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麗華

永平元年夏五月,高密侯鄧禹薨,終年五十七歲,諡號元侯。

五月廿二,東海王劉彊薨,臨終前上疏謝恩:「臣蒙恩得備蕃輔,特受二國,宮室禮樂,事事殊異,巍巍無量,訖無報稱。而自修不謹,連年被疾,為朝廷憂念。皇太后、陛下哀憐臣彊,感動發中,數遣使者太醫令丞方伎道術,絡驛不絕。臣伏惟厚恩,不知所言。臣內自省視,氣力羸劣,日夜浸困,終不復望見闕庭,奉承帷幄,孤負重恩,銜恨黃泉。身既夭命孤弱,複為皇太后、陛下憂慮,誠悲誠臱。息政,小人也,猥當襲臣後,必非所以全利之也。誠願還東海郡。天恩湣哀,以臣無男之故,處臣三女小國侯,此臣宿昔常計。今天下新罹大憂,惟陛下加供養皇太后,數進禦餐。臣強困劣,言不能盡意。願並謝諸王,不意永不復相見也。」

字字血淚,令見者傷心,難以自抑。遺書中劉彊謹小慎微的婉言提到他子嗣稀少,男丁薄弱,希望能將之前劉秀多賞的封地退出,讓還未成年的兒子劉政帶著家人退回到原來的東海郡去,他的真正用意無非是想以己命換得家人平安。

劉彊的喪禮辦得異常隆重,除了我親自帶著皇帝出城至津門亭舉哀外,皇帝還特命司空馮魴持節,前往魯城治喪,破例詔令楚王劉英、趙王劉栩、北海王劉興、沘陽公主劉丘前去奔喪弔唁。劉莊本來還讓淯陽公主劉禮劉隨劉丘一塊去魯城,但是劉禮劉以身懷有孕的說辭拒絕,只轉托平時交情最好的館陶公主劉紅夫代替前往。

我並不清楚鄧禹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逼死了劉彊,但是看到這樣的遺書,除了感到愧疚外,實在想不出別的。我曾答應劉秀儘量保全他的子嗣,但這場奪嫡之戰仍是比我意料中的要來得殘酷數倍,最後到底還是傷了很多人。

縱觀劉彊這一生,最悲哀的就是做了太子,使他成為這場政治爭鬥中最不幸的犧牲品。

政治,如此殘酷,如此絕情……叫人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每每看著御座上的皇帝,看著他越來越成熟的運用帝王心術,將文武百官、天下民生一一操縱在手中,我除了唏噓之外,只剩下無言的感慨。

七月,馬武等人攻打西羌頗見成效,但是拘禁在河南宮裡的劉荊卻又開始不安分起來。經過劉彊之死後的我,在某種程度上早已領悟到這個國家的第二代漢帝,性情上絕對與他的父親天差地別,就如同以前常將劉秀的政治手腕比作是武當太極,那劉莊就是實打實的少林絕學。

兩個都是我的兒子,即使劉荊不爭氣,倒行逆施,可他畢竟還是我的兒子,我沒辦法眼睜睜的看著他成為第二個劉彊。

「我不管你要怎麼當這個天子,但凡我在的一天,你都別再叫我看到你們兄弟相殘!除非你現在就想氣死我!」

劉莊雖然強悍,但對我還是極為孝順,我不再插手國事,幸而陰家也從不涉足朝政,現在想想,愈發覺得陰識當初的決策有多英明,預見性准得叫人生畏。

劉荊最終被改封為廣陵王,即日前往封地就國。

原先的山陽國距離雒陽八百一十裡,廣陵離雒陽卻翻了一倍不止,整整一千六百四十裡,差不多相等于現代的江蘇一代。這樣的沿海地帶,在現代看來是座非常富饒的城市,但在兩千年前的漢代,那裡瘴氣重,濕氣濃,根本不適宜生活,基本屬於蠻荒地界。

我雖然心疼劉荊,但是想到他的所作所為,又忍不住生氣,劉莊不殺他,已是法外開恩,顧惜了手足之情。

是年,好畤侯耿弇、朗陵侯臧宮薨。

永平二年,已經二十二歲的中山王劉焉得以就國。

年底,護羌校尉竇林貪贓枉法,被捕入獄,最後死於獄中。竇林乃是竇融的侄子,當時竇氏家族在京城炙手可熱,屬於名門望族,族中之人除了竇融做過三公外,還娶了三位公主,竇家在雒陽的私宅,官邸,從祖父輩到孫子輩首尾銜接,占地廣袤,十分驚人。竇林死後,劉莊不斷下詔責備竇融,最終嚇得竇融辭官回家養病。

對於這樣那樣的事,雖然還是不斷有人到我面前哭訴,但我已決意不再過問朝事,所以常常裝聾作啞,反正我這個太后年事已高,這幾年的記憶力正在不斷衰退,偶爾忘些事情,幹出些老糊塗的蠢事,也很正常。

原本以為日子就是在等死中慢慢煎熬,萬萬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當初考慮到自己刁蠻的小女兒嫁不出去,所以將她許配給了侄子陰豐,親上加親,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可沒料到劉綬的脾氣太過任性,陰豐又是個倔□躁的性子,兩人互相不能謙讓,整日為了雞毛蒜皮的事起爭執,搞得整天家無寧日,直至鬧到最後,陰豐一怒之下竟然將劉綬殺了。

殺公主是滅族大罪,陰豐嚇得隨即畏罪自盡。兩個孩子就這麼枉送了性命,陰就覺得愧疚,對不起我,對不起陰家,竟而與妻子二人一同自殺謝罪。

一家子,四條人命,宗正將命案呈報到我面前時,我抖得兩隻手連木牘都拿捏不住。

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四個人,其中有我的親生女兒,有我的手足兄弟……我痛心疾首,悔不當初,可這一切換不來他們鮮活的生命。

陰家上下一片悽惶,他們這些族人戰戰兢兢的過了幾十年,在陰識的領導下,家族繁衍得極其迅速,資產也頗為豐厚,然而我這個從陰家出去的太后,卻並沒有給這個家族帶來多大的榮耀。相反,陰家為了避嫌,一味的低調再低調,搞得外戚不像外戚,甥舅不像甥舅。

陰識終於為此累得病倒了,年過六旬的他寫了份帛書給我,可我當時正沉浸在傷心難過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沒有理會他給我的信函。直到過了好些天,我才緩過神來注意到有這麼一卷東西壓在了鎮玉石下。

看完那封帛書後的第一反應,我即刻趕到了原鹿侯府,但這時的陰識已經陷入昏迷。我帶著滿腹的疑問和焦慮,足足等了三個時辰,太醫們用盡一切法子,才終於讓陰識暫時醒了過來。

當他看到我手裡的帛書時,黯淡無光的眼眸忽然有了神采,我舉著手裡的帛書問:「這是真的?」

他點點頭。

我激動的吐氣:「原來這麼多年,你什麼都知道!」

他不作聲。

我有些憋屈,看著他蒼老的臉,臉上的刀疤卻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被消磨去。我深深的吸氣,然後呼氣,努力使自己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這麼多年來,你到底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既然你一早就知道真相,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

「我記得……那年冬天天特別冷,一場接一場的雪,幾乎沒有停過。」他雙眼的焦點並不在我身上,視線穿越過我的身體,仿佛望向了未知的遠方。「麗華一遍又一遍的翻閱著《尚書》,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她哭的時候還好些,如果哪天不哭了,我心裡反而多了份擔心。我整天提心吊膽的,讓小子丫鬟看緊她,可即使這樣仍是出了事。臘日那天本來要逐儺,家裡人多手雜,天剛黑,儺戲還沒等開始她就不見了,所有人都出去找,家裡亂成一團……我找到她的時候……找到她的時候……」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又像是沉浸在回憶中,忘了再繼續表述。

我在他床頭坐了下來,很平靜的看著他,在他沉穩的敘述中漸漸找回了理智。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踩裂了結冰的河面,整個人掉進了冰窟裡……」

我微微一顫,雖然已經有所覺悟,但聽到這樣悲慘的事實,仍是有點心酸。

「我在河面上發現了你……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從哪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麗華長得很像,如果不是你們身上穿的衣物不同,我幾乎分辨不出你們兩個誰才是我的妹妹。麗華被封在了冰河下,你卻躺在冰面上,星光下,你倆就像是水鏡中的兩個交相輝映的對影……那天是我把你背回了家,是我替你換上了麗華的衣裙,是我……親手把你變成了我的妹妹——陰姬麗華!」

我緊抿著唇,眼睛漲得酸痛,不管陰識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將我背回了家,我都得感謝他。是他救了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待我視若親妹。

「你昏迷了好幾天,醒來後卻說自己忘了一切,不管是真是假,在我看來這都是一件好事。確認你馬上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後,我獨自一人到河邊將麗華從冰河下挖了出來,將她掩埋在陰家的祖墳裡。她才十三歲……情竇初開,花一般的年紀,卻就這樣過早的凋謝了。雖然她的死不是劉秀親手所為,但要我不遷怒記恨,我實在辦不到的……」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在最初很長的一段的時間,他對劉秀的感情都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矛盾,既賞識他,又厭惡他。

「麗華雖然不爭氣,但家人都很關心她,在乎她,我不敢想像如果她的死訊公開後,家裡會亂成什麼樣,君陵……也許會拿刀沖到蔡陽劉家……」他的眼神忽然放柔了,眼底有深深的無奈和惆悵,「把你取代麗華,這個決定雖然是我一時之念,但事後看到大家越來越喜歡你,漸漸的連我自己都糊塗了,時常產生錯覺,以為你真是我的妹妹陰麗華。這麼多年後,我對當初那個麗華的印象早已模糊,完完全全被你所取代,所以……真也好,假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陰家的一份子,是我們所有人都喜愛、敬佩的那個陰姬麗華!」

我早已泣不成聲,我的身世來歷,在這個時代而言就是一個神奇的謎,連我自己守了這四十幾年都覺得是件不容易的事,可他卻獨自一個人堅守著這個秘密,默默的看著我這個外來的入侵者,一點點的取代了他所心愛的小妹,無怨無悔。

「大哥!」淚流滿面,我在他床頭跪了下來,額頭觸碰冰冷的地面,「你永遠是我的大哥!不管我和你有無血緣,我永遠是你的妹妹,是你看顧了一輩子的陰麗華!」

「你起來!」病床上的陰識忽然掙扎著用手肘半撐起身子,沖著我厲聲喝道,「你這成何體統?堂堂天子之母,如何在這拜我?你起來——」

我被他罵得直打哆嗦,他雙眼通紅,紅得像是要淌出血淚來,我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忽然感覺不知所措起來。

陰識半側身軀,伸手顫抖著指著我,啞聲:「畢生最大的心願,唯守護陰氏族人,我不求功名,不求利祿,但是……陰家……不能垮……」

我馬上明白他的意思,哭道:「陰姬無能,但一定竭盡所能,保全陰家!」

他深深的看著我,最終頹然的倒下,躺在床上喘息,聲音喑啞低迷,似在自語:「三弟自殺謝罪,你念在他子嗣單薄,千萬別讓他這一脈斷了……」

我頻頻點頭,哽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陰識再度陷入昏迷,我喊了太醫進來,灌湯逼藥,折騰到了晚上,陰識又醒了一次,這回他召集陰氏子孫說了一番話,最後把嫡長子陰躬喊到跟前,交代了臨終遺言。

更漏時分,陰識撇下濟濟一堂的陰氏子孫,懷著無限遺憾,與世長辭。

料理陰識喪事的同時,皇帝對於陰豐弑殺公主的處理結果也出來了,念在甥舅一家的情分上,准予不追究旁人,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

是年,淮陽侯王霸薨。

永平三年二月,三年孝期滿,皇帝除服,公卿提出當立皇后。皇帝對此沒任何表態,最終由我出面,提議:「馬貴人德冠後宮,就立她吧!」

皇帝並無異議,於是二月廿九,擢升貴人馬氏為皇后,立馬氏之子劉炟為皇太子。

四月十七,皇帝封皇長子劉建為千乘王,次子劉羨為廣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