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完後,劉彊、劉輔、劉英等人開始陸續返回封國,許胭脂以楚太后的身份跟隨她的兒子回楚國,頤養天年。胭脂臨走時,到我宮裡請辭,我沒見她,她跪在殿門口千恩萬謝,聲淚俱下,執著的隔著兩道門給我磕了頭、謝了恩後,才離開了這個困守了她三十幾年的皇宮。
藩王們雖然順利離去,但出了劉荊那件事,即使對外刻意隱瞞,也免不了流言四起。經此一鬧,新帝雖然即位登基,但能否如同先帝一樣將朝中的那般老臣操控自如,盡在掌握,還需要一個艱辛的磨合期。
新帝要培養自己的領導班子成員,同時也要與老臣們融合,新舊交替的時代,極大的考驗著一個帝王堅忍的素質和強勁的手腕。
劉莊的脾氣有點像我,年輕氣盛,幹什麼事都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眼裡摻不得一粒沙子。這樣的行事作風,適合嚴打整風,卻不適合現在這個過渡階段。
一個月下來,劉莊瘦了許多。但他一日不開口,我便一日不聞不問,終於有一天他下朝後直奔西宮,雖然仍是什麼話都沒有,但他卻忽然像小時候那樣,把頭枕上我的膝頭。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扶他直身,替他將頭上的通天冠戴正,憐惜之情溢於言表:「你首先要摸清楚他們的意圖,然後才可以和他們討價還價……一味強來,豈不是只會讓他們對你這位天子失望麼?一旦少了他們的扶持,後果是什麼,你應該也是清楚的。所以,有時候脾氣還是收斂些,多想想你父皇以前是如何應付他們的。做皇帝,和大臣們打交道,也是門學問呢。」
劉莊彷徨而惆悵的歎氣,眼中有了受挫後的鬱結與不甘。
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我真替他心疼,忍不住歎道:「你弟弟……荊兒不爭氣,不代表著你的弟弟都不爭氣,你考慮下看看。」
他緩緩點頭:「朕有想過,但即使讓劉蒼幫朕,一些老臣也未必肯真心相信朕,全力輔佐……」說到這裡,他恨恨的以拳砸掌,「那幫狡猾的老東西,跟朕虛與委蛇,總有一天朕非……」
「孩子話!」我搖了搖頭,好氣又好笑。
劉莊赧然一笑:「唉,朕也知這只能在母后跟前說說氣話而已。」他頓了頓,「其實……朕不是沒經過深思熟慮,放眼滿朝文武,若論資,論功勳,論威望,再無一人能出高密侯之右。朕幼時還曾蒙他授業,高密侯有多少能耐,朕深信不疑。而且鄧家有子十三人,個個德才兼備,皆可為朝廷所用。朕有心請高密侯輔佐朝政,相信高密侯一出,諸事皆可平,但他卻以年事已高為由謝絕,朕現在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劉莊和我說話的當口,恰好馬澄前來請安,她竟也是一臉憂鬱,滿腹心事,但她隱藏得極好,面上淡淡的,既保持著守孝時應有的節制,又不缺兒媳侍奉婆母應有的柔順。
我和他倆閒聊扯了小半個時辰,馬澄見我神情疲倦,便巧妙的使了眼色給劉莊,二人極有默契的一起告退。
他倆走後,我失神的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連紗南何時走到我跟前的都沒留意到。
紗南喊了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詫異的反問:「你說什麼?」
「眼見得天要黑了,太官打聽你今晚宵夜要吃什麼,他那邊好先預備食材。」
我無意識的「哦」了聲,仍是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心裡百轉千折,思緒紛亂。我又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對紗南說道:「你到雲台廣德殿去,把東閣櫃子上格裡的一隻妝奩匣子給我取來。」
紗南一怔,隨即答道:「東閣櫃子上格是鎖著的,鑰匙不在奴婢這兒,太后可是交給馬貴人保管了?」
我搖了搖頭,顫巍巍的起身,抖抖瑟瑟的爬到床上,然後在床頭的暗格裡一通摸索,最後摸出一把黑沉沉的鑰匙。那一刻我居然沒勇氣去細看,直接遞給紗南:「拿去……」
紗南接過鑰匙,在我身後玩笑似的調侃:「太后藏了什麼好東西呢?那櫃子裡頭原來滿當當的裝了你娘家給的陪嫁,這麼些年,你老讓奴婢開櫃子取東西打賞人,櫃子都快搬空了——原來還有好寶貝藏著呢。」
我沒回頭,沒好氣的啐道:「叫你去拿就去拿唄,哪來那麼多廢話!」
紗南察言觀色,馬上聽出不對勁,收了聲,轉身就走。腳步聲快到門口時,我打了個激靈,神經質的喊了聲:「慢!」
紗南停了下來。
我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用力吸了口氣,才萬般艱澀的開口:「取了匣子,不必拿回來給我,直接叫人送到高密侯府去。記住,叮囑送去的人,一定要交到高密侯手裡,不得假他人之手轉交……」
「諾。」
「等等!」我仍是不放心,轉過身,直視紗南,「還是你親自走這一趟,旁人我不放心。記得要高密侯親自打開匣子,你等他看過東西後就回來,不必等答覆,也不需轉告任何話!」
「諾。」不管我用意為何,紗南懂得規矩,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她走後,我待在房間裡坐立難安,宮女伺侯我吃宵夜,我也是食不知味。大約到二更天時分,紗南才回來。
「匣子交到高密侯手上了,東西也打開看了,高密侯一句話都沒說,奴婢交了差便直接回來了。」
心裡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聽了紗南的話,忽然平靜下來,像是亂到了極處,心境卻是空了。於是淡然一笑:「已經很晚了,趕緊回房睡覺去吧。」
一宿無眠,腦子裡渾渾噩噩的想起了很多片段。
明明上了年紀,明明有些事情距離現在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漫長歲月,但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卻能夠清晰如昨般的印在腦海裡。
天濛濛亮的時候,聽到大長秋的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詢問:「太后可起了?」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嗓子裡幹得像火在燒:「什麼事?」
外頭聽到我的問話,起了一陣騷亂,有三四名宮女趕緊進來伺侯,大長秋在外頭回道:「高密侯宮外求見!」
宮女正遞了熱帕子給我擦臉,聽到這句我閃了神,帕子沒接牢,叭嗒掉在地上。
我在宣德殿南側的廡廊下接見了鄧禹。旭日才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加上廡廊前後通風,坐在廊下也不覺得氣悶。這些年,我時常看見鄧禹,只是大多數情況都是在節慶朝賀上打個照面,更多時候甚至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遠遠驚鴻一瞥。次數並不多,每回都覺得他變得厲害,特別是這幾年,鬚髮半白,明顯見老。
我想,這種情況不僅他是如此,比他小兩歲的我亦是如此。
歲月催人老,轉眼,我們兩個都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鄧禹穿著素色襌衣,迎面走來時,寬大的衣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兩袖盈風,他整個人看似要迎風飛到天上去一般。
「高密侯臣禹拜見太后!」
我眯起眼,鄧禹離得遠,我竟無法看清他的臉。寬綽的廡廊下,故人相見,卻礙於身份有別,尊卑中透著濃烈的尷尬。
紗南機靈,使眼色將廊下的宮女黃門統統帶走,退到十丈之外的天井中去等候,如此一來,既不違禮制又能暢所欲言。
廡廊下只剩下我和鄧禹,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啟口打破僵局,只得尷尬的將目光投放在遠處十幾個黃門宮女身上。
猶豫間,忽然覺察鄧禹靠了過來,離我居然只有數步之遙。我猛然一驚,忙指著面前的蒲席:「請坐!」
他依言坐下,卻在坐下前把席子挪近了些,這下我跟他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促膝可碰。我有些慌亂,他卻毫不在意,坐下後,雙目平視,一瞬不瞬的盯著我看,那個眼神說不出的怪異,似要將我看穿。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咧嘴一笑,因為笑得突然,我根本就沒心理準備,考慮過各種各樣的開場白,卻萬萬沒想到他會沖著我笑。他這一笑,我下意識的便也回了他一個笑容,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尷尬的氣氛居然一掃而空。
他從袖管內取出一樣東西遞了給我,我迷迷糊糊的伸手接過,低頭一看,卻是半支白玉斷釵。我心裡一涼,脫口道:「你不願意?」
他仍是看著我笑,只是笑容裡多了一份難以描述的酸楚,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笑自己。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的只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當初鄧禹送了這支半釵,允諾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願意都會帶我離開……可是如今滄海桑田,我卻要用這半釵之約來央求他答應其他的事。
卑鄙如我,又有何面目問他願不願意呢?
正羞愧難當,鄧禹當著我的面伸出左手,掌心竟然也躺了半支斷釵。他一言不發的將兩股斷釵拼在一起,冰冷的玉器碰撞,發出一聲碎冰般的「喀」——分離了三十四年的白玉釵終於合到了一起。
鄧禹癡癡的望著席上的那支玉釵,眼神又愛又痛,半晌後,他逕自離席起身。
我抬起頭,呆呆的仰望於他。
「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釵之約,一生無悔!」他淡淡的念了句,稍頓,稽首向我深深一拜,鄭重的說出四字,「如爾所願!」
旋身,離去。
廡廊的風勢強勁,衣袂在裂帛般的呼嘯聲下颯颯作響,那個振袖欲飛的卓然姿態漸行漸遠,逐漸淡化成一個模糊的輪廓。那個瞬間,我的心口異常脹痛,眼眶不自覺的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