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銀燈一曲太妖嬈

不知從哪裡吹來的輕羽,偏偏纏繞著衣帶不去。

身旁是得訊匆忙趕來的年殤,許久不見他,只見他背開始弓了,皺紋更深了,眼也不比以往銳利,彷彿突然衰老了很多。

「……我帶您去天測殿吧,天師正在等您……」老人看我片刻,垂目才道。

我微微欠了欠身:「麻煩護法了。」

年殤閃身讓開我的欠身,輕嘆一聲,扶起我來,抿了抿唇,半晌,低聲道:「……委屈您了……」

我不答,默默隨他走著。

周圍還是天山的景色。

年殤走在我側,前後左右是帶刀的護衛。卻是一路緘默。

「您不該來的,」年殤突然低聲道,「天山已經有聖女了,還有不到三個月就登冕了。」

我看了眼他,他滄桑的面容裡甚是平靜,卻顯得格外語重心長。

「不是我自己來的。」我答道。

年殤便不說話了。

「年護法為什麼這麼說?」我問道。

年殤斟酌了一下,緩緩道:「老夫我老了,很多事情看地不如以往清楚了,三朝伺主,確實太長了。」

我淡笑一下,直言道:「沒什麼,護法不想說我不提就是。」

年殤或許沒猜到我如此直接,被哽了一下。

沉默片刻,我道:「我今次來,有兩個目的,其一,想勸天師放過當菲護法,當菲護法不是反,而是受了小人教唆。雖有罪,也希望最後不要落得同水護法一樣的下場。」

年殤苦笑一下:「天師怎會不知有冷蕭這號人物煽風點火,但當菲信仰太過純正,容不地沙,新聖女身份離奇,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贊同的。」

我點點頭,又道:「其二,就是天師這時兵壓,對當菲很是不利,就算不能解除當菲的危機,能幫她多爭取些時日,替她緩解一二也是好的。」

年殤愕然止步。

我回頭看著他,笑了一下:「天師不是說要人嗎?現在人到了,他說什麼也不能馬上兵變吧。」

他睿智卻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彷彿可以把一切看穿,卻突然笑了一下,提步跟了上來,淡淡地說:「天師其實也是兵行險著,動大股兵力去施壓,其實後方的防衛出現了很大漏洞。」

「哦?」

「天師的部署其實也還沒完全到位,只是聽聞您落於敵手,匆忙搬兵,連聖女身邊的侍衛都抽調了去……前些時日,天山地龍做亂,偏偏震塌了天女殿和天顏殿和側殿,聖女暫住在天寶殿本就不安全。天師說此番舉動是為了威懾冷蕭,調他的藏兵出來,實際上,說是全是為了您一人,絕不為過。」

我看了他一眼:「我以為護法你不想說。」

年殤笑了一下:「我與水護法十餘年忘年之交……當菲護法是我一手教導的斬馬刀,如今老夫我老了,還有什麼不敢說的。」他說著,背似乎更馱了。

兩個人默默走著,前方,隱隱可見天測殿的牆轅,我低聲吟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天測殿前,隱隱可見一葉白衣飄飄,輕挽的黑髮如墨,姿態如梅。

年殤突然大笑起來:「是了是了,但求最終『也無風雨也無晴』。」

漸漸走近了,可見易揚如降仙神子般的容顏,鴿子灰色的眼裡平平淡淡。

突然覺得心裡吹來不知該往何方的風,想起那張銀輝的面具,竟莫名其妙地亂了。

易揚對年殤點點頭:「辛苦年護法了。」

年殤恭身行了禮,帶了週遭的人去了。

易揚美目掃來,示意我隨他走。

我垂下目來,靜靜跟著。

「天顏殿側殿已經塌了,天山之上你也看到了,說是兵荒馬亂也不為過,從今日起,你住會意堂偏閣,」他突然停下轉過身,看著我冷冷地說:「你若出了這門,殺你亦無需我親自動手。」

我點點頭。

他表情更冷,提步繼續走。

記憶中的會意堂總是陰暗濕冷,我常會想,常在那裡待的人,比如蘇溈,比如易揚,在一盞白燭下,到底會想些什麼。卻沒想到這次的會意堂的大門是為我打開。

我跨進去,易揚站在門外沒有動。

我轉過來看著他,他背光的輪廓更顯瘦削,側光打在他流暢的下顎上,緊閉著唇,目光之深,無從去猜。

我說:「我有話跟你說。」

他緘默片刻:「若是為了當菲琳雪,那就免了吧。」

我低下頭,緊緊抿著唇。

半晌,我小步慢走到他面前,喃喃道:「算我求你,放過她好嗎?」

他卻突然退後一步:「憑你!?當菲送你來就說這個麼!」

我抬起頭,看他眼裡瀰漫的風雪,緩緩地說:「你該知道當菲的心,為什麼?現在我就在這裡了,不逃了,你能放過她嗎?」

他眼裡似乎又凍了一下,低下頭來,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睛微眯著靠近我的臉:「你是當菲的美人計麼?」

突然彷彿腳底踏了空,一顆心直直往下掉。

我睜大了眼睛。

雙人四目,這片刻,我想我們都是想尋找什麼,卻又什麼都找不到。

他猛然推開我,又回覆了冷清平淡的神情:「我還有事,你的話推些時日再說。」

我退後一步站穩,眼睜睜看他拂袖離去。背影居然有些匆忙。

我站在門邊一會兒,淺嘆了一聲,轉身進門,門扉便在身後關了起來。

會意堂其實不是全黑,而是為了塑造莊重的氣氛,透光不是很好,四周都是厚重的腥紅色垂幕,可從很早以前,華焰死,蘇溈專權了以後,這個會意堂已經失去了本來的作用,而後的我又不管政事,現如今幾大護法死的死,叛的叛,這會意堂,算不算天山最落沒的地方?

會意堂的桌子很大,上面推滿了文書通牒,帳本如山,全部是一個清俊的字體在批閱。我翻了翻,沒敢大動,我已不是聖女,這些東西不好多看。

會意堂的偏廳不大,甚至說,有些小,但東西很少,很乾淨,惟獨軟塌旁堆滿了書冊。

幸好這裡蠟燭有很多,我點上兩盞,拿出那本手卷,這麼細細讀來,時間也就過的很快。

忽而隱約聽見大門開闔的聲音。

我把手卷揣好,從內堂走出去,卻見外面魚貫而如許多侍女,帶著宮燈錦被,梳鏡華服,最後進來的是易揚。我看著這些侍女把這麼一大堆東西往偏房搬,望著易揚道:「不記得叫人送飯來,倒記得這些無用的東西。」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哦,忘記了。」

侍女動作很快,立刻把小小的偏房塞地滿滿的,光緞面的被縟就三床之多,手爐香鼎,燭台銀梳,無一不是精緻典雅到極處。

看著侍女動作,我自嘲地笑了:「我是不是該謝謝你?」

他瞅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又笑:「我本以為這回定是鐵牢相候,想不到還是好吃好喝伺候著。」

他冷然道:「要我關你容易地緊,天測殿底下就是地牢。」

我轉頭看著他:「那你怎麼不關?」

「我為什麼要關?」他皺了下眉頭。

「我不是,鄴永華的女兒嗎?」我平靜地說,「你滅門仇人唯一的血脈。」

終於,他面上神情似出了一條裂縫,身子輕微地晃了晃,一轉眼,卻似乎隱隱壓著什麼。

「都下去。」他對侍女說。

侍女們行了禮,列著隊出去了。

易揚慢步走到書桌前,撐著桌面,抬眼問我:「你知道多少?」

我半咬著下唇垂目不語。

「誰告訴你的,你知道多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地很慢似乎很艱難。

我思忖片刻,用細微的聲音說:「我知道,鄴永華屠你滿門,福威鏢局上下兩三百口人,上到九旬老叟,下到滿月小兒,只存活了你一個;莊園毀於一炬,滿門覆滅,最後你流落天山,收於蘇溈後院……」抬眼看他,他依然表情不變,唇色卻有些微微發白,「十三年後,你成了天師,成了替福威鏢局最後的報復者。」

易揚看著我,目光有些閃動,最後終是收起漣漪,轉開眼道:「哦,知道地差不多了。」

我在袖子裡的手緊了緊:「你,就沒說的嗎?」

他笑,笑容在嘴角漾開,眼睛卻沒笑:「說?說什麼?你不都該能猜到嗎?讓你流落暗門的是我,讓你無處可去的也是我,你本沒有錯,但我福威鏢局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難道就錯了?」

我瞥開眼,心微微有些痛。

「這些年來我殘喘一口氣,」他依然在笑,眼睛的灰卻更深了起來,「若不是大仇未報,何必苟延在人世?我父的冤靈還未散,幾百口人的命還掛在那裡,我向你一個人討,過分?」

我喉嚨很乾,像被什麼東西一直燒著,嚅嚅道:「……那暗門……」

「暗門門主是個白毛小子,也不知和你哪裡來得深仇大恨,我見過他,一提起你都咬牙切齒,卻沒想到你能活著從暗門出來。」

「夠了!」我突然大聲道,只覺得兩行熱熱的淚從旁滑下,一路心酸,「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看我難受你很高興是不是!你想聽什麼!自從我離開天山,先是被人強暴,而後扔入妓院,成了登台的妓女,再一路成了那門主的禁臠,有了他的骨肉,我費盡心機從那裡逃出來卻依然被抓回去,最後落得連孩子也保不住,你高興了?!你得逞了!?你滿意了!?我還留一口氣在,你隨時可以一刀殺了我呀,替你那亡父和鏢局幾百口人報仇!」

易揚臉色更白,手握成拳,眼裡似又隱傷卻生生封住。

我一摸眼淚,走到桌子對面,直直望著他,款聲道:「我也可以恨你,但我不想恨,仇恨怎麼會有盡頭?我也走過血淋淋的路,而你,你能放下嗎?」

走近他,可見他唇色泛白,氣色格外地差,呼吸也有些亂。

凝眉望,眼如泉,神譴之下等待的歸途……

目含語,催心肝,銀燈一曲太妖嬈……

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麼,他卻深深呼吸幾下,默默轉身離去。

我看著他那道白色的身影,髮絲散落其上,因走地很快而被步風帶起。

他走地很快,彷彿逃亡一般……

我站在屋內,內心如煎,只慢慢閉上眼。

再回內堂看書,卻怎麼也看不進去了。

罷了,不看便不看吧。

我又慢慢踱回大堂。

空空的大堂格外冷清,空蕩蕩的像一個無底洞。

正中是那張宏大的書桌,正對大門,左右下各排八把交椅。

我仔細打量,卻突然發現左手下第一把椅子有點不一樣。

再細細一想,恍然,這本該是把貴妃軟椅,去了坐墊背靠而已。突然想起那時光道的戰鼓剛剛響起,天山之山備戰之勢高漲,沒見過戰爭的我再怎麼掩飾也總會流露對從沒見過戰役的死亡。那時易揚事忙,卻刻意把事情都挪到會意堂來做,因為他知道,我在害怕。

我摸索著椅子的扶手,輕輕落座。

一扭頭,卻見書桌後的位置,彷彿還可見他的側臉。

手指不自覺地糾纏著衣服。我拚命咬著唇,不讓自己掉淚。

凋朱顏 往事繾綣 夢中不知年華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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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等到他回來,夜半的時候只來了很多紅衣侍者,行了禮後開始迅速收拾桌上的文疊。

「天師呢?」我平靜地問。

一個紅衣恭敬地答:「會意堂讓於尊駕,天師挪到天測殿倚月閣。」

我點點頭。

他們把桌上全部文疊本簿收拾好,剛才答話的紅衣道:「多有打擾,也請早些歇息。」隨即領著一干人行禮退去。

我木然地看他們做著一切,心裡有點竊喜有些酸,他在躲,他在逃,對吧……

我把會意堂全部的蠟燭都點上,一個人痴了一整夜。

會意堂的夜很冷,很寂寞,四周肅蕭的氣氛壓地人透不過氣來。那些人前鮮亮的高處之人,都是怎樣在角落裡舔著隱傷,默默承受心裡的煎熬。

會意堂濛濛的暗彷彿沒有盡頭,前路漫漫,卻壓得人內心空蕩,擋不住天上奔騰無邊的孤獨和淒哀。卻念那時,淡淡切切的情,飄渺暖人的誼……

胭脂淚 劍成灰 愁腸已斷無由醉

誰記當年封薔薇 江山猶是昔人非

我坐在書桌後面的位子上,慢慢趴在空空桌子上。

我很想他……想念那時的他……

……很想很想……

昨日青絲 冢間紅骨

月色晚來枯 吊唱相和無

悲喜總無淚也

獨獨燭哭縱欄杆

天還沒亮,我似聽到一聲輕微的聲音,渾身一顫,抬頭往去。

「吱——」

門扉大開。

黎明的黑暗中,門外靜立著一人。

淡紅的長裙拖曳在地,精心編織的米色流蘇配著黃玉叮噹墜在兩側,上端系在七孔玲瓏的水晶腰帶上,輕挽流紗,長髮高高盤起,綴滿珠菱,步搖顫顫,一束金穗順著長髮一起落直腰間。

清瑩目黑,眉如天成,唇比落櫻,不施粉黛自然國色天成。

千湄雙手攏在袖間,左右兩個白衣紅裙的丫鬟提著精巧的燈籠,替她撐開了門。她瀲灩的眼帶著水波蕩來。會意堂的陰霾彷彿都隨她眼波浮動而明亮起來。

彷彿過了很久,我的容顏湮沒在黑暗中,只凝視這時她被提燈照亮的姿態,那天山的紅,彷彿流淌的一灘血。很久很久,她的聲音傳來,在這會意堂隱隱蕩起回音……

「果然是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