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天山真的開始很動盪,最明顯的一次是,有一次在我和易揚吃飯的時候,一排飛矢直直衝我砸了過來,我還含著一口雞蛋羹,完全沒有反應。還好易揚就坐在身邊,打掉了三枝,幫我擋了兩枝。
我幫他包紮傷口的時候除了心疼,還覺得特自豪,覺得這樣的傷疤才叫榮譽的勛章。
其實易揚身上舊的傷疤很多,大多來的很屈辱。我從來都不問他,自動忽視掉那些傷痕。
包著包著,我就不笑了,心裡突然冒出點沉重來。
「怎麼了?」他問。
我想了想,說:「我覺得現在好像一場夢,我怕什麼時候我就醒了。」
他笑了笑,說:「不會的。」
我拉了拉他袖子,抬起眼問他:「真的不會嗎?」
他垂下眼去,思忖了片刻,緩緩地說:「其實那日你說的每一句話,我也曾自己問過自己,可話從你嘴裡問出來,就都不一樣了。」他笑了一下,「我當時可是被你嚇傻了,我還真沒見過那樣的女子。」我臉紅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嘴裡道:「你是不是覺得被我睡了,我就有義務要對你負責,所以你後來就沒有趕我走了。」他輕笑了一下:「也算吧。你哭了,成了個淚人兒。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哭。說來奇怪,每次你一哭,我能想到的就是趕快做點什麼讓你別哭了。包括在光道那次,我差點就不想送你走了……」我一揚下巴,眉飛色舞地說:「說明那個時候你就已經愛上我了!偏偏死鴨子嘴硬!」他一怔,莞爾笑道:「是嗎?」
我蹭過去,坐在他腿上,望著他的眼睛,問他:「那你現在還恨嗎?」
他伸手攬著我的腰,說:「我不知道,也許還有吧。」
我沒說話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沉吟了一下,又說:「傅清清,也許,和你在一起,我終有一天能放下一切。我說不清對你是愛還是恨,但從現在開始,我只想對你好。這樣的回答,你能接受嗎?」
我溫和地笑了:「這不是要給我答案,這是要給你自己的答案。」說完低下頭去,輕輕吻著他的雙唇。
我在院子裡種了幾棵蘭草,一點也不名貴的那種,易揚常被我拉著對蘭草對吹蕭,我很認真地說因為蘭草聽得懂。他笑笑不語。某天早上,其中一株開了朵小小的白花。我很開心,一個早上都圍著那棵草轉——易揚總是比我早起,這時恰好出去了。
易揚很晚也沒有回來,我從屋子裡翻出個古樸的小花盆,小心翼翼地把那棵開了花的蘭草移了進去。
我懷抱著蘭草在門口等他。
掌燈的時候,他從外慢慢走了回來,一個人,很慢很慢。一身白色有些頹唐,眉頭輕輕擰著。他看見我了,停了腳步,一泓鴿子灰的眼睛慢慢平和起來。
我收起心裡種種猜測,輕快走上兩步,捧起手中那盆小可愛,彎著眼睛:「你看,它是那棵最先聽到的。」
他淡淡笑了笑,伸手平了平我的頭髮。
我說:「你若肯真心吹,它總能聽到的。」
易揚看了眼那平凡的蘭草,摸了摸它弱弱的葉子,輕輕說:「它很像你。」
我笑了,把蘭草遞到他手上:「不只是我哦。」
他聽著,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揉了揉我的頭髮:「鬼精靈。」
晚間,我掐了掐他的腰,皺著眉頭說:「怎麼又瘦了?」他笑了一下,道:「你倒是胖了不少。」
我不服氣:「難道你有在伺候我嗎?」
他瞅了瞅我:「我沒有嗎?」
我笑:「那好,你過來,給大爺我親一個!」
他一僵。
我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說了,乖乖鑽到他懷裡去。
他輕輕推開我。
我再接再厲,又鑽了進去。
他沒再推了,任我抱著他,靜靜的。
許久,我小聲說:「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一直覺得你聖潔地像神子一樣,骯髒的,只是那些褻瀆了你的人。懷抱著過去的陰暗又怎麼能看到明天的陽光。我是你的陽光,你知道嗎?」
他靜了片刻,慢慢伸出手,與我十指交疊。
羅帳香衾,杏花春雨,一簾珠壁遮,錦繡鴛鴦……
我掐了掐他的腰,故意很誇張地嘆氣。
他牽過我的手,說:「最近事情比較多……」
「能放一放的,就不要老是勉強自己了。」我有些心疼。
他閉著眼:「我想多點時間陪你……」
我怔怔看著他的面容,他輕闔的眼,長長的睫毛,忽而落下淚來。
我一埋頭,把眼淚蹭到被子上,趴在他懷裡昏昏地睡過去。朦朧中,輕輕的吻落在額頭上,如天使的羽毛……
一個半月,在時間的長河裡,何其之短,猶如燭火一瞬。
當時間流逝,我卻刻意地忘記了……
後天,是千湄登冕的日子,易揚力排眾議,頂著巨大壓力扶千湄上位。無論從準備,排場,用度,千湄的登冕儀式遠遠不能與我的那次相比。但易揚為此操持了近半的月,為此心身俱悴。
我背著易揚,偷偷跑去見了千湄,其實易揚的暗衛肯定會通報他,我也不算是「背著」吧。
千湄正要休息,散了頭髮正在梳理。
我拿過了浮雲手裡的梳子,示意她下去,浮雲看了眼千湄,千湄依然無動於衷,就和我剛進來時一樣。
「……可是……」浮雲有些躊躇,不知道該聽誰的。
「你下去吧。」千湄突然說,「叫天師過來。」
我有些愕然。
浮雲應了一聲,闔門而去。
「……千湄」
「我叫朝和,」她打斷我,「聖女,朝和。」
我不說話了,拿起那個銀篦子,梳著她烏黑的長髮。銅鏡中的千湄漠然地睜著眼睛,沒有焦距地盯著前方。
「朱顏……你知道嗎,我嫉妒了。」
我的手沒有停頓,答:「我知道。」
「為什麼你什麼都可以得到,我卻什麼也沒剩下?」
我輕柔地梳著她的長髮:「我也失去了很多。」
她道:「我只看見你得到,你得到了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嫂嫂!」
我沉默。
她亦然。只餘銀篦子與髮絲的摩挲之聲。
不一會兒,丫頭扣門:「聖女,天師到了。」
「你隨天師回去吧。」朝和說,「我不想看到你。」
我說:「聖女,後天是你登冕的日子,我身份不便,無法旁觀。想送你個東西以表祝賀。」
「我不——」朝和才說到一半,卻呆住了:她從銅鏡裡看到我拿出的玉鎖。
門被推開。
我輕輕把玉鎖掛在朝和脖子上:「希望你能幸福。」我輕聲說。
轉頭,易揚在靜靜看著。我走過去,挽起他的胳膊,道:「走吧。」
跨出門的時候,我扭過頭,朝和正對著玉瑣發呆。
「千湄——!」我叫她,她條件反射抬起頭來,我便笑了:「記得——當個好聖女——!」
回到西偏殿,易揚問我,什麼是好聖女。
我答那是能使世間無戰亂,無貧困,無淫邪的人。
易揚笑笑說:「這些不是聖女可以左右的。你所說的也不是絕對的,有戰亂才有統一,有貧困才有奮鬥。」
我想了想說:「戰爭連年,燒的都老百姓的糧食,犧牲無數人成全某個人的偉大不是真的偉大。真的偉大是犧牲一的人成全無數人的安寧。」
他說:「門派分鋸,商道稅重,東面鹽貴,西邊紙金。邊界互毆,百姓遷徙。片刻的安穩不代表長遠。」
我笑:「誰不知道真正的決定權是在你手上?」
他也笑:「是嗎?那你有什麼要囑咐我的嗎?」
我拍拍他的肩,眨了眨眼睛:「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宏此九德。」
他愣了一下,嘆道:「胸納蒼穹幾萬里,可惜身為女兒身。」
我笑了幾聲,道:「我若來世是男兒,你一定要投女兒胎啊!」他愕然地看著我,我依舊笑道:「這才叫『先潤端硯寫蘭葉,後移晚燈畫松梅。』」
他看著我,眼睛彎起來,他說:「好。」
夜裡,我模糊一摸,卻覺身邊是空的,陡然驚醒坐起。披了件衣服跑出去。
易揚站在模糊的月光中,天邊的月亮像一把鐮刀,亮鋥鋥的。
我舒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想什麼呢?怎麼不睡?」
他說:「我在想你。」
我嗔道:「不躺我旁邊好好想我,跑到這裡來想。」
「傅清清,」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被不大不小嚇了一跳。「我父在上,我發誓,永生永世,定不負你。」
我伸手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忙病了……」
他握住我的手,凝目看著我。
我突然恍然明白了,是因為那玉鎖的關係。
我笑:「你終於肯相信我和鄴飛白是清白的了?」
「我當然相信,」他眼裡轉動的光,是我沉迷的景色,「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某一天,我拋下你了,你又如何?」
我一呆:「你會嗎?」
他微微含笑:「所以,你剛才沒聽見我說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