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雲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來過。我與園內其他人以籬笆為界不相往來,日子依舊那麼過,只是每日送藥的換成了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
「嘻,夫人別再這麼看著我了,我是濟物,歸真是我弟弟,和門主一道出門了。」小孩子笑容乾淨,粉嘟嘟的笑臉配上發環上柔和光暈的珍珠扣,怎麼看怎麼像大戶人家的小祖宗。
我端過藥來,慢慢喝著,暗自思量,這歸真濟物向來跟在上雲左右,如今留下濟物來定是奉命看著我了,上雲是門主,各種事務比起易揚來肯定有多不少,如果一直留在這滿春園內才叫奇怪了。
現在外面天主教和竣鄴山莊情形如何早已不是我能預料,我從被劫到如今也有些時日,而暗門這潭水到底多深卻還沒來得及摸清楚。亂世天下,我就站在漩渦眼裡。
濟物接過碗來,又道:「門主吩咐了,夫人有什麼需要的只管和我說一聲就是,冷壇主也在莊內,有什麼不適可以隨時通傳他來。」
說完端了空碗就出去了。
濟物剛走,小鐺就出現在門口,他看著濟物離去的背影側著頭望了很久。
小鐺明顯瘦高了不少,幾經變故也少了幾分少年的青澀,多了兩分持重成熟。他拿了一份水梨來,拉著我一起坐到院落中的石桌旁,說是外面太陽好,多曬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
小鐺自己沒說,我卻從濟物口中知道他這幾日每天起早練武,只是那得日罌實在太過霸道,隱隱還有祛人武功的功效,小鐺每每練武總是以憤怒失望告終,濟物說他現在的功夫和暗門內尋常殺手的工夫差不多,所以門主才放心把他安在我身邊。
小鐺削好一個水梨,遞到我面前:「吃點吧,對嗓子好。」他柔聲說道。
自從我告訴他我只是暫時失聲,他就每天削梨子,煮琵琶薄荷湯,一個大男孩忙裡忙外的,倒也心甘如飴。
我笑著接過,張口咬了一口。梨子很甜,水分也很豐。
小鐺又拿了個梨子開始削,壓著聲音說:「那兩個孩子,小心點,很有古怪。」
我點點頭,早就覺得這兩個孩子不簡單,明明只有十歲不到的模樣,可是卻明顯是上雲的心腹,更離譜的是,在門內似乎無所忌憚,可以對嬌娘冷蕭呼來喚去,汀蘭也要給其三分薄面,加之長隨上雲左右,端是奇怪。
小鐺又道:「那日我被擒,就是這兩個孩子聯手,劍走嫻熟,勁狠老辣,尋常孩子就算打娘胎開始練劍也遠遠練不到如此地步,可謂天賦異稟。其後四面堵殺我託付傳信之人,心思細密,機智過人,尋常大人也遠遠不如,他兩人黃口小兒,齒牙未滿,實在怪異地緊。」
我想了想,伸出手指在桌上凌空寫著:「天主教如何了?」
小鐺搖了搖頭:「我那日聽聞你落崖,就奔出尋你,費了好大周章才縋繩下去崖底,其人早就摔成一團肉泥,全不可辨,不過我卻發現頭髮很有蹊蹺,像是用秘術接連起來,細看之下還有接口痕跡,所以懷疑墮崖者乃是假冒。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易揚設的局,在天主教地界內好一陣找,可是那件事後天主教和竣鄴山莊都突然停戰,兩家按兵不動。我暗查之下聽聞天主教內有人言天師病重,昏迷不醒,教內一切全是當菲護法在打點。所以又偷偷潛回天山看了一回,聽一個大夫言:天師早年練功出過岔子,這幾日積勞成疾,聖女一亡更牽出了舊傷,這才內傷之下昏迷了過去,過些時日會慢慢轉醒的。而我哥更是日日酒醉,不理其他,所以我便自己尋找,遣人傳信回去說聖女可能還活著。卻不知怎的,被暗門內的人發覺了,一路追殺,最後還是不敵他人被擒了回來。」
小鐺與自己這段說地輕描淡寫,實際怎麼一番驚心動魄也不是我能瞭解的。
我閉著眼睛暗暗思忖:以易揚的性格,肯定不會如此善罷甘休,難怪一直沒有天主教的動靜,原來竟是易揚病重。
如果如那個大夫所言,易揚會過些時日病癒,又會是如何動作?趁鄴飛白不理人事一舉拿下竣鄴大軍還是先行尋我?小鐺能發現古怪那麼易揚肯定也可以,怕就怕暗門吃了教訓已經偷偷把屍首處理好了,不過只要易揚有心,以他的手段察出我還活著也是早晚的事。小鐺失蹤,竣鄴山莊早晚也會派人來尋他。兩家人馬之力,應該可以找出我來。只是到時誰能先行救我出來就又是另一番算計了。
想到這裡又是心裡一沉,等兩家人馬來救,孩子該是已經出世了吧,我又有何面目去面對任何一邊?
被玷污的女兒,被褻瀆的聖女……
我睜開眼,看見小鐺憂心重重的眼神,他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沒事的,清清,會沒事的……」
我微微一笑,搖搖頭示意無妨。
不,我不已經沒有路回去,無論是天山還是竣鄴山莊,都不再是我的歸途。如果說我還有什麼歸途,那就只有這腹中的孩子,它給我一種奇怪的信念和堅持,我要守衛它,清清可以軟弱,但是我必須強大,不為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腹中骨肉一個微弱的心跳就足以把我支撐起來。
孩子……
這幾日都很平靜,安安穩穩的,如此過了月餘。閒下來的時候,我仔細詢問了小鐺關於暗門的一切信息,加之自己所見所聞,大致有個了暗門內部結構的概念。
暗門內是高度集權的管理結構,寶塔式權利分佈,門主下分四大總司,總司下分八大分壇:金戈,鐵馬,鐮刀,利劍,寶盾,彎弓,毒鏢,神箭。每個分壇下的殺手再分神,人,鬼三種等級。門主數年前更換為現在的上雲,而後,除已死的千算子離蒿外,其餘總司全部換人。唯一個女總司汀蘭乃上雲的師姐,前幾個月也死在天山斷崖上。另外兩個還全然不知是誰。
八個壇主手下均是將廣糧多,金戈壇壇主平嬌平日最是神出鬼沒,誰能想到竟是偽裝成個妓院老鴇,現在被挑了手筋腳筋廢了壇主一職。新上任的壇主不知何人。
鐵馬壇壇主就是當年叛了天主教的虎頭幫大哥汪大鵬,一直很不得人心,治下不利,不得重用。
鐮刀壇壇主,毒鏢壇壇主和利劍壇壇主一直隱而不出,只有傳聞說鐮刀壇壇主是個嗜血妄佞的少年。當日在營帳內有個叫齊埔的男子,上雲說他也是個壇主,只是不知是哪個壇壇主。
彎弓壇壇主方凝,原本是個武林世家的小姐,一把家傳的寶劍「鏽殼」天下聞名,貌美卻十分貪戀榮華富貴,奢侈糜爛,所以在暗門許以重利之下進了暗門,為人清高自傲又非常愛慕虛榮。
寶盾壇壇主冷蕭,醫術出眾,毒術也是無雙,新門主上任後被提拔上來的,人送外號兩面菩薩,既陰險又大度,既行善又做惡,既狂妄又謙虛。
神箭壇壇主離紋是離蒿之子,沒什麼很是突出的地方,心計智謀也遠遠不如其父,不過是沾親帶故而上的位置。
總體而言,因為權利高度集中,暗門內部表面上看並沒有像天主教那樣的激烈內部爭鬥,是個較為穩定團結的局面。上雲在知人用人方面也很是擅長,加之前總司離蒿管理得當,暗門內部各壇之間分工均勻,井井有條,十分穩定牢固。所以就算其他總司甚至門主從沒露面,暗門內所有人依然各司其職,絲毫不亂。
只是這種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權利機構,在更深一層恐怕就會比天主教內更加複雜,下級不敢忤逆上級,長久以來定是往兩個極端發展,一是越來越順從,一是越來越抗拒,而眾人對提升的渴望只會越來越大,權利相爭也只會越來越激烈,高層之間怕彼此哪一天得以提升會成為自己頂頭上司,一方面會表面修好,一方面會暗裡傾軋。高層與低層之間,低層要盡力表現,討好上級,同時又要防止因太過突出而被上級故意擠兌,高層要知人善用,做出成效,同時要防止下級踰越而一步登天。關係之微妙,比之天主教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在,兩個總司位缺,幾個壇主不知道又是怎生個光景,但是總司之職反正總有其他總司先行頂上,而引起下面波濤洶湧的,只怕是空出的金戈壇壇主之位。
暗門……是嗎?我臥在院裡的躺椅上,微微眯著眼睛。
「回屋吧,似乎要變天了。」小鐺饒過籬笆,走到我身邊說。
我笑了笑,順從地站起來,由他領著回了屋內。
臨窗而坐,我順手撐起窗架,看著濛濛的天際。那是什麼方向?可是指向天山。猶記得那時天山上,有女,衣長仗余,紅衣長髮……
「想什麼呢,那麼出神?」小鐺端過一盞茶來,輕輕放在我面前。
我微微搖了搖頭,隔著清茶騰起的氤氳看著小鐺溫暖的笑容。「小心,有點燙。」他動了動茶盞說,「涼一涼再喝吧。」
我點點頭。
小鐺突然撲哧笑了出來,他說:「以前在莊內,有個阿媽燉的老鴨湯特別好喝,每每惹地我們一幫小孩搶來搶去,我雖然跑地快可是力氣小,很不容易得手。有一次真的給我拿到了,但是後面跟了一大堆兄弟姐妹狂追不捨,我就直接仰著脖子灌進去了,沒想到,鴨子湯上沒冒煙,卻不是因為不燙的原因而是因為最上面是一層鴨子油的原因,當時把我燙了個滿嘴冒泡,養了一個月這才好。」
我也笑了,伸手在桌上寫著:果然很貪。
小鐺笑道:「是是是,我很貪,我就像貔貅一樣,只進不出!」
兩個人笑作一團。
小鐺伸出手來,隔著茶案輕輕握住我的手。
一絲愕然,抬頭小鐺睜著圓圓的眼睛:「清清,有時我會想,你如果不是聖女,而只是莊主的女兒,一起在莊內長大,從小和我一起玩耍,一起跟先生學字,一起練武,一起吃飯……那麼現在又該是怎麼一番光景啊。」
我看著他,他瞥開眼睛看著窗外:「其實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你已經是聖女了,永遠也不可能,就算是在『如果』裡面,你眼裡的人也只是我哥而已……不過,像現在這樣我也是很滿足的了……以前一直覺得千湄很傻,沒想到自己會比她更傻……」
我聽著心裡感慨,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小鐺回過頭來,輕輕展顏:「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我都陪著你,我知道你不想回天山了,也不想再去見我哥,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最後去哪兒,我都陪著你。」
陰霾的天空烏雲翻滾,一絲風也沒有,我隱隱覺得關節開始痛了,更痛的,卻是心……
為什麼,小鐺……
「換個位置吧,臨窗潮氣大,你去床上躺會兒,我去找人弄藥。」
夜晚,小鐺左叮嚀右囑咐地離開了,我卻輾轉反側不得眠,好不容易撐著身子坐起來,聽著雷電交加和雨水沖刷屋頂的聲音。
門突然被打開,一人帶著蓑衣斗笠,雨水順著邊角直流到地上。
上雲回來了?
他拿下斗笠,出現一張半衰的臉,鼻頭微紅,濡濕的兩鬢白髮叢生,一身雨水潮濕之氣。
見面之下,兩人都愣住。
閻王劫?!芷蒲谷的半仙怎麼來這裡?
好半天,先生才回過神來,指著我對身後的人說:「是她?」
陰影中,慢慢顯出上雲冷酷的容貌,面無表情:「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