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菲琳雪低頭想了很久,語帶沉悶地說:「願上蒼寬恕他……」
我笑了一下,易揚不需要寬恕,但是我沒有說。
當菲抬起頭來看著我,原本寬厚的肩膀向下垂著,虎背微微彎曲,紅腫的眼睛看著我。
她問我:「為什麼?」
我收去了笑,卻沒有回答她。
不為什麼。
當時你是聖明軍的門閥之時,易揚是蘇溈的禁臠;你在沙場上馳騁之時,他供人玩弄於床弟;你為信仰虔誠地歌頌時,他在算計和陰謀中求存;你揚刀立威之時,他還在女裝侍茶;到最後,你沙場秋點冰,他卻在陰冷的會意堂,慢慢清點他的仇恨和屈辱……
他沒有信仰。
所以沒有為什麼。
我受不了她哀戚的目光,於是避開她的眼睛,正色道:「當菲,我早已不是聖女,我也永不再想當什麼聖女。我知道你有真心為我,所以我勸你放棄吧,你不是他的對手,就算加上冷蕭再加上鄴心,你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菲看著我,目光卻複雜起來。
我道:「也許現在你有某些優勢,但是相信我,不要試圖和他作對。」
她不語,看了我許久,卻突然道:「不,只有你是聖女!」
我有些啞然,當菲未免太過固執。
她卻雙眼明亮:「聖女是上蒼的使者,『澄心歸璞,念無慾,駁詬理』,古書上曾說:『心無恨,眼無塵,聖女的光芒可以照亮黑暗與白晝』。我再沒見過其他人,可以如你這般……」
我失笑了,搖了搖頭。
「當菲,」我誠懇地說,「我不恨不是因為我寬容或者我偉大……」我說地很慢也很小心,「我也是自私的且狹隘的,而且這也說明不了什麼,難道就因為古人寫的紙上的幾句話,我就必須是注定的命運了嗎?」
當菲一愣,呆看著我。怔怔地問我:「那你為什麼不恨……你……愛他?」
我心裡一揪,卻輕笑了一下,慢慢走到門邊,透過朦朧的門花開著寒冷的外面:「好比說,有人欠了你十兩銀子,你和那人糾纏不休,這時你家裡著火了,你當然會顧不上銀子而回去救火。生命裡不只有愛情,也不只有仇恨,它的意義太多,只有每個人自己才能體會……除了這裡,我也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啊……」
當菲猛然站起來拉住我:「聖女你要走嗎?」
我沉吟一下,慢慢道:「我也不知道……」
「不,不能走……」她急急地說。
「當菲!」我打斷她,「如果你相信上蒼,這一切不如就當是上蒼的安排。」
她眼睛一亮:「天有新的旨意傳達給你嗎?天是不是要這天下的人贖罪?」
我看著她狂熱的眼,狠心地說:「不是,天從沒有告訴過我什麼,從來都沒有。當菲,」我推開門,指著天地:「人是渺小的,蜉蝣一世,好比曇花,每個人都可以皈依自己的宗教,你不能把自己的信仰強加在他人身上,對我也是,對易揚也是。易揚是的殘忍的權術者,卻也會是個英明的統治者。我沒有留下的必要,你為什麼還看不明白?」
當菲有些慌亂:「你……你的意思是,你也不再信奉上天,也一定會走?」
我看著她,用目光回答她。
當菲拉著我的袖管:「不,你不能走——這天山,這聖女……你不能走……」
我看著她,目光堅定。
當菲更是慌亂,最終一咬牙:「聖女,你不能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留下來。」
我笑:「我見他做什麼?」
當菲有些愕然:「聖女不是向來待那鬼影離鐺很是親厚嗎……」
我瞪大了眼睛:「小鐺!?」
「垮嗒」
開鎖的脆響伴著我心緊如弦。
院子裡的奇花異草雖曾豔麗卻不耐那霜寒,催拉折朽,一地衰敗,卻只那白梅,伴著夜光流轉生姿,月光冷,瑩無塵,開地並不落寞。梅香幽然,一院冷清。
當菲琳雪推開東廂的一扇門。
「他在裡面。」
我遲疑地邁進去,果見玳瑁簾後的寢間睡著一人。
小鐺……
我撥開簾走過去,簾在身後叮噹玲瓏,而那人還在淺睡。
我不敢想其他,只慢步過去。
離鐺的頭髮又成了短髮,有些瘦削。
我有些疑慮地回過看,看到當菲正站在簾後,並無聲息。
我更加憂心,伸出手去觸離鐺的臉。指尖有些涼,有些顫。
他似乎震了一下,伸手握著我的手,張開眼來看著我。
「你來了。」他說著,帶笑,手很暖。
我點點頭,鼻子有些酸,「嗯,我來了。」
「我等你許久了。」他說。
我又只有點頭,忍住淚花。
他又笑:「你今日來地好晚,卻最真實。」
我呆住了。
「嗯,我很想你,但我也很怕你看到我又會趕我走。如果你真的見到我,你不要讓我走好嗎?」
我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這麼愣愣看著他。
「好睏啊,明天別來這麼遲了。」
他捏捏我的手,又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又睜開:「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嗓子乾澀難忍,心裡如刺扎一般。
這傻子,還以為是夢呢……
「喂!」我半含著淚,拍他的臉:「快醒醒,還睡!」
他嘟囔了一下,並不睜眼。
我便一把拉著他坐起來。
他坐起來,小鹿般的圓眼睛終於清亮了起來,卻只傻傻看著我。
「小鐺……」我笑地很辛酸。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臉,卻又不敢。
我拉過他的手:「真的是我。」我說。
「清清……真的是你?」
我點點頭,眼睛又開始有水氣:「是我,真的是我……」
他認真地看了又看,突然掐著我的臉做了個鬼臉,於是他便笑了:「果然是你,那便好,那便好,我翻遍了天山三千房舍都不見你,還以為……你果然在天山……」
我一呆:「你來天山找我?什麼時候?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伸手拉我:「……我不會再要求你跟我走了,真的,我跟你走好不好……」
「小鐺?」我開始覺得不太對了。
他明亮的眼卻宛如黑夜的晨星:「能不能……不要分離。」
天下女子有十分好,卻獨鍾最是痛骨的這一分;天何道,只皈依你的宗教,浮華夢,繁花裡,只被一縷清煙繞;不願太澄明,沉湎痴人笑。卻只道,不要分離,等那地老天荒?
我覺得心裡柔柔地痛,我該感激有人願為付出而付出,卻希望他不要。
「……不是,我不是拋下你,而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件很困擾的事情,我必須自己去面對,我不能拖累你,也不能拖累任何人,你不要怪我好嗎?」
他靜靜看著我說完,清潭般的目光膠著我,溫柔而帶些傷痛:
「對不起,清清,我聽不見……」
我一震:「小……小鐺……」
「懸明節前我接到暗報說天師突然離山,所以我迅速扣下了新聖女,天師得訊後又趕回來,離鐺助他挽回了聖女,自己卻被冷蕭扣下。」簾後的當菲低沉的聲音穿過房間短暫的默寂,「我知他與聖女你交情匪淺,匆忙趕到時,冷蕭已經在用刑問話,雙耳釘釘……」
噙著的淚終是忍無可忍。
心被人揪成小小的一塊,狠狠地痛著。
離鐺的鹿撞般的眼依然明亮且溫柔,卻帶著淡淡的哀傷。
他說:你來得好晚。
他說:不要分離。
他說:對不起,我聽不見……
珠簾叮噹,當菲無聲地邁進來,站在幾步遠:「還好那時我算及時趕到,不然他這兩條腿也要跟著廢掉……冷蕭說,離鐺的事最好不要告訴你,但是我想,你會想看到他的……」
「謝謝。」我硬吞著眼淚,生生地說。
小鐺茫然的大眼睛看看我,又轉過頭看看當菲,最後轉而看著我,水汪汪地看著我,拉著我的手緊了緊:「清清……你——」
「放心,我不走。」我輕柔地說,很慢很慢。「我不走。」
他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唇語,表情微微放鬆下來,隨即又繃了起來:「不!要走!要離開!暗門的冷蕭在這裡!你不能留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拍著他的手安撫道,「別怕,沒事的。」轉而對當菲平靜地說:「告訴我,怎麼回事。」 心裡最初的慌亂稍稍安穩,雖然很痛,但是一切都是不可避免,命運的轉輪從不偏袒任何人,轟轟烈烈地碾過去,它從沒給人機會悲春傷秋,只是軋過,碾過……有人膜拜命運,有人唾棄命運,我也曾怨懟,曾哭泣,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嘗試著去面對,去直視,去不卑不亢地挑起命運的擔子。
也許,這就是成長。
當菲沉吟一下:「聖女,能否借一步說話?」
我挑眉:「莫說他聾了,就算他完好,我也不用瞞他什麼!」
當菲僵了一下,便道:「簡單來說,天師回山以後不幾日,冷蕭就發覺新聖女不太對,再過幾日,新聖女就露了馬腳,卻是離鐺易容假冒的,也不知天師用的什麼法子把離鐺和聖女掉了包,離鐺輕功無雙,論身段也和新聖女相仿,但要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聖女被軟禁的情形下和聖女調包,沒有內應絕對不行,冷蕭發覺是離鐺後當場就上了刑,我趕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當菲!」我看著小鐺,伸手幫他理著亂發,聲音卻有些冷,「你一直在迴避一點,新聖女是誰?如果是一般人,小鐺不可能明知是火坑還往裡跳。小鐺一直孑然一身,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也沒有好被威脅的。」我停了停,又問:「新聖女和小鐺是舊識對嗎?」
當菲琳雪不說話了。
我看著小鐺微微笑了一下,把一直壓在舌間下的話輕輕抬出來,輕輕念道:「竣鄴山莊,美人千媚……」
小鐺迷茫地看看我,又看看當菲,最後終於說:「清清,不要相信這個女人。她和冷蕭是一夥的!」
當菲微微欠了欠身:「聖女明察……」
我覺得心裡有些慌,我也不知道我在慌什麼,似乎有些怕,仔細想想卻也沒什麼好怕的,說是憂心,不合我意;說是苦悶,浮誇其談。卻只想到,雕欄玉砌應猶在……
「你下去吧,我想和小鐺多說說話。」我低低地說,並不看她。
「是。」當菲轉身,走出兩步,停下腳步背對著問我:「聖女,不要離開……」
我依然看著離鐺,忽而柔柔地笑了:「不離開,永不分離……」
當菲停了片刻,快步走了出去。
小鐺一直警惕地看著當菲走了出去,這才微微舒了口氣。
我微笑,在他手心寫下:「放心,沒事。」
小鐺搖搖頭:「天山這地方,魚龍混雜,不要相信她。」他看著我,有些動容地說:「真不知道你以前在天山是怎麼過來的……」
我淺淺笑了一下,並沒有答話。
院子裡的梅香又飄散開,漫漫地,卻衝不開那麼多陰謀的味道。
小鐺以為我沒看出來,他被子裡的腿是上著石膏的,我也就不說破他,聽他說了許多,便說我乏了,從他房裡出了來。
院子門外隱約傳來兩個人的爭執聲。
我拉開院門,果然見是冷蕭和當菲琳雪。
我冷冷地看著他們二人,開口道:「我要見鄴心。」
冷蕭和當菲對視一眼,冷蕭遲疑了一下,小心地道:「小姐……見鄴心何事?」
我犀利地看著他,慢慢道:「不要你管,明日之前,我要見他!」
「啪」。一聲響,關上院門。
轉身,梅的虯枝佈滿整個院落,西廂的房門有輕微的扣門之聲。
我凝神看去,紅木門上鏤刻的花紋中隱約透著一個人影。
小鐺住西廂,那麼東廂的是何人?
懷著遲疑,我走過去,輕輕響了門。
沒有動靜。
我沉吟一下,手上加力一扣,門就這麼開了。
塵埃四起。
彷彿很久都沒有人住了。
我疑惑著踏了進去,莫非適才我眼花?
「啪。」身後門輕身闔上。
我敏感地轉過身去,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迎著我的視線。
「你怎麼來了?」我心裡微微放心,瞅著她問道。
不知道瞪我一眼:「你以為我來得容易嗎!冥君和琉璃君看地那麼緊,好不容易才轉了個空子!」
「你找我?」
「這個給你。」她從衣襟內扯住一分棕黃色捲著邊的一摞紙,「這個就是翰君他們找到的手卷。」
我接了過來,滿是疑慮:「給我做什麼?」
不知道白我一眼:「翰君他們對靈動也有所圖,告訴你的也不見得全,你不是學物理的嗎?自己可以好好琢磨琢磨,這可是真真為你好呢!你以為我來得一趟容易嗎?冒著得罪冥君琉璃君的危險,那個琉璃啊,帥倒是帥,千年不變的冷冰冰的表情,囈~光想想都是一身雞皮疙瘩……」
我看著手卷,翻開第一頁,只見全是用花體英文寫的手搞,看到第一句我就愣住了:「世界是個天大的玩笑。」
「怎麼了?」不知道看我一直沉吟不語,有點擔心地問:「你也看不懂這種語言嗎?」
我抬眼看她,她打了個激靈。
「請你告訴我,」我平靜地說,伸手把扉頁上夾著的一根頭髮捻了起來,「這是什麼?」
一根長長的頭髮,通體晶瑩雪白,純淨無暇……
不知道沉靜下來,看著我不說話,一雙眼睛裡光芒閃動。
我吸了口氣,空氣中滿是塵埃,緩緩地說:「他叫你給我的?」
不知道緊抿著唇,我淡淡地看著她,許久,她艱難地道:「……他很想你……」
我垂下眼,看著書卷不說話。
「他現在傷地很重,勉強自己去偷這份手卷……雖然我認為他不值得!」
「你喜歡他嗎?」我突然問道。
不知道停了片刻,堅定地說:「是!」
我笑了一下,把手卷合上遞了出去:「我不想承他的情,你告訴他,我們已經兩清了,我已經不怨任何人了。」
不知道臉色忽地有點慘白,她退後一步,搖頭道:「不……不……」
「你……」我還想說什麼,卻見她粉色的襖子顏色一晃,已經失去了蹤影。
我鎖眉片刻,慢慢收回了手,卷邊的舊紙泛著華年的老黃色,其上的英文如籬笆上的藤蔓:
「世界是個天大的玩笑……」
次日鄴心並沒有來見我,黃昏的時候當菲琳雪來時我正與小鐺說笑。
她拖著疲憊的身姿站在眷簾後,我掃了她一眼:「鄴心人呢?」
隔了片刻,當菲琳雪答非所問:「聖女,天師傳了份手書來。」
我僵了一僵,想了想說:「他說什麼?」
當菲琳雪回道:「他在要人。」
「哦。」我麻木地說。
當菲也沉默著。
小鐺似乎有點焦急,幾次想開口問我又強自忍住。我對他寬心地笑了笑,讓他安心。
「今天你也很累吧,部署操勞了一天。」我問當菲。
「是……」她低沉地說。
「他怎麼知道的?」
「不知道……」
「我會被交出去嗎?」
「不!!」
我轉過頭來看著她。
卻見當菲虎目已紅,渾身微微發顫:「聖女……」
我心下不忍,想安慰她些什麼。卻在這時,一人急急從外面衝近來,匆忙稟道:「護法!天山上壓下了近千人馬,集在禮賢閣……」
「什麼?!這麼快!」
「冷先生說,請護法速速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