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白日中,易揚處理著所有在任何人看來都要崩潰掉的事情,至到夜深。我掌著豆燈一直等到他回來。
他很快睡去,我睜開假寐的眼,不敢動,只能痴痴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在心裡默默描摹他的樣子。
他睡的時間不長,天還沒亮就又起來,洗漱穿戴。
易揚站在落地的銅鏡前,穿著降紅色的禮服,上面有簡約大氣的花紋,襯地他唇紅齒白,眉目風流。
我裝做懶懶坐起來,揉著眼睛道:「呦,這打扮可以去拜堂了。」我走下床,一把抱著他道:「新郎官今兒個好生俊俏啊。」
他又好氣又好笑:「一大早上怎麼胡言亂語的。」
我笑了笑,道:「因為我吃醋啊,誰叫你的紅袍不是為我加身呢?」
他笑道:「我看你是沒睡醒。」
他收拾妥當,要出門去,我攔著他道:「給個goodbye kiss吧。」
「什麼?」
「就是道別吻。」
黑線。
我哈哈一笑,把他推了出去:「快走吧,我要回去補個回籠覺……」
一轉身,自己卻淚如珠落,不要你看見我落淚,你說過,你最見不得我哭……我愛的人……我的幸福……
他似乎沒走,在門外立了片刻,忽而去而復返,我把頭蒙在被子裡,咬著唇忍著。
「清清?」
他輕輕拍著被子。
「清清?」
我在被子裡淚如泉湧。
「好啦,回頭我們就拜堂,行不?」
我咬著唇,艱難地「嗯」了一聲。
開門闔門,他離開的腳步聲。
唇被咬破了,滿口血腥,我悶在被子裡哭地昏天黑地。
終於我哭夠了。掀開被子坐起來。
天色大亮。
遠方開始有器樂聲聲隱約傳來。
我翻箱倒櫃,把一套正紅色的衣裙穿戴起來。
然後坐在銅鏡前,努力想用胭脂水粉遮蓋哭腫了的雙眼。
鏡子中,我身後慢慢顯出一個人來,翰君。
三個月,今天正好是第一百天。被我刻意要忘卻的日子。
「看來你已經做好決定了。」翰君說。
「是的。」我說。「你現在能把靈動放出來嗎?我想和它說幾句話。」
翰君沉默。
「放心,我相信以你們現在的人手防備,它很難再逃第二次了。」
「好吧。」翰君說著,揮手解開了靈動的禁錮。
眉間一道血色的紅縫迸裂出來。
我又看到靈動,她非常虛弱地,搖擺著向我走來。「清清……」
靈動呵,我有很多事情應該告訴你。但是我最要告訴你,我做的決定。
「不用說了,清清,我知道。」
你知道?
「清清,我們是互相融合的思想,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同意你的決定。」
「傅小姐……」翰君說,「是轉世為人,還是要冒險一搏。」
「噓——你聽。」我說。
窗外,渾厚莊嚴的鐘聲響起,我還記得,一共要敲九十九下,代表九九歸一。
翰君皺了一下眉頭,卻沒說什麼。
我提著裙子,走出屋子。
站在屋子外,鐘的聲音聽地格外清晰,迴蕩在整個天地間,瞬間將一切鉛塵洗去。
仰天望,天空如此高潔,瀚海蒼穹,茫茫大千世界,迷迷眾生。
「翰君,我覺得你沒必要兜這麼大個圈子,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的。」我望著天,平靜地說。
身後的人沉默。
「不知道說上雲受了重傷,可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從你手中偷走那手卷的可能性太小了,一個決定,你留給我三個月時間,或許這其中有什麼其他目的,但你不可能不知道:計畫就沒有變化快的。你讓我看手卷,我看了,你想讓我讀的,我也都讀了。」
他還是不說話。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想讓我選的,就是第三條路,對不對?」
「……是。」隔了很久,他低聲應道。
「咚……」遠方的大鐘還在響。
第三條路:不歸路。
世界的坍塌,從外而內,因為能量被吞噬引發質量分配不均勻,由外而內塌方。就像被抽走脊柱的建築物轟然倒塌。
但如果,如果,把脊柱再放回去呢?
這好比你輕輕推倒了一個杯子,你必須花更大的力氣把它扶起來。
界也是一樣。
必須有能量,把它扶起來。
可是誰有這麼多的能量把整個界扶起來?
有的。
解鈴還需繫鈴人。
靈動。外族的智慧體,靈動。
當一個負電子與一個正電子相遇,發生湮滅,放出光子和大量的能量,然後電子本身什麼也不剩下。
靈動就是那個負電子,我就是那個正電子。
被靈動牢牢吸附的我,是這個界最後的救命稻草。可能像我這樣的正電子有無窮多,但像靈動這樣的負電子只有一個。
靈動吞噬了這個界的能量像保全自己,現在只有把自己交付出去,保全這個界。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出一個偉大的,犧牲自己,保全他人的決定。人是自私的,人會恐懼,人會求生。因為這是一條不歸路,可是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該怎麼做?」我平靜地說。
翰君慢慢閉上眼睛,四周慢慢走出很多人來,男女老幼都有。
他們拿著各種希奇古怪的器具紛紛加在我身上,刺在我身上,勾著我的骨架,夾著我皮膚。我沒有出聲,我清楚感覺到那些尖銳的鉤子刺穿皮膚的痛,聽到它與骨頭相磨的聲音,還有那些刺,紮在我的脊椎上,鑽心的疼。
但是我沒有流血。
我感受到疼,但我沒有痛苦。我想著一個人,光是想著,都足夠幸福……
我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靈動也和我一起承受著。
我想我這不叫偉大,任何人換做我,都會比我更果斷,更堅定,更迅速的做下這個決定。放棄自己的生命並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碰到值得你這麼做的人。
別說是為了泛泛生靈。
天下再大,這裡原本也只是我偶爾路過的站台。為了世界和平——這樣的口號不適合我,我只是愛了,痛了,留下來了……
等我一身都掛滿器具,翰君才慢慢睜開眼。
我想我肯定已經失去人的形狀了,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映著那個搖搖欲墜的東西。
他目光不忍,雙手掐了個訣,四周的人都隨他掐好了訣。一片光網交織……
「你還記不記得!你最開始的時候曾說過,會幫我滿足一個要求!」光網要砸下的時候,我對著翰君大聲說。
光網落下來,陡然間,彷彿深處阿鼻地獄的烈火,又像被封存在萬年的寒冰之下。
「你說!」
「讓他們忘記!易揚,飛白,上雲……一個也不要記得,全部忘記!」
不,不要他們記得,不要任何人記得。不要任何人知道我曾來過,不要任何人記得我的樣子。
注定要消弭在天地間就讓一切都煙消雲散吧,什麼也不要留下。
不要他們緬懷,也不要他們記得。就當一切重頭來過……易揚不記得他臠童的過去,上雲不記得自己近親的出生,飛白不記得要執行的命令……
我不需要存在的意義,我不需要被人回憶,我希望他們都能活下去,安寧,幸福地活下去……這也許,才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咬著牙,死死看著翰君,我似乎感覺到了,我手臂的骨頭開始粉碎,一點一點向外爛開,我的腳似乎在融化,身子不由自主向下陷著。
答應我……求你答應我……
我就是知因為道往界人有這樣的能力才會這麼任性,才會非要留下。
求你答應我。
我不能讓他知道我食言,我不能讓他知道我撒謊,我不能……
生死契闊,與子成悅……
……
「等我扶千湄登了冕,坐穩了位子,我就帶你走吧,千山萬水,隨便你挑。」
「……我是你的陽光,你知道嗎?」
「我父在上,我發誓,永生永世,定不負你。」
「好啦,回頭我們就拜堂,行不?」
……
海枯石爛,不過是句戲言。
我只是個終將歸去的孤魂。
所以,求求你,答應我……我最後的目光乞求地看著翰君,因為我的舌頭,已經爛掉了……
「……我答應你!」翰君目裡含了點水光,大聲喊著。
一瞬間,我如解脫一般。兩股力量呼嘯著通過我身體搭建的紐帶碰撞到一起,巨大的衝擊動盪中,我似乎被高高拋開。
一瞬間,我跳出了六道輪迴,跳出了紫陌紅塵,只站在方外,看這浮世翩翩……
一瞬間,我彷彿募地可以觸見世界的盡頭,有忽地跳到時間的終點。
我看見大漠的狼煙直立而上,山谷的微嵐自在升起;我看見天邊雲卷雲舒,我看見熏風吹動浮世;我看見朝霞的色彩噴薄在遠山,我看見烏金的光芒撒滿海洋……
我聽見鐘聲,一聲又一聲,渾厚莊嚴,彷彿從恆古的歲月流傳下來,三千日月斗轉星移,八荒六合唯余莽莽。我站在高處,伸手觸摸著整個世界。
最後的畫面,我饒回到原點,盤繞在他身邊,一遍又一遍細細描畫他的眉眼,我所記得的過去開始崩潰掉,一點一點土崩瓦解,最後什麼都不剩下……可我還想對他笑一次,只是單純的,輕輕地笑……
「清清……」
嗯?
「你可會後悔?」
不會,如果重來一次,肯定也是這樣……
第九十九聲鐘響,終了。
翰君等人默默立著,彷彿是一場哀悼會,沒有人說話,卻有人流淚。
翰君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他絲毫沒有成功拯救一個界的喜悅感。他腦海中刻死了她最後的眼睛,晶亮晶亮的,讓人不敢直視……
陸陸續續的,那些器具從空中一件一件落下來,砸在地上,最後落下的,一團正紅色的衣服,隨風飄飄蕩蕩,像鮮紅色的嫁衣……
一陣風吹來,捲起紅色的挽紗,一路飄走。
不!翰君突然有種錯覺,她沒離開,她無處不在!
她已化成和風,化成流水,化成雲彩,化成空氣,化成遠處的山和近處的草,化成蔚藍的天和平坦的地,只為生生世世守護這裡。
挽紗隨風,翰君似乎又看見了那個聖女,花顏雲鬢,踏著熏風,緩緩地走著……
她無處不在!
《縛石》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