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停靈發喪,全國哭喪三日,大司農從國庫中撥錢,每戶貼補六丈粗布錢,舉國服喪。劉輔、劉英、劉康、劉延等諸王接到符節後,入京奔喪弔唁。
朝臣草擬大行皇帝諡號與廟號,商議了許久,最終奏了上來。劉莊向我請示:「《周書》雲,能紹前業曰光,克定禍亂曰武,是以尊大行皇帝諡曰‘光武皇帝’,廟稱‘世祖’!母后可有異議?」
能紹前業曰光,克定禍亂曰武——光武皇帝——光武中興!
做了三十幾年的夫妻,親眼看著他一點點將江山從四分五裂到統一完整,看著他使百姓停止流浪,安居樂業,雖然我無法得知現在發生過的事與我存在過的那個時代的歷史是否完全吻合,歷史的軌道有沒有因為我的存在而被顛覆、偏離……但我真真切切的知道,光武皇帝,光武中興,不論在哪個時空,唯有他能擔得起「光武」這兩個字!
「漢世祖光武……」我撫摸著縑帛上的字跡,眼淚一滴滴的墜下。
因距離遠近不同,諸侯王抵達京城的時間也分先後,但每一個都是從城門外一路哭到宮裡。
弔唁哭靈,宮門除早起和晚上會開放外,其餘時刻一律嚴令諸王回各自的住處休息,不得在宮內無故逗留。治喪期間,一切娛樂活動均被禁止。
這日正獨自坐在宮裡發呆,劉莊忽然來了,自他靈前就位以來這十幾天,我還沒機會與他碰面,他要忙著弔喪,忙著接手政務。
「母后!」劉莊瘦了,臉上鬍鬚剌茬的,雖然瞧著落拓,但雙目銳利,舉手投足也添了少許霸氣。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在我懷裡撒嬌嬉戲的小孩子了!
「有事麼?」如果不是大事,他大可與趙憙商議著辦,而且他原先在太子宮裡頭也養了一批親信,這會兒都提拔了起來,如果不是發生了事非要我出面,他也不用來找我。
「有份東西,想請母后過目。」他坐在我對面,摒退開所有人,甚至連紗南也被請了出去。然後他掏出一隻綠綈方底口袋,慎而重之的遞給我。
袋內是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巾帕,帕上留有熏香,一看就知不是常人所用之物。淺灰色的底,黑色的隸書小字,密密麻麻的寫了一整面。
「君王無罪,猥被斥廢,而兄弟至有束縛入牢獄者。太后失職,別守北宮,及至年老,遠斥居邊,海內深痛,觀者鼻酸。及太后屍柩在堂,雒陽吏以次捕斬賓客,至有一家三屍伏堂者,痛甚矣!今天下有喪,已弩張設甚備。間梁松敕虎賁史曰:‘吏以便宜見非,勿有所拘,封侯難再得也。’郎官竊悲之,為王寒心累息。今天下爭欲思刻賊王以求功,寧有量邪!若歸併二國之眾,可聚百萬,君王為之主,鼓行無前,功易於太山破雞子,輕于四馬載鴻毛,此湯、武兵也。今年軒轅星有白氣,星家及喜事者,皆雲白氣者喪,軒轅女主之位。又太白前出西方,至午兵當起。又太子星色黑,至辰日輒變赤。夫黑為病,赤為兵,王努力卒事。高祖起亭長,陛下興白水,何況于王陛下長子,故副主哉!上以求天下事必舉,下以雪除沉沒之恥,報死母之仇。精誠所加,金石為開。當為秋霜,無為檻羊。雖欲為檻羊,又可得乎!竊見諸相工言王貴,天子法也。人主崩亡,閭閻之伍尚為盜賊,欲有所望,何況王邪!夫受命之君,天之所立,不可謀也。今新帝人之所置,強者為右。願君王為高祖、陛下所志,無為扶蘇、將閭叫呼天地。」
我匆匆一瞥,已氣得四肢冰冷,手足發顫,待看到那句「上以求天下事必舉,下以雪除沉沒之恥,報死母之仇」,氣得一掌拍在案上:「一派胡言——這是哪個寫給劉彊的?」劉莊一言不發,我氣得將帕子捏在手裡,幾乎揉成團,「郭況?」
劉莊仍是不說話,我知道自己猜得不假,愈發氣得渾身發抖:「他們這是在自尋死路!」
劉莊這才慢吞吞的開口:「東海王正在殿外候傳……」
「他還有臉來?這種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直接誅九族都夠了!」
「母后息怒!」劉莊一面寬撫,一面宣召劉彊入殿。
劉彊是一路哭著爬進門的,手足並用,狼狽至極,幸而劉莊有先見之明,將閒雜人等全部摒退開,不然任何人看到我現在發狂的模樣都會被嚇破膽。
一見到劉彊哭哭啼啼的那副衰樣,我多年培養的涵養盡數被擊潰,怒火中燒,指著他破口罵道:「原來這麼多年,你們心裡就是如此以怨報德的!說什麼‘君王無罪,猥被斥廢’,什麼‘太后失職,別守北宮,及至年老,遠斥居邊,海內深痛,觀者鼻酸’,早知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怎麼養最後都會變成白眼狼,當初不如狠狠心將郭氏滿門抄斬,一個不留!也好過留下幾隻不識好歹的狼崽子,放任你們現在甥舅幾個聯合起來密謀造反,活活氣煞我!」
劉彊嚎啕大哭,言語無序,不斷趴在地上磕頭:「不是……不是……兒臣不敢……」
見我氣得不輕,劉莊過來扶住我,無奈的喊了聲:「母后,你先別動怒,聽東海王把話說完。」
我只覺得胸口糾結,鬱鬱作痛,捂著胸口喘氣道:「這個該死的孽障,嘴裡還能吐出什麼好話來?」
劉彊哭道:「不是……臣不敢……臣待陛下忠心耿耿,絕無貳心!」他指天詛咒,面無人色,滿臉涕淚。
「母后,此書正是東海王交予朕的,朕相信此事與東海王無關!」劉莊的語氣淡淡的,談不上悲哀,更談不上歡喜。
我雖然氣憤,理智尚存,聽劉莊這麼一說,即刻問道:「這可是你舅舅寫給你的?」
劉彊一怔,轉瞬流淚道:「臣委實不知原委,匿名無落款,臣收到投書後不甚惶恐,當即抓住了送信使者,願聽憑母后聖裁……先皇崩亡,兒臣未在母后跟前略盡孝道,反因此累得母后氣惱,實乃罪過,難辭其咎!請母后責罰……」說著,脫下喪服,肉袒請罪,顫抖著跪伏於地,重重磕頭。
見他悲泣如此,我的頭腦反而冷靜下來,抬頭看了眼身邊的劉莊,問:「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尊母后示下!」
我歎氣:「這事先別宣揚出去,即使要查,也需暗訪。光武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兄弟幾個若是當真犯下這等忤逆大罪,或因此搞得兄弟反目,兵戎相見,塗炭生靈,真是叫亡者何安?」
心裡傷心,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劉莊與劉彊只是賠罪,我哭累了,也罵累了,這才讓劉莊領著劉彊出去。
我爬到床上躺了會兒,挨著枕頭想到劉秀臨終囑託,傷痛之余又重新升起一股勇氣,於是努力從床上撐起,將紗南叫了進來。
我把唆使謀反的信提了提,紗南雖然驚訝,面上卻淡淡的,處變不驚的姿態已深入她的骨血,這一點上我永遠及不上她。
「太后想讓奴婢查什麼?」
「送信的使者被當場抓獲,無論如何刑訊逼問,只一口咬定是大鴻臚差使。這信不管是否偽造,雖匿名不具,但口吻確實是郭況不假。陛下質問大鴻臚,他卻矢口否認,聲稱並不認識此人,願以死明志,以證清白。這麼多年來,眼見得郭、陰兩家外戚相爭,明裡是郭氏添光,實則郭氏遠不如陰氏懂得先帝的心思。外戚就是外戚,皇帝是君,外戚是臣,哪怕是再器重、親近的親戚,君臣這條底線也絕不可越界。郭氏雖然一向囂張,但我不信郭況行事會如此愚蠢。先帝在時,雖然懷柔重情,但也正如信中提及的那樣,皇權神聖不可欺,一旦越界,必然予以重擊,絕不容情。同理,封禪之後,作為前太子的劉彊被扣京師,先帝的用意是不想看到他們兄弟反目,所以留了這一手防備,同時也算是給郭氏的一個警告。先帝駕崩,留下太尉趙憙主持喪儀,趙憙的為人,想必劉彊已領教到厲害,君臣之禮,尊卑有別,這當口新帝已立,兵權在握,郭況若是看不透這一點而妄想在虎口拔牙,他既沒兵又沒人,豈非自尋死路,枉送全族人的性命?」紗南並不插嘴,安靜的聽我分析完。
我頓了頓,目光明利,發出辟邪令:「這事蹊蹺,不管真相如何,我堅信空穴來風,事出有因,順著這條線給我挖!我不管背後到底是什麼人在搗鬼,只要威脅到皇帝的人,我都不會姑息養奸!」
我答應過劉秀,要守護好這片秀麗江山,要將它完完整整的交到兒子手上!為了這個目的,我會親手替劉莊掃平一切阻礙!
哪個敢覬覦,我便滅了哪個!
「啪!」一記耳光甩在臉上,將他打得一個趔趄,險些趴在地上。我尤不解恨,抬腿一腳踹在他胸口,「你這個孽障——」
劉荊跪在地上,不躲不閃,被我踢了個正著,卻仍是神情倔強的高昂著頭顱。他的臉上被我撓出的五指印通紅,顴骨瘀青紅腫。
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他們調皮淘氣得太過分時我會用藤條抽打他們的手心外,我從沒動過他們一下,雖有痛駡,卻從沒像現在打得這般狠,更何況如今劉荊早已成人,早有了自己的兒女。
我氣得頭暈眼花,手指指向他,直戳到他的腦門:「你……腦子裡裝的難道全是豆腐渣?你到底想做什麼?寫匿名信栽贓嫁禍,東海王到底還是你的大哥,雖非一母所生,總也是你的兄長,你難道要害死他不成?」
我對劉荊又打又罵,劉莊不勸也不拉,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臉色肅然,目光深邃,喜怒難辨。影士的調查結果固然讓我傷心欲絕,但我也實在不願看到自己的兒子自相殘殺,所以雖然恨到極處,言語間卻仍是有所維護。
實指望他能有所悔悟,將錯就錯,向自己的皇帝哥哥認個錯,可沒想到他根本不領我的情,反而昂著頭,冷笑道:「同樣是父皇母后的兒子,憑什麼四哥能當皇帝?論長相,諸子中我最肖似父皇,我哪點輸給四哥?為什麼我只能做人臣,他卻能繼承父皇的衣缽,成為人主?」
腦袋轟地聲炸了,血液逆流,手腳發冷。
我千方百計替他掩飾,騙劉莊同時也是在騙自己,總希望能給劉荊的逆行編造一個解釋的藉口,一個讓我不至於絕望到心碎的藉口。
然而……為什麼非要這麼殘酷的講出來?為什麼非要讓我親身面對這樣殘酷的真相?
我提防郭聖通的兒子們,提防郭氏外戚,小心謹慎的提防了十幾年,防他們心生貳心,防他們勢力坐大,防他們打著前太子的旗號東山再起……我防這防那,防東防西,唯獨忘了防自己的兒子!
右手舉起,又無力的垂下,全身顫慄。
劉荊滿臉傲氣,全然不知悔過的表情再次刺上我的心。
我只覺得萬念俱灰,傷心到了極處,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若早知生你出來如此不孝,不如不生……」我放聲大哭,滿心的絕望。
劉荊雖然倔強傲氣,但見我哭得傷心,也不免有所動容。劉莊緩步走到我跟前,跪下道:「母后,事已至此,傷心無用啊。」
他說話語氣平靜,毫無波瀾,似乎不帶絲毫個人情緒。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猝然抬頭:「你想做什麼?」
劉莊深吸口氣,瞥了眼劉荊,神情已不像剛才那般冷淡,只是難免疲憊與惆悵:「朕又能怎樣?母后在擔心什麼呢?他是朕的胞弟,他有錯,朕這個做兄長的也有責任……」他攙扶著我從地上站了起來,「母后放寬心吧,兒子知道該怎麼做,這件事交給朕來處理。」
我驚疑不定,既痛恨劉荊大逆不道,又擔心劉莊會對自己的兄弟秉公辦理,內心矛盾,猶如放在火上煎熬一般。
劉莊將這件事秘而不宣,不過劉荊罪孽深重,雖念及手足之情,不予追究,卻仍是將他調離皇宮,勒令其住到河南宮去,出入都有人嚴加看管。
三月初五,是出殯的正日。夜漏二十刻,由東園匠人抬著皇帝靈柩上了靈車,太僕禦者駕駛四輪殯車,身邊站立頭戴黃金面具的方相,殯車上插著「天子之柩」的旌旗。
靈車上縛著六根白絲挽成的挽繩,長約三十丈,每根挽繩由五十人牽引。大駕儀仗出城廓,一路往原陵而去,那一日,舉城嗚咽,哀號漫天,天上飄著小雨,似乎連天都在哭泣。
東園匠將靈柩抬入地宮,又將隨葬明器一一擺入,隨葬品五花八門,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一切仿照生前所需安置,雖多卻都不精貴,沒有一件奢華之物。擺到最後,我揮了揮手,示意列在儀仗最後的幾十輛輜車上前。東園匠人以及隨行武士數十人一起動手,在眾人困惑的注視下將車上裝載的一千餘冊《尋漢記》盡數搬入地宮。
光武帝終於永眠於枕河蹬山的原陵,墓道合攏的那一霎,我沒有流淚,只是對著原陵呢喃的應下承諾。
「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