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在數十萬大軍軍營,一端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邊陲之地,一端是漸漸令人膽寒的紅方帝國。左右不知出路在何處,弗雷拉便老老實實地跑去小廚房做飯——總不能平白把自己餓死。
食材倒是豐富。三人合力之下,也做出了滿滿一桌足夠十人吃的飯菜。弗雷拉還特地用老蘿蔔雕了好幾隻花兒,這盤菜那盤菜都擺了幾朵。
只是飯還沒用完,門又被推開。
德裡亞帶著幾名士兵走了進來。
「刺鳥,將軍大人說此事與你無關,你可以先離開了。明天一早便出發,你打算往哪個方向走?」
兄妹二人回身看著目瞪口呆的刺鳥。接著,門西勒往他肩膀錘了一圈,弗雷拉也推了他一把。
「走。」
「路上當心些。如果還有回去風暴城,幫我去火與金報一聲平安。……如果有回去傭兵之城就更好了,也幫我向父親帶一聲。」
刺鳥瞪著兩人。好半晌,他不耐煩地扯開了領口的一粒扣子,繫好靴帶,復又檢查了下貼身的匕首:「行,行,一句話五個銀幣啊。」
「真不討喜!」弗雷拉笑罵,心裡卻舒了一口氣。
刺鳥原本就是無辜被扯進來的,他們一直心有愧疚。如今刺鳥能夠先離開,實在是一件好事。
德裡亞和士兵們見三人如此配合,便也沒說什麼,轉身欲走。
就在此時,刺鳥猛地一踢後跟。
眾人只見一道殘影劃過,德裡亞迅速抬起前臂抵擋,卻還是痛叫一聲。
士兵們只是驚了一瞬,畢竟是在邊陲之地生死邊緣錘煉出來的,他們很快便反應過來,幾人紛紛拔出兵器上前。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兄妹倆還來不及上前,就見刺鳥被扭住雙手摁在了地上。
從弗雷拉這兒看去,只能看見德裡亞的小半張臉,不知他究竟是否受傷,又傷到了哪裡。
還不等有人發話,德裡亞便扭曲著臉,屈起膝蓋狠狠地頂上刺鳥的肚子:「賤民!」
「呸。」刺鳥臉色死白,眉頭皺得能揪出個疙瘩,嘴角卻一直這麼痞氣地扯著,朝德裡亞啐出一口血沫。
「刺鳥!」弗雷拉急忙衝過去,不由分說捏住扭住刺鳥的那隻手腕,側身避過對方擒過來的手,指尖用力一捏一錯。
抬頭,門西勒已經與德裡亞對峙起來。
「哎哎哎怎麼回事這裡!」聲音漸進,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了進來,「都鬆開都鬆開,非操練時間嚴禁械鬥都忘了嗎!」
「團長,是這樣……」
其中一名士兵比劃著在解釋,弗雷拉顧不上其他,先讓刺鳥喝了幾管內傷藥劑下去。不一會兒,有人喊道:「將軍來了。」
弗雷拉還沒轉頭,卻感覺到刺鳥往她的手中塞了一個略微冰涼的東西。她不動聲色地接過,第一次使用契約強行塞進了壺豚的空間裡。
將軍大人昂首闊步地來了。
「叫你們幾個小兔崽子放個人也能放出場架來!皮子癢?操練得不夠?今晚都別睡了給將軍出去邊陲之地打魔獸去!」
眾士兵紛紛立正行禮,費馬爾將軍烙餅一般大的手一揮一揮,士兵們便紛紛小跑著離開,不知是否當真組隊打魔獸去了。
弗雷拉這才看到,德裡亞年輕了好多的一張俊臉蛋兒被刺鳥從眉心、經過鼻尖、再到下巴,劃了不淺的一條的血痕,像是把整張臉劈成了兩半似的。加上他此時扭曲的表情,顯得更加狼狽詭異。
她認得,把人臉從中間烙下血痕,在大陸上,是「背叛者」的意思。
——可惜刺鳥劃得歪了點兒。
費馬爾將軍神色莫名地看了看德裡亞,再看看還蹲坐在地上,被弗雷拉扶著的刺鳥,動了動嘴唇道:「誰動的手?誰先動的手?」
刺鳥伸出食指一捋鼻尖:「本大爺。」
「喲,牛氣。」費馬爾將軍諷笑一聲,「你也別走了,就留在這兒陪兵蛋子們鬆鬆骨頭吧。不過我可不敢讓你再待在這招待廳了,你隨便砸個桌子就得去掉我小半年工錢。跟我來吧兔崽子。」說罷,轉身點著德裡亞道:「我聽過你的名字,不就是帝都城衛隊那個被人栽贓了幾次的半精靈嘛。現在變成精靈了?很好,好好珍惜。這裡不是帝都,也不是佐羅的風暴城,我家兵蛋子都是魔獸肉養大的,別把亂七八糟的套路使在我這兒。」
費馬爾將軍一把提起刺鳥,走了。
德裡亞全身微微抖著,恨恨地看了兄妹倆一眼,摔門而出。
「我喜歡將軍那樣的男人啾。」壺豚細聲細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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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拉盤腿坐在床尾,玩著壺豚的尾巴道:「刺鳥不會有事吧?」
「費馬爾將軍耿直,應當不會害他。」門西勒答。
「我也覺得,其實我覺得他今天將德裡亞劃成了那個樣子,跟著將軍混在軍營裡反而更好。」弗雷拉戳戳壺豚,「阿壺,把刺鳥的匕首吐出來。」
「喏。那時候刺鳥將他的匕首塞了過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逃過搜身的。他沒有武器怎麼辦?」
門西勒聞言皺了眉:「什麼時候的事情?」
「費馬爾將軍剛進來那時候。我不會用匕首。」弗雷拉苦惱地將匕首丟給壺豚讓它吞回去,「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沒讓他們知道阿壺也有一個小空間。」
一陣沉默。
「哥,我們會被送去異人團麼。」
「一定不會。」門西勒揉揉她的腦袋,「去睡吧。」
「也是。往好的方面想,我們現在已經很接近浮空城了。」
弗雷拉聽話地回去了。蓋上被子好一會兒了,卻又將壺豚弄醒:「阿壺阿壺,麻煩把精靈的那個煉金本子吐出來——對對就是那個《知識之神的饋贈——煉金》。」
她拿過小本子,翻到了最後一頁。上面精靈的字跡還在:「若是村中出現穿戴斗篷的銀髮來人,立刻撕掉此頁,並讓黎米尼絲告知我速歸」。
撕掉它的話……安卡會有察覺吧?
她明明知道在風暴城時,佐羅親王便聯繫上了安卡;她明明知道精靈之間也有特殊的聯絡方式;她明明知道方才將軍說黎米尼絲已經動身了,指不定他們現在都已經碰了面。
但她還是想要以自己,以弗雷拉的身份,向相處了八年的精靈求救一次。
「嘶——」
那紙頁,先是落在了床的邊緣,隨即打了個旋兒,跌進床下的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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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無論是他們恐懼的帝都,還是弗雷拉期盼的精靈,都沒有音信。
突然有一天有士兵來傳,說將軍在等著他們。
應當是有消息了,只是還不知道是哪一方的消息。弗雷拉隨著兄長大人忐忑地推開門。
刺鳥已經到了,瞧見兄妹倆,便幾步走過來與二人站到了一起。廳中,費馬爾將軍卻不在。屬於他的最高位空著,左下坐著一個伯爵打扮的矮胖男子和佐羅親王屬下諾夫,右下坐著安卡梅洛斯、黎米尼絲與德裡亞。
弗雷拉只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沉下去。她趕忙極力擺脫這種消極感,跟著門西勒朝幾人行了禮。
「就是這對兒兄妹?」伯爵傾了傾身子打量著二人,「年紀大了些啊。」
弗雷拉覺得他長得像一個詭異而肥胖的巨大嬰兒。
「如伯爵所說,他們兄妹從小和普通孩子一樣養大,到這個年齡,對異人團也沒有太大作用了。」安卡笑著說,有些意味深長。
「可架不住他們是異眼。」伯爵回道,「陛下一聽說是異眼,就吩咐我一定要把他們帶回去。」
「其實……」
安卡才開口,伯爵便伸出一隻肥短的手指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安卡頗有教養地收住了話頭,行了一個精靈的禮,示意對方先說。
「陛下知道少精靈王殿下想要什麼,」他故作俏皮地擠了擠眼睛,「說來,異人團更期盼天眼的加入。但既然尊貴的精靈朋友急需天眼,我們陛下自然樂意做個人情。海眼我們帶走,天眼就送給精靈族了。」
安卡梅洛斯眼角透出了幾分狠戾。那伯爵感到了迎面而來的迫力,掏出一隻手絹印了印漬出汗來的額頭,依舊朝精靈誠懇地笑著:「說到精靈領地中生命之泉與智慧之泉同時出現迷障的事,我們陛下也關注了好些年了,想要為精靈朋友們分憂,卻總是沒有機會。極陽之花是神物,可遇不可求。殿下莫怪公主任性,我們都知道兩口精靈泉是要講究平衡的,這極陽之花只有一朵,交給您也只是讓您多一份為難。」
「我們已經有另一朵極陽之花的蹤跡了。」安卡梅洛斯冷冷道。
「哎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天眼的效果也不差嘛哈哈,恰巧一隻眼珠子一口泉,沒有比這更平衡的了哈哈。」伯爵爽朗笑著,又從口袋中捧出一隻鑲滿寶石的小盒子:「這是陛下代公主表達的歉意——少精靈王殿下,你們恰好還缺一塊龍喉吧?這可是光輝十四世陛下親手獵得的,只與精靈朋友們換個五十份未受污染的生命之泉泉水,意思意思罷了。」
安卡看著眼前躺在盒子裡的龍喉,沒有做聲。
伯爵再接再厲道:「公主也說了,給精靈朋友們帶來了些麻煩,十分抱歉。這極陽之花魔杖造得還不錯,就由殿下處置吧。」說罷,將手中的龍喉和魔杖一起,恭敬地推向精靈一方。
沉默良久。
安卡梅洛斯終於長歎一聲:「正是因為精靈之泉的狀況同時加劇惡化,我才不得不……代我向陛下致敬。」前半句話,卻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這就太好了。」伯爵一拍雙手,眉開眼笑地道:「陛下還說,生命之泉不急。我們靜候精靈族中兩口泉水恢復原狀的佳訊!」
「一定不會拖欠陛下。」安卡梅洛斯收起龍喉,將極陽之花魔杖推給黎米尼絲:「這便給你吧。」
「抱歉,殿下,我不需要。」
「什麼?」安卡有些驚訝。德裡亞則是不可置信中帶點怨懟地看著她。
「是的。我不需要。」黎米尼絲直視著安卡,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也罷。」
伯爵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一般,站起來愉快地道:「現在就開始吧。陛下這次確實很心急。」
安卡梅洛斯又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站起來朝弗雷拉走去。
弗雷拉覺得,自己就是站在那兒等著被買去拉行李的劣等馬。只能站在這兒一動不動地聽著販子和買家討價還價,連掙扎的餘地都無。
是的。從他們進來行過禮、被伯爵仔細一打量之後,就被無形中的力量定住了。她一直半垂著頭,聽著前方的對話,如置身於冰窖之中。
……她想看看安卡的表情。
這片大陸上,普通人族依舊只有八十的壽命。眼前正向她走來,打算挖取她的眼珠子的精靈,參與了她十分之一的生命。
不知為何,弗雷拉突然想起了昨天她撕下的那張紙。
「弗雷拉,一下子便好,不痛的。」
精靈的靴子還是那樣輕巧華美,卻不容分說地、狠狠地,踏入了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