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流竄。
我一驚——那手卷!!
顧不得許多,我迅速脫下外面的緞面棉衣,匆忙蓋在桌上。
那手卷……那手卷……一界的生死存亡就在這麼幾張紙啊……
手忙腳亂把書案上火撲滅,我小心地把燒出洞來的棉衣揭開,只一眼,心便沉了,那手卷被生生燒掉一圈,手卷本就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地脆弱,這麼一燒,連看都十分勉強。
我心疼萬分,暗罵自己糊塗,怎不記得將這手卷先行收好。
我小心翼翼捧起那殘餘的手卷,棉襖已經被燒掉,我身上只有一件內衫和中衣,於是便把手卷貼身收起來。
抬頭四面望,被我這麼一折騰,四周火勢見漲,屋內的橫樑都是明火,直燒地噼裡啪啦亂響,天主教喜用紅木為材,屋頂鋪滿厚重的深紅色琉璃厚瓦,以顯得莊重典雅,如此修飾,屋脊和樑柱承受的重量卻是尋常房屋的兩倍之多,天主教的能工巧匠便用多處隱柱承力,確保房屋穩健,是以天山地震,損壞的房屋並沒有許多,但對於這種以木為主的建築,火乃大忌,房梁一斷,屋簷立塌。
卻見此刻火苗已經竄上橫樑,飛火的箭矢倒是少了不少。
是當菲琳雪嗎?還是誰?
為什麼攻擊我?
不對,這裡是會意堂,那麼其實他們想攻擊該是易揚?
……
時間容不得我胡思亂想。我收好手卷,認準沒有著火的地方,往外奔去。
猛然,火勢似乎一漲,火光裡慢慢踱出來一個人,頭頂已禿,鬍子花白 ,手杵著一根龍頭仗,臉上皺紋密佈,深深淺淺的老人斑在火光中有些猙獰,一雙微帶渾濁的眼卻滿是狠辣。
「臭丫頭!還想哪裡跑!」老人啐道。
我猛止住步子。
心中叫一聲苦,往界人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
轉身四望,火焰中,堂柱後,影影憧憧出來十來個身影,隱隱成包圍之勢。
我轉身,按著心中慌亂,喝道:「你是誰!」
「我是誰?」老人笑地陰風惻惻。「我文家老七因你被俘,老二死於你手,你問我是誰!哼哼……一起上,捉了這個小妖精!」
他音剛落,身側幾個人整齊地掐了個手訣,一片光網織了起來。
我一看不妙,一咬牙,正想向那老人衝去,那老人卻像看出了我的企圖,渾濁的眼裡精光一閃,龍頭枴杖一震,我只感覺到一股勁風壓面,逼得人向後栽去。
地磚很涼很硬,我一痛,舉目一望,一張色彩班駁的網從天而降。
陡然間,變故不斷,四面湧來碧色的光芒,如奔騰的湍流,呼嘯著從我頭頂而奔過,迅速沖散那張牙舞爪的光網。
碧色光芒盡處,絲絲黑髮飛揚,琉璃手持那柄光芒閃動的玉如意從高處落下,道袍的衣角飛揚,玉如意的流蘇飄動,正落在我面前,隔在我和那老人中間。
「臭道士!」那老人眼裡彷彿也要冒出火來,惡狠狠地道。
琉璃背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語氣裡滿是蔑然:「你們這招調虎離山已經有其他人先行用過了,就不能想點新法子?文老匹夫,年紀大了,不認輸不行。」
老人龍頭仗一震,喝道:「偈仂琉璃!你不過仗著一塊廣羽晴玉,便自以無所不敵了是嗎!」
琉璃冷笑一下,高舉那塊玉如意,語氣冰冷地說:「是又如何,文老匹夫,你我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就這次做個了斷吧!」說著,玉如意通體流光,碧色光芒轉動,彷彿孕育著生命。
平地起風,托著琉璃黑黃相間的道袍四面張揚,黑髮飄散。
老人目光恨毒,喝道:「往命劫!」
四周同來的人人影錯動,每人手中捏一個手訣,似乎隱隱成一個陣勢。
老人龍仗橫在臂間,雙手掐訣:「本與你無關,別人的事你非要強出頭!你若要死,那老夫送你一程!」
琉璃低低嘀咕了一聲:「廢話不少。」聲音很小,就只有我聽見了。他微微側過臉,對我道:「閉眼!」
我閉上眼。
但覺得身前琉璃周圍的風大了些,即使閉著眼,卻也彷彿看到那碧色的光芒照在眼瞼上,映在瞳孔裡,彷彿這天地都是碧色的。
碧濤洶湧,亂舞的風不斷。
過了片刻,不見削減,卻聽見衣衫之聲,似乎琉璃開始遊走起來。
又過了片刻,一聲慘叫傳來,我聽地心裡一顫。因為那叫聲離我很遠,似乎遠在這包圍圈之外。
卻又覺得那光芒更甚了些,閉著眼依然刺痛我的眼,我雙手捂著眼睛,聽著風聲凌亂著舞動。
又是一聲慘叫,這次我聽清楚了,確實,離我很遠。
其後接連的慘叫不斷,我正聽地心驚,卻聽琉璃大喝一聲:「風炎萬里,碧落黃泉!破!!」
似乎有一聲輕微的爆破之音,我嘗試著睜開眼,卻見四周的人都不見了,正前的老人龍仗斷開,正捂著胸口,目光之毒,彷彿中傷的野獸。琉璃站在我身側,神清氣爽,只是一雙美目裡滿是譏諷。
琉璃舉起玉如意,冷淡地說:「老匹夫,死在我手裡,你也不虧。」
老人狠狠瞪著眼:「不可能!你怎麼可能……」
琉璃打斷他:「我有必要對一個要死的人解釋嗎?」
玉如意的配眼一股碧色光芒激射出去。光還未到,卻見花白色的鬍子一閃,光芒打在地上,頓時地磚飛濺,好像是一塊石頭打在水灘中一般。那老人卻不見了。
琉璃輕聲恨道:「老狐狸!」
他黑目瞥來,道:「外面有人護你,我去追他,你自己小心。」說著,黑黃道袍一擺,說「你自己小心」那句時,人就已經不見了。
我心中驚疑未定,四面望去。火勢已如銅牆鐵壁一般。
我匆忙站起來,想往殿外跑去,才邁了幾步,就被一個東西絆了一下,我回頭一看,一個紅衣,死相很奇怪,衣衫只有微弱的焦痕,身體無傷,卻大張著嘴眼,彷彿見到了什麼十分恐怖的事情,更是那雙眼,眼白眼黑全部混成一團,剎是恐怖。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這紅衣定是剛才琉璃他們打鬥時進來的,就這麼死於非命。
來不及想起來,我匆忙爬起來,磕磕絆絆想逃出去。卻在此時,門前兩柱間受力的橫樑終於是支撐不住,「轟——」,一聲悶響,塌了下來,四周塵埃四起,頓時迷了我的眼。
我揉了揉眼,忍著痠疼睜開看,卻見倒下的大梁封住了大半個門口,而瘋漲的火勢則把最後的通道封地死死的。
我心裡一慌。
突然一隻手拉住我的胳膊,向後一拉。
原地的上方,鋪滿紅色琉璃磚的屋簷因為失去橫樑的支撐,而開始從外向內坍塌,厚重的磚正落在剛才我站的地方。我卻跌進一個懷抱中。
一抬頭,火光映著他的臉,他本是蒼白的臉卻似乎因為這大火的原因而亮堂起來,溫潤的鴿子灰被燒成無邊的烈焰,緊緊抿著的唇有刀削的線條。
我有一瞬短暫的失神,無法思考他為什麼在這裡。
前路被封,易揚拉著我的胳膊直向後奔去,琉璃瓦不斷砸落,在身後發出一聲又一聲催促。他一手持劍,撥開下落的磚瓦和燃燒物,一手拉著我奔跑,手勁似乎更大了,幾乎捏痛了我。
搶進了偏房,易揚鬆開我,不知如何開動的機關,卻見書閣移開了一條縫隙。
我心裡一跳,猛然想起蘇溈,真不知這個蘇溈在天主教到底埋了多少秘密,天測殿下的地牢,這密道……那個神人蘇溈……
我還在錯愕間,易揚就拉起我,閃進密道。
片刻,書架便緩緩自動合上……
他的衣角有小小的火苗,藉著黑暗中細微的火光,我痴痴凝望他的側臉。火光閃動,他瀲灩的眼映成了幽幽的黑,長長的睫羽半垂著,眉頭微微蹙著。劍風動,他揮劍把燃火的衣角斬下,只一瞬,火光便不見了,黑暗降臨。
沉寂的空間。
密道里的空氣有些渾濁。
最後我問他:「不走嗎?」
暗夜中,他慢慢地說:「這本是個密道,直通到地下天牢,前些日子地龍做亂,塌了不少密道,這條已經完全堵死了。」
我微覺錯愕:「那你是如何進來的?」
他不答。
我靜立片刻,想讓眼睛適應這黑暗,可這裡真的密封得太好,一絲光也沒有,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我摸索著,向前走著,扶著的牆壁不算光滑,卻明顯被人工修整地很整齊。順著沒走幾步,果然被嶙峋的亂石封死了去路,看樣子還是大面積的塌方。
我便又折回去,他似乎原地未動。
「要等多久才能出去?」我問。
「機關在外面,裡面打不開……」
我心裡一驚。
他靠著牆壁,似乎是慢慢坐了下來:「等等吧,等擊退了伏兵,應該有人能找到機關的所在,如果那時我們還沒被悶死的話,就能出去了。」
我一愣:「你……你受傷了?」密道里滿是塵土,易揚又有嚴重的潔癖。
沉默片刻,他淡淡地說:「不礙事。」
一時無話,我突然顯得有些侷促,黑暗之中可以聽到兩個人的呼吸,此消彼長,錯亂又規則。
輕輕靠著同一面的牆壁也坐下來,隔了他很遠。
不知何時,那個陪我看煙花的人已經不再了。
黑暗中,兩個人似乎都很難堪。我抿了抿唇,問他:「外面是怎麼回事?」
他停了停,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我安排了精、靈兩旗上山助兵,當菲琳雪可能收到了風聲,便提前發難,夜襲天測殿,卻沒想到在會意堂的根本不是我。」
我不說話了,肚子裡揣摩著,精旗、靈旗,易揚何時安排好的援軍?……好像該是,那時懸明節,他突然出現在雀北,就是說要與兩旗旗主會面。心裡一空,他果然不是……
我咬住唇,只覺得一股一股心酸往上冒。
莫念有情,風華不堪風吹雪。
卻道無心,繾綣似留煙過處。
「你怎麼來的?」我低低地問,我覺得這裡的黑暗是魔瘴,讓人一刻不想待下去。
他沉吟片刻,道:「天測殿被襲,會意堂首當其衝,我譴了不少人進來,都有去無回。」
我心裡嘆了口氣,琉璃和翰君的區別,翰君會找人煙稀少的地方打,而琉璃則不管其他人的生死。
我綣起腿,身上衣衫很薄,現在靜下來,就覺得有些寒。一動,碰到易揚丟在地上的劍,劍磕了一下地上的碎石,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卻在這個黑暗的空間蕩起回音來。
我靜靜坐著不說話,他也沒有。
黑暗中,死水微瀾,卻彷彿有冥冥的手,用強大的力量安排著一切,把我們的命運握在手裡,百般玩弄。
以前我很怕黑,小時候因為靈動的到來而讓我失去童年的記憶,記憶中父母總是很忙,他們一年有一半的時候在飛機上度過,偶爾和他們吃頓飯他們的手機總是響個不停,晚上他們的應酬很多,回來的很晚,很大很大的家就只有我一個人。我就很怕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喜歡把所有燈都開著,因為燈的光芒讓我覺得很溫暖。
現在我也不喜歡黑暗,因為人在寂靜的黑暗裡,黑暗就會把你的外殼融化掉,讓你露出本身的缺憾和弱點;人在黑暗裡會想很多,都是關於自己,越是想地多越是不確定,越是脆弱易倒。我不想讓自己有機會怯弱,萬一我怯懦,我就會被沉重的命運壓垮下去,再也抬不頭來。那沉重枷鎖,容不下軟弱的人。
但是,黑暗之下,那些光芒無法觸及的陰影總會暴露出來。
我很想抑制自己不去想,卻在這一灘寂靜中像著了魔一般,想起他沒說出的謎底,想起寒風中他赤裸的胸膛,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面具,他掌心的溫度……
「……懸明節,你是來找我的嗎……」,我定是中了魔,才會問這麼蠢的問題,儘管聲音細若蚊蠅,可在此間卻無從掩蓋。
他不答,頭似乎微微仰起,靠在牆上。「……不是。」他答。
抿著的淚撐不住無情之重,悄然滑落,我不敢去抑制它,怕做出聲響讓他聽見。
隔了許久,空間內的空氣似乎更渾濁了。這麼狹小的空間,兩個人能支持多久呢?
「你怕死嗎?」他幽幽地問我。
「……你呢?」
他沒答話,沉默好久,才輕輕地說:「我剛才一直在想,還有什麼法子能出去……」黑暗中,他似乎輕笑一下,卻沒再說下去。
「然後呢?」我問。
「出去又如何?」他說,語氣很輕,似乎很暢快,「我不能放下仇恨,十幾年,我就是為它活著的,若能出去,我還會報復你,折磨你,至死方休。」
我身體微微僵著,尖銳的刺痛紮著我的神經,混合著周身的寒,彷彿處在宇宙的盡頭。淚無聲滑下,砸在衣衫上。
我的手放在身側,五指抓著地面。這該死的安靜……
他又輕笑一下:「倒不如……」
一隻溫溫的手覆蓋過來,蓋在我的手上。
「……就這麼死了吧。」
一剎那,我渾身僵硬,想動又動不了,掌心傳來不真實的溫度,肌膚接觸的地方如火燎原,指間烈烈,順著手臂的脈絡一路燒著,焚滅了天地。
耳邊有強烈的耳鳴,我只聽見我的心跳得很大聲,呼吸卻接近靜止。
月老的紅線,穿搭著陰謀,一邊連著女兒心,一邊呢?
那面具的銀輝沒有黯淡下去,瑩瑩的光芒還在那裡,爍爍其華。
追憶年華繾綣,他藏在月的另一端,他如水的眼,他寂寞的姿態,他一口又一口的鮮血,點點撒在那溝壑之中……
我慢慢翻過他的手,輕微顫抖的指間劃過他的掌心:
「……你……」
一夜之間,滿門覆滅,百年莊園毀於一旦,莨菪山上血流如海……
「……愛……」
父死人手,母剋死異鄉,血親的妹妹食仇之米長大,從未見過……
「……我……」
自己落於天山,雌伏之辱,床笫之命,一忍十載,放棄什麼尊嚴,放棄什麼道德,哪怕真實的自己,都被放棄了……
「……嗎……」
可是……你愛我嗎……
時間開始變地很綿長,一秒也如一個世紀,一瞬之間,彷彿無數個世界誕生又毀滅,我開始膠著在時間裡,心沒有跳,血沒有流動,大腦一片空白。
聽說,世界的彼岸開著一大片一大片的忘憂花,花香飄過,人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惱……
那一刻,花開花敗的聲音連綿不絕,黑暗中卻始終沒看見花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想了多久,時間於我彷彿百年,又好似一瞬,我聽見他輕輕的嘆息:「不,不能愛……」
陡然間,淚如滂沱。
為什麼不能……寧可死,都不能麼……
憑什麼!我心裡在吶喊,在叫屈:憑什麼這麼對我?!因為我是誰誰的女兒就足夠嗎?因為我背負誰誰的血債就可以了嗎?
我不服!我心道,淚落連連。我不服這命運,我不服這安排!我不服這情瘴,這宿怨!心裡的吶喊掀起千層萬層浪,告訴我,為什麼……
一片漆黑中,他的呼吸似有似無。我像中了魔一樣一點點輕輕靠過去,聽見他的呼吸慢慢急促。
跨過溝壑有多艱難?
比死還難嗎?比恨還難嗎?
很慢很慢,似乎艱難到無法呼吸。
畫地為牢,衝不破的枷鎖,放不下的過往……
唇上還沾著我溫熱的淚,輕輕貼上他冰涼的唇。淚中澀澀的味道化在兩個人心裡。他劇烈震了一下,似乎想推開我,卻最終無力。
黑暗中我不敢睜開眼,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流淚,貼著他的唇,拉起他的手輕輕圍在我腰上。
杏花雨 流星墜 芬芳蒹葭蒼茫
君守 君之傷
暖情 魂繞殘香
不去 心如枯冢
卻在這時,一道光芒劈進來。有人在外面用焦急的聲音道:「天師?!天師?!你在裡面嗎!?」
猛然分開,我睜開眼,卻見他傷痛的目光,淚痕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