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二年四月廿四,新帝劉莊詔曰:「予未小子,奉承聖業,夙夜震畏,不敢荒寧。先帝受命中興,德侔帝王,協和萬邦,假於上下,懷柔百神,惠於鰥、寡。朕承大運,繼體守文,不知稼穡之艱難,懼有廢失。聖恩遺戒,顧重天下,以元元為首。公卿百僚,將何以輔朕不逮?其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爵過公乘,得移與子若同產、同產子;及流人無名數欲自占者人一級;鰥、寡、孤、獨、篤癃粟,人十斛。其施刑及郡國徒,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後捕系者,悉免其刑。又邊人遭亂為內郡人妻,在己卯赦前,一切遣還邊,恣其所樂。中二千石下至黃綬,貶秩贖論者,悉皆複秩還贖。方今上無天子,下無方伯,若涉淵水而無舟楫。夫萬乘至重而壯者慮輕,實賴有德左右小子。高密侯禹,元功之首;東平王蒼,寬博有謀;並可以受六尺之托,臨大節而不撓。其以禹為太傅,蒼為驃騎將軍。大尉憙告諡南郊,司徒欣奉安梓宮,司空魴將校複土。其封憙為節鄉侯,欣為安鄉侯,魴為楊邑侯。」
劉秀在位時,為掣肘三公,所以對三公絕不另外封侯。劉莊即位後打破劉秀的慣例,將三公封了侯,卻另外捧出了一個驃騎將軍置於三公之上——方法雖不同,用意卻是一樣的。
劉蒼數番謙辭,都被劉莊攔了下來,不僅如此,劉莊又特別下詔,令劉蒼設立單獨的驃騎將軍府,可任命長史、掾史等官員四十人,且位在三公之上,真正使劉蒼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而拜為太傅的高密侯鄧禹,皇帝更是令其在朝議時不必與群臣一樣面北而坐,特許其上尊位,面東參議。
在以劉蒼、鄧禹為代表的新舊兩派勢力的共同努力下,漢室的江山終於再次恢復了新的生機,一切又重新趨於平靜。
然而到了秋天,隴西郡又發生亂民騷動,沿邊的羌族官兵紛紛叛變。劉莊先是命謁者張鴻徵調各郡兵力圍剿,孰料鎩羽慘敗,漢軍全軍覆沒。
於是這一回,仍是由我出面找到馬武——自馬援死後,馬武卸甲去印,賦閑在家。我去找他出山,重新領兵打仗時,這個打了一輩子仗、年過六旬的老傢伙竟然當著我的面,痛哭不止。按他的原話形容,這幾年他憋在家裡,感覺英雄無用武之地,就快發黴了。
十一月,劉莊委派中郎將竇固、捕虜將軍馬武,率兵四萬人討伐亂民,照例又是新老搭配、幹活不累的模式。
朝廷的運作在新舊搭檔中順利過渡,劉莊對於日常公務的處理漸漸上手,我有心放手,慢慢的不再多過問政事。
「你是說把賈貴人生的五皇子過繼給馬貴人撫養?」馬澄自入宮,已經過了五年,可始終一無所出。我知道她也十分想要孩子,每次看著宮裡頭其他貴人生的孩子,她面上不說,暗裡卻為自己不會生育哭了很多次。
「賈貴人是馬貴人的外甥女,都是親戚,過繼個孩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劉莊說得輕描淡寫,我卻很不以為然。不是女人如何能夠體會自己的孩子被人奪走的滋味?賈貴人雖然另外還有一女,但五皇子劉炟畢竟也是她懷胎十月所生下的。
劉莊站在我面前,時不時回眸瞥覷馬澄,頗多憐惜維護的模樣,而馬澄則誠惶誠恐的站在他身後,低著頭不發一語。我本想反對,看到這裡,卻頓有所悟,我這個兒子,一向風流成性,如今竟會為一個不會生養的貴人操起心來。
如此煞費苦心的折騰,到底為了什麼,我已能猜得一二,於是笑道:「只要賈貴人願意,也沒什麼不可的。」
劉莊十分高興,馬上回頭對馬澄說:「母后允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說話間,門外乳母將繈褓中的劉炟抱了來。劉莊伸手接過,放到馬澄懷裡。
馬澄瞪大了眼,姣好的面容漲得通紅,眼圈裡含著眼淚,又是激動又是感恩。
「人未必非要自己的親生子,只要你真心疼他,愛他,撫養他就夠了!他將來待你必然比親生子尤為孝順,你若不信,且看看母后,她一手帶大了淯陽公主,淯陽公主奉若親母,其孝心之誠,哪裡又比不上其他公主了?」
我沒想到劉莊竟然拿我作比,一時愣住。劉炟在馬澄懷裡不哭不鬧,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一點都不怕生的看著她,她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當著我和劉莊的面跪下抽泣:「多謝太后!多謝陛下……妾……終於有兒子了……從今往後,妾待此子,必視若己出!」
她哭得淚流滿面,劉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突然一把摟進懷裡,長長的歎了口氣。
「別……壓著孩子了……」馬澄緊張的騰出手,下一秒才意識到我還在跟前看熱鬧,一張哭花的臉頓時漲得要爆了似的,連耳根子也血紅一片。
我笑吟吟的看著他倆,劉莊只有一瞬間的羞澀,轉瞬便又恢復如常,對著我拜謝道:「多謝母后成全!」
我知道這句話背後真正的潛臺詞是什麼,於是回道:「有些事,水到渠自成,操之過急反而不好。」
劉莊沖我欣然一笑,眼角眉梢已佈滿喜氣,興沖沖的扶著馬澄,兩大一小三口一起離去。
看著這兩人相依的背影逐漸遠去,我唏噓著向身後的紗南嘀咕:「我真的老了,是不是?」
紗南不回答,只是軟軟一笑,笑容裡也帶著一種難言的寂寞。
按禮,天子守孝,一日抵一月,所以普通人三年的孝期,天子只需要守三十六天即可除服。但是劉莊不幹,他不以自己的帝王身份為尊,仍是堅持替劉秀守滿常人的三年孝。於是這三年裡,他不幸姬妾,禁止娛樂,飲食茹素,於是按照這種邏輯,本該早立的後位也因此懸空。
中元二年末,慎侯劉隆薨逝。
劉莊即位後第二年,始建新年號,改元永平,是為永平元年。
轉眼夏天來臨,宮裡宮外正忙著避暑防蟲,卻忽然有消息傳來,說東海王劉彊病了。他年紀輕輕的生場病,這樣的小事我原沒放在心上,可沒多久卻又有傳報,說劉彊病勢沉重,似乎藥石無救。我這才警覺起來,暗中派人前去打探虛實,得到的回報卻是真假難辨。正在困惑時,劉莊卻派遣自己近身的中常侍、鉤盾令護送太醫令、丞乘驛車前往魯城靈光殿,同時下詔命沛王劉輔、濟南王劉康、淮陽王劉延一起到魯城去。
這樣的陣仗,其用意幾乎就是斷定劉彊不活,讓他們幾個同胞兄弟趕去見最後一面了。我尚在懷疑劉彊病情的真假,但是劉莊卻甚為篤定,完全不擔心這幾個異母兄弟聚在一堆會否鬧出事來,他的這份篤定令我心生疑竇的同時也感到一陣心寒。
我有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但這時偏偏鄧禹也病倒了,因為年事已高,所以鄧家甚至已替他準備好後事。素荷日日進宮向我及時彙報公公的病情,我牽掛著鄧禹,也就無心再去關注劉彊。
這日素荷又進宮,沒想到同行的居然還有鄧禹的妻子李月瓏,我正納悶,李氏已哭哭啼啼的求道:「夫君眼瞅著不行了,撐了口氣,卻非說要見見太后,否則死不瞑目。妾實在無法,斗膽求太后移駕,念在夫君為朝廷效命,操勞數十年,了了他的心願吧!」
我如遭雷殛,雖然心裡早有了些許準備,但真到了這一步,卻發覺自己還是無法承受。
到了高密侯府,那樣肅殺的氣氛緊緊勒住了我的喉嚨,我害怕得喘不過氣來。李氏一路領我進了主室,發現鄧禹已經被抬到了外間,堂屋上甚至連棺材都已經備好了,一屋子的子孫含淚相守。
鄧禹還沒咽氣,果然如李氏所形容的那樣,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但那雙眼睛卻仍是瞪得大大的,無神的望著頭頂的承塵。
進屋的時候我幾乎是踉蹌著撲到床前,完全沒了太后應有的儀態。鄧禹似乎感覺到我來了,轉過頭來瞟了眼,忽然傻呵呵的一笑。
我原是要哭的,眼淚都已含在了眼眶裡,卻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眼淚迸出的同時我也笑了起來,但緊接著下一秒,我便忍不住嚶嚶的哭了起來。
鄧禹向我身後瞄了一眼,緊接著門嘎吱一聲闔上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到我的抽泣聲。
「嗨……」他輕輕的打著招呼,滄桑的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笑容,「我現在很高興……很高興你能來……我以為……以為又是一場空等……」
我流淚哽聲:「你還有什麼心願……你說……可要我封賞你的子女?」
他柔柔的看著我,笑著搖頭。
「不要封侯拜將,那就金錢萬貫?」
他仍是搖頭。
我哭道:「那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麗華……」他輕輕歎息,「我只要……你別怪我……我以前就曾說過,這一生,功名利祿也好,亂臣賊子也好,都只為你……所以,只求你到最後不要怪我……」
我呆呆的看著他,他的眼神中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堅定。我忽然醒悟過來,頹然的歪倒在床邊,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我不敢置信的喃喃:「是你……原來是你……」
「即使我現在不坦白,相信……你以後也會明白,我從沒騙過你什麼,也不願看到你為難……劉彊,不得不除……」
我猛然一震。
劉彊,不得不除!
我其實比誰都清楚他說的是實話!真真正正的大實話!
我不是沒動過這樣的念頭,特別是當去年那封栽贓信捅出來時,我真想殺了劉彊一了百了。那件事固然是劉荊做得不對,但是劉彊收到信後的反應超出常理,他馬上抓了使者,把信上交,他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那封信不是他的舅舅所寫,而只是一封借刀殺人的偽信,他如何敢將這樣的罪證交給皇帝?他如何敢把自己舅舅全家的性命大公無私的交到皇帝手中?我不信他有這麼愚蠢,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的清白,不惜告發自己的親舅舅。
劉彊一向不是個絕情的孩子,從小敦厚,為人膽小,無太多主見,擅於聽從旁人勸解。這樣的孩子,如果真收到一封號稱是舅舅給的密謀信,第一反應會是害怕,不敢當真成事,第二反應會是燒掉信件……但劉彊當時的反應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性格,就好像當年推行度田時他讓劉莊故意搶了風頭一樣,告發栽贓信的背後,何嘗不是他們在反告劉荊呢?
這樣的人,即使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使他敦厚老實,但因為他是先帝長子,又擁有著前太子這個耀眼的光環,僅僅基於他的身份,便能被許多人趁此利用,而劉荊只是其中之一。
劉彊不是禍首,但他卻是禍源!只有除了他,才能真正消除隱患,否則,以後會有更多個「劉荊」不斷的冒出來。
我想過要除掉劉彊,這個念頭在我腦子裡盤恒了無數個煎熬的日子,但我只要想到劉秀的臨終囑託,心腸便再也硬不起來了。最終,我放走了劉彊,讓他和他的兄弟們一樣,回到自己的封國。
「皇帝知道麼?」
鄧禹不答,呼吸聲漸漸急促。
「皇帝他知道麼?」我繼續追問。
「別問了……」他喘氣,很無奈的看著我,「知道與不知道,都不重要……」
「我……」一口氣噎在心裡,只是覺得疼,疼得難以呼吸。
「我就是……不想讓你再操心……你還是這麼傻啊,為什麼……為什麼不能糊塗一點呢?試著放手吧……要相信天子,他可是……你和光武帝的兒子啊……」
我腦子一片空白,無助又彷徨的看著他。
鄧禹沖我虛軟的一笑:「你……你……」他忽然說不出話來,聲音憋在喉嚨裡,嘴唇嚅動,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我又驚又急,連忙半爬上床,把耳朵附在他嘴邊,緊張的直掉眼淚:「你想說什麼……我聽著呢……」
等了片刻,除了粗重的呼吸聲,卻仍是聽不到一個字,我急得汗都滴下來了。倏地,我右側臉頰一涼,柔軟卻微冷的唇瓣貼著我的鬢角滑過。
我悚然一驚,錯愕的轉過頭來。他睜著眼,心滿意足的笑了,但笑了沒多久,眼神卻又迅速黯淡下去。
「麗華……」他低聲喚我。
我沒回答。
「麗華……」聲音裡透著哀求。
我心一軟,輕輕「嗯」了聲。
「麗華……」他仿佛沒有聽到,仍是繼續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我的名字,「麗華……麗華……麗華……」
聲音越來越低,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裡,他忽然笑著閉上了眼:「年少時,我以為那是四年,如今才知,那其實就是一生……」
我靜靜的守在他的床邊,無聲的落下淚來。
屋子裡很靜,能聽到夏蟬的呱雜訊,我仿佛回到了那個炎熱沉悶的午後,當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午睡中醒來時,那個幘巾束髮的俊美少年手持黏蟬的網兜,傻兮兮的站在我的窗外,汗流浹背,烈日下的笑容卻依然燦若星辰。
「鄧禹……」我低聲念著他的名字,「你怎麼那麼傻?」
他靜靜的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仿佛睡著了一般。
「你才是……真正的大傻瓜……」我捧著他的臉頰,眼淚一滴又一滴的滾落在他臉上,有一滴滴在了他蒼白的唇上,很快滑入他的口中。我顫抖著在他額頭親了一下,繼而是面頰,最後是冰冷的唇……
年少時,我們以為那是四年,卻不知,那其實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