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隔天早上,盧安娜烤蛋糕烤得香氣四溢,香味飄進了樓上雷的房間,雷和露絲在房間裡躺了一晚,一夜之間,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他們的世界也完全改觀。

  他們小心地善後,確定沒有在修車廠裡留下有人來過的痕跡,收拾完畢之後,他們離開修車廠,沉默地開車回到雷的家。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盧安娜看到兩人衣著整齊地窩在一起,顯然睡得很熟,她很高興雷最起碼有這個奇怪的朋友。

  清晨三點左右,雷忽然驚醒,他坐起來看著露絲修長的四肢、以及剛和他發生親密關係的美麗胴體,心中忽然充滿說不出的感情。他伸手碰碰露絲,一絲月光透過窗戶斜灑進房裡,這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夜晚,我就坐在這扇窗子旁邊看著他讀書。他順著月光向下看,剛好看到露絲放在地上的背包。

  他躡手躡腳地滑下床,儘量不要吵醒身旁的露絲,他悄悄地走到背包旁邊,背包裡有本露絲的日記,他拿起日記,開始閱讀:

  「羽毛頂端帶著一絲空氣,羽毛底端沾滿了鮮血。我拿起骨頭,盼望它們能像碎玻璃一樣凝聚光芒……但我依然想把它們拼在一起,骨頭拼好了,讓它們站直,被謀殺的女孩說不定就能活過來。」

  他跳過這頁,繼續看下去:

  「賓州車站的廁所,一個老女人,一直掙扎到洗手槽旁邊。」

  「家庭暴力,C街,先生和太太雙雙遇害。」

  「一名少女在墨特街的屋頂上遭到槍殺。」

  「時間不太確定,小女孩在中央公園迷路了,白色的蕾絲衣領真漂亮。」

  他坐在房裡,覺得愈來愈冷,但他依然繼續讀下去,直到聽到露絲的聲音,才抬起頭來。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訴你。」她說。

  ※※※

  艾略特護士把爸爸扶到輪椅上,媽媽和妹妹在病房裡跑來跑去,忙著把水仙花收起來帶回家。

  「艾略特護士,」爸爸說:「我會永遠記得妳的悉心照顧,但我希望下次不要太快再見到妳。」

  「我也是。」她說,我的家人都在病房裡,她看到大家站在一旁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對小弟說:「巴克利,你媽媽和姊姊雙手都拿了東西,你來推輪椅。」

  「巴克,慢慢推喔。」爸爸說。

  我看著他們四人慢慢穿過走廊,走向電梯,巴克利和爸爸走在前面,琳西和媽媽跟在後面,兩人手上都是滴水的水仙花。

  電梯緩緩下降,琳西盯著手上鮮黃的花朵,忽然記起大家第一次在玉米田為我舉行追思儀式時,塞謬爾、霍爾和她看到一束黃色的水仙花,但不知道是誰把花放在那裡。琳西看看水仙花,再看看媽媽,頓時瞭然於心。巴克利輕輕靠著琳西,爸爸坐在閃亮的輪椅上,看起來雖然疲倦,但顯然很高興可以回家。他們走到大廳,自動門一扇搧開啟,我知道他們四人注定會在一起,也知道我應該讓他們單獨相處。

  ※※※

  盧安娜削了一個又一個蘋果,手被水泡得紅腫,心中逐漸浮現出迴避多年的念頭。這些年來,她曾想要離婚,但始終不願多想,昨晚看到兒子和露絲依偎在一起,她終於不再猶豫。她已經記不得上次和她先生一起上床睡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像鬼魂一樣在家裡游移,夜深人靜時,他靜悄悄地鑽進被子裡,有時幾乎連被子都沒弄皺。雖然他不像電視或報紙上所描述的壞先生,但他始終心不在焉,這卻是最殘酷的傷害。即使他回家和她一起坐在餐桌上,吃她所準備的食物,他依然心神恍惚,好像人根本不在這裡。

  她聽到樓上浴室傳來水聲,她想再過一會兒,等到兒子和露絲梳洗完畢再叫他們下來。我媽剛打電話來道謝,先前她從加州打電話來詢問狀況,盧安娜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她特別打電話來說聲謝謝。盧安娜決定等一下送個蘋果派到沙蒙家。

  盧安娜遞了咖啡給雷和露絲,然後說時間不早了,她要雷陪她到沙蒙家一趟,她打算悄悄地把派放在沙蒙家門口。

  「哇,這好像考試作弊一樣。」露絲說。

  盧安娜瞪了她一眼。

  「媽,對不起,」雷說:「昨天發生太多事,我們累壞了。」說是這麼說,但他懷疑母親會相信昨天發生的事情嗎?

  盧安娜轉身面向流理檯,流理檯上擺了兩個剛烤好的派,她拿一個放在桌上,金黃的派皮上有幾道缺口,缺口中冒出熱騰騰的香氣。「要不要吃一塊當早餐?」她說。

  「哇,辛格太太,妳真是太棒了!」露絲說。

  盧安娜笑了笑。

  「趕快吃飽,換好衣服,你們兩個都可以和我一道去。」

  露絲邊看著雷邊說:「嗯,我還有其他地方要去,我晚一點再來找你。」

  ※※※

  霍爾把鼓組拿過來給小弟,雖然離小弟十三歲生日還有好幾星期,但霍爾和外婆都同意巴克利需要一組鼓。塞謬爾讓琳西和巴克利單獨到醫院去接我爸媽,他沒有跟著一起去。對大家而言,此次返傢俱有雙重意義,不但爸爸出院,媽媽也回家了。媽媽在醫院陪爸爸陪了整整四十八小時,在這四十八小時之內,他們和其他人的命運都起了變化。我現在知道,將來大家還會面臨更多變化,誰也阻止不了生命的運轉。

  「我知道現在喝酒還太早,」外婆說:「但我還是要問:男士們,你們想喝什麼?」

  「我以為我們要開香檳慶祝。」塞謬爾說。

  「沒錯,但待會兒再開香檳,」她說:「現在是飯前小酌。」

  「我想我不了,」塞謬爾說:「我喝琳西的就好了。」

「霍爾?」

  「不了,我在教巴克利打鼓。」

  外婆雖然想說哪一個偉大的爵士樂手不是醉醺醺的,但她強迫自己把話壓下去,改口問說:「嗯,我幫你們倒三杯清淨透明的開水如何?」

  說完她就走回廚房倒水。上了天堂之後,我比活著時更愛外婆。雖然我希望能告訴大家,外婆一回廚房就下定決心戒酒,但我很清楚外婆不會改變,她就是喜歡喝兩杯,這已成為她的註冊商標。如果她過世之後,人們只記得她醉醺醺地幫大家打氣,那又如何呢?我就喜歡這樣的外婆。

  外婆把製冰盒從冷凍庫拿到水槽邊,倒出一大堆冰塊,她在每個杯子裡放了七個冰塊,然後扭開水龍頭,讓水流到最冷為止。她奇怪的艾比蓋兒、她心愛的女兒終於回來了。

  她抬頭看看窗外,朦朧之中,她發誓她看到一個小女孩,身穿和她年輕時同款式的衣服,坐在巴克利放園藝工具的小屋外,目不轉睛地瞪著她。小女孩一會兒就不見了,外婆甩甩頭,把小女孩的影像拋在腦後,今天大家都忙,她最好不要提起這件事。

  ※※※

  我看著車子駛進家門口,心想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時刻嗎?全家終於團聚了,但大家不是為了我才回來,而是為了彼此才回到這個家。少了我,大家還是一家人。

  在午後的陽光中,爸爸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比較瘦弱,但他眼中充滿多年未見的滿足。

  媽媽的心情起起伏伏,心想說不定她熬得過這次返鄉之旅。

  他們四人同時下車,巴克利從後座走到前面攙扶爸爸,其實爸爸不需要他幫助,巴克利只是下意識地想保護爸爸,使他不要再受到媽媽傷害。琳西隔著車頂看著我們的小弟,她依然習慣性地保護他們兩人,琳西、爸爸和巴克利相互扶持了這麼久,三個人都放不下彼此。琳西一轉頭看到媽媽注視著她,鮮黃的水仙照亮了媽媽的臉龐。

  「怎麼了?」

  「妳和妳祖母簡直是一個模樣。」媽媽說。

  「幫我提這些袋子。」妹妹說。

  她們走向後車廂,巴克利扶著爸爸走向門口。

  琳西望著黑暗的車廂,有件事情她非弄清楚不可。

  「你會再傷害他嗎?」

  「我會盡我所能,絕不再做出傷害他的事情,」媽媽說:「但我不能保證什麼。」

  琳西抬起頭來看她,琳西的眼神帶著挑戰的光芒,她這個孩子成長得太快,從警方宣佈了我的死訊之後,琳西就成了大人;從那一天起,媽媽失去了她的大女兒,琳西也失去了姊姊。

  「我知道妳做了什麼。」

  「我會記得妳的警告。」

  琳西用力舉起袋子。

  她們同時聽到巴克利的叫聲,他衝出大門,像小孩一樣興奮地大喊:「妳看霍爾給我什麼!」

  他用力地敲打,一下、兩下、三下,過了五分鐘之後,只有霍爾臉上還帶著笑容,其他人不禁想到未來只怕不得安寧了。

  「我想現在教他打鼓最好。」外婆說,霍爾點頭表示同意。

  媽媽把水仙花遞給外婆,她藉口想上洗手間,轉身走上二樓,大家都知道她想到我房裡看看。

  她像站在太平洋岸邊一樣,一個人站在我的房間門口,我的房間還是淡紫色,房裡多了張外婆的搖椅,除此之外,所有的擺設都沒變。

  「蘇西,我愛妳。」媽媽說。

  我聽爸爸說了好多次,但聽到媽媽這麼說,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現在才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不自覺地等著媽媽說這句話。她需要時間說服自己,想我、愛我沒有關係,這樣的思念不會毀了她,而我也給了她足夠的時間;畢竟,對我而言,時間算得了什麼呢?

  媽媽看到我以前的衣櫃上放了一張照片,外婆把這張我幫媽媽拍的照片放在金色相框裡,照片中的她脂粉未施,我趁大家還沒有起來之前按下快門,偷偷地拍下媽媽神祕的一面。野生動物攝影家蘇西.沙蒙所拍攝的女子,隔著籠罩在晨霧中的草坪凝視著遠方,這就是我鏡頭下,神祕的艾比蓋兒。

  ※※※

  她用樓上的洗手間,把水開得嘩嘩響,弄亂架上的毛巾。一看到這些淡奶黃色毛巾,她馬上就知道毛巾是外婆選的,她覺得這種顏色非常不切實際,把姓名縮寫繡在毛巾上也沒什麼意義,但她轉念一想,這些年來她向來實事求是,但這種生活態度究竟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她的母親雖然有時喝得醉醺醺,但充滿了愛心,個性雖然浮華,但活得實實在在。如果她能接受人死不能復生的事實,為什麼她不能學著接受尚在人間的親人呢?

  浴室、浴缸、或是水龍頭周圍都看不到我的身影,我不在媽媽上方的鏡子附近徘徊,也沒有縮小身子,躲在巴克利或琳西的牙刷上。但這些年來,我每天都想著:大家都好嗎?我爸媽會復合嗎?他們會永遠在一起嗎?巴克利什麼時候才會把心事告訴大家?爸爸的心臟病真的痊癒了嗎?我從未停止想念他們,也希望他們不要忘了我。儘管歲月飛逝,我知道我會一直惦記著他們,也知道他們會永遠惦記著我。

  霍爾在樓下握著巴克利的手腕,教他怎樣用鼓棒:「像這樣輕輕滑過鼓面就好。」

  巴克利照著做,然後抬頭看看坐在他對面沙發上的琳西。

  「巴克,好酷喔。」我妹妹說。

  「聽起來好像響尾蛇。」

  霍爾非常滿意,「沒錯,就是這樣。」他說,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他和巴克利同台演出的樣子。

  媽媽走回樓下,一進客廳,她先看爸爸一眼,悄悄地向他示意說她還好,內心雖然百感交集,但她支持得住。

  「好了,大家注意,」外婆從廚房大喊:「塞謬爾有件事要宣佈,大家坐好!」

  每個人聽了都不禁大笑,但氣氛依然有點尷尬。雖然每個人都期待像這樣全家團聚的時刻,但聚在一起卻不知如何是好。塞謬爾和外婆走進客廳,外婆端著一個擺了高腳酒杯的盤子,等著幫大家斟滿香檳,塞謬爾很快地瞄了琳西一眼。

  「外婆會幫我為大家斟酒。」他說。

  「這她最內行。」媽媽說。

  「艾比蓋兒?」外婆說。

  「嗯?」

  「隨便妳怎麼說,只要妳開心就好,我很高興妳回來了。」

  「幫大家倒酒吧,塞謬爾。」爸爸說。

  「我很高興和你們大家在一起。」

  霍爾知道他弟弟還有話要說:「喂,大演說家,你還沒說完呢!巴克,來一點鼓聲吧。」這次霍爾讓巴克利自己打鼓,我小弟拿起鼓棒為塞謬爾打氣。

  「我想說的是,我很高興沙蒙太太回來了,沙蒙先生也回家了。嗯,我很高興我有榮幸娶你們這個漂亮的女兒。」

  「說得好!說得好!」爸爸說。

  媽媽站起來幫外婆端盤子,然後她們一起把酒杯遞給大家。

  我看著家人啜飲香檳,想著他們在我生前與死後所經歷的一切。塞謬爾向前跨一步,在全家人的注視下勇敢地吻了琳西。我看著他們,往事歷歷在目,一幕幕地浮現在我眼前。

  我的死引發了這些改變,有些改變平淡無奇,有些改變的代價相當高昂,但我過世之後所發生的每件事情,幾乎件件具有特殊意義。這些年來,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就像綿延伸展的美麗骨幹一樣,把大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沒有我,他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我終於開始認清這一點。我的死或許讓他們的生活失序,但假以時日,生命終將長出新的骨幹,在不可知的未來,他們一定能重拾圓滿的生活。我現在終於知道,我的性命造就了這樣神奇的生命循環。

  爸爸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女兒,另一個女兒的朦朧身影終於消失無蹤。

  霍爾答應小弟晚餐後繼續教他打鼓,小弟聽了才把鼓棒收起來。大家一個跟著一個走進飯廳,塞謬爾和外婆在餐桌上擺了精美的碗盤,桌上放了外婆的拿手餐點:Stouffer's冷凍義大利麵和Sara Lee冷凍起司蛋糕。

  「外面有人,」霍爾隔著窗戶看到一個人,「啊,雷.辛格在外面!」

  「請他進來吧。」我媽說。

  「他要走了。」

  除了爸爸和外婆留在飯廳之外,其他人都跑到外面追雷。

  「嘿,雷!」霍爾大叫,他一開門差點踩到擺在門口的派,「等一下。」

  雷轉身,他母親在車裡等他,車子的引擎還開著。

  「我們不想打擾你們。」雷對霍爾說,琳西、塞謬爾、巴克利、和一個他認得出是沙蒙太太的女人全都擠在大門口。

  「盧安娜在那裡嗎?」媽媽大喊,「請她進來坐嘛。」

  「沒關係,真的不用麻煩。」他站在原地不動,他心想:蘇西在看著我們嗎?

  琳西和塞謬爾朝著雷走過來。

  此時,媽媽已經走過門口的車道,靠在車窗旁和盧安娜說話。

  雷瞄了他媽媽一眼,盧安娜正打開車門,準備走到屋裡,「除了派之外,我和雷什麼都吃。」她對我媽說,兩人一起走向大門口。

  「辛格博士還在工作嗎?」我媽問道。

  「他什麼時候都在工作,」盧安娜說,她看著雷和琳西、塞謬爾一起走進屋裡,「妳哪天再過來和我一起抽幾口衝鼻的香菸吧?」她說。

  「沒問題,就這麼說定了。」我媽說。

  ※※※

  「雷,歡迎,歡迎,請坐。」爸爸說,他看著雷穿過客廳走進來,這個男孩曾經愛上他的女兒,他心裡一直對雷有種特殊的感情。大家還沒來得及坐下,巴克利忽然跑過來坐在爸爸身邊的椅子上。

  琳西和塞謬爾從客廳搬來兩張椅子,在餐具櫃旁邊坐了下來,盧安娜坐在我媽和外婆中間,霍爾一個人坐在房間另一頭。

  此時,我終於領悟到他們感覺不出我走了,正如他們感覺不到我來了一樣。儘管有時我拚命在房裡盤旋,他們依然看不到我。巴克利覺得我跟他說過話,即使我不記得說了什麼或甚至有沒有說話,對巴克利而言,大姊確實曾陪他聊天。這些年來我活在大家的思念中,大家要我什麼時候出現,我就照著他們想像的出現在眼前。

  露絲又來到玉米田裡。所有我心愛的人都坐在同一個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走向玉米田。她始終感覺得到我的存在,也會永遠惦記著我。我知道她的心意,但我卻不能再為她做些什麼。露絲當年是個受到鬼魂糾纏的女孩,現在則是個被鬼魂所圍繞的女子。當年是情非得已,現在則是她自己的選擇。只要她願意,她就能說出我的生與我的死,即使每次只對一個人說也無妨。

  ※※※

  盧安娜和雷在我家待到很晚,塞謬爾大談他和琳西在30號公路旁找到的老房子,他向我媽詳細描述房子的模樣,還詳述他怎樣想到要向琳西求婚,結婚之後打算和琳西一起住在那裡。雷聽著聽著問塞謬爾說:「你說的那棟房子,天花板上是不是有個大洞,大門上方還有幾扇很漂亮的玻璃窗?」

  「沒錯,」塞謬爾說,爸爸聽了顯得有點擔心,「沙蒙先生,請不要擔心,我保證一定把房子修好。」

  「那棟房子是露絲爸爸的。」雷說。

  每個人聽了都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雷繼續說。

  「他貸款買了一些還沒有被拆掉的老房子,我想他打算重新整修這些房子。」雷說。

  「天啊。」塞謬爾說。

  我隨即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