帝陛下詔曰:‘朕無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務從約省。刺史﹑二千石長吏皆無離城郭,無遣吏及因郵奏。’」

遺詔剛讀完,階下百官已齊聲慟哭。

我捧著玉匣,哭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了,這時紗南在邊上忽然說道:「咦,這玉匣底下好像還有東西……」

我低頭一看,卻見那塊墊底的黃錦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底下還鋪了什麼東西,於是伸手去掀。黃錦掀開,底下果然還有一層,是件疊得非常齊整的衣衫,布料雖然精細,顏色卻已褪淡泛黃。

劉莊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匣底的衣衫捧出——劉莊提領,劉蒼與劉荊二人各托一隻衣袖,劉京跪伏在地上,拉直裾角——衣衫在我面前展開,卻是一件陳舊的女式直裾深衣

直裾深衣一經打開,便聽「簌」的一聲,有團東西沿著布料滾下,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逕自跌落在我的腳邊。

我僵直著一動不動,劉京離得最近,彎腰伸手要去撿,我大叫一聲:「不許碰它!」嚇得他趕緊縮手。

我撐著床沿,身子一點點滑落到地上,顫抖的手剛伸出去,淚水便已模糊了雙眼。掌心緊緊握住那束枯黃的穀穗,飽滿的穗粒隨著我雙手的顫慄在微微搖晃。

「秀……等,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這個送你。」

「陰姬,後會有期!」

陰姬,後會有期……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笨女孩脫下自己的深衣忘了取回來,只顧沒頭沒腦的拉著弟弟落荒而逃……然後,有個笑得很好看的青年追上她的車,送給那個笨女孩一束剛剛收割的穀穗……

一莖九穗,秀出班行!

「這個送你……陰姬,後會有期!」

「啊——」我嘶聲哭泣,將穀穗緊緊貼到心口,慟哭著彎下腰。

那是個很笨、很蠢、很遲鈍的女孩,但他卻真的為了一句「後會有期」執著的等了很久很久……他給了她一生的幸福,她總以為是自己先愛上他,總以為是自己先對他付出了感情……卻從不知道因為自己的笨拙,讓他苦苦等待了那麼久。

秀……等,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秀兒……秀兒……我的秀……」我彎著腰,緊緊的捂著那束穀穗,無助的喚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