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尚未墮落之姓名

黑色。濃重得彷彿當真有重量的黑色。

這裡很冷。

按理說,曾經赤著手腳在咆哮冰原歡脫了數月的人應當練就一身萬能的御寒本事,可弗雷拉搓了搓手臂——她還是覺得冷。

這種寒冷並不是體表的低溫。它似乎是直接作用於鼓噪的心臟,宛如實質的壓抑感似乎要將生命的本能都死死抑制住。

簡直是讓人一秒鐘都不願滯留。

夏邇,夏邇。他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待了不知有多久。

弗雷拉咬牙,義無反顧地踩著虛空,往黑的盡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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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是世人加給他的稱呼。他原本是獨角獸,有個顯然更加好聽的名字——阿爾加女神的銀髮。

美麗而聖潔,只有處女能夠觸碰的神聖之物。神祇用長明的水晶鑄就了他們冰藍的眼睛,只要他們願意,他們能夠隨時窺見靈魂。

獨角獸,自古便是正義的裁決者。被無數吟遊詩人在六絃琴上歌頌,甚至於被當做禱告崇拜的對象。

是的。那時他還是族群裡一隻獨角獸,一隻年輕卻強大的後輩。

「夏蘭德?」美麗的獨角獸輕盈地接近。長卷的睫毛下盈盈的眼充滿愛意。

作為獨角獸的夏爾蘭德是驕傲的。作為這個種群,乃至整個世界的寵兒,他只是輕點下高貴的頭顱示意,便把愛慕的目光拋在了身後。

他聽到了什麼。那些細瑣的聲音促使他小跑著向密境的邊緣移動。

穿過世代居住的密境,穿過結界,他看見了外圍生長著的許多曼杜拉草。身為草木之靈,居然捨棄陽光雨露而以獸類的血肉為食,這天生蒙昧凶殘習性很讓獨角獸們厭惡。但獨角獸天性慈悲,倒也不會刻意去扼制它們的生存,最多就是如同他現在這般,聳動下眉間的皮膚罷了。

現在,在一叢巨大的罪惡的曼杜拉草旁邊,正在發生一件罪惡的事。

一個粗魯下流的莽漢,正在意圖玷污一名少女——從她身上散發的香味來看,是一名處女。

這是不能容忍的,他想。他應該制止這罪惡的發生。他心下寬慰自己到得及時,果斷放出閃電威嚇。

莽漢如他所願的退卻了。這骯髒的人類不甘且恐懼地瞪著他,嘴裡罵罵咧咧地逃走。得救的少女眼中充滿了驚喜和不可置信,她粉櫻花色的嘴唇美好的顫抖著,膽怯地朝他伸出手。

面對人類中最純潔的存在,他放下了自己的倨傲。他誠懇地以眼神訴說他的無害,同時低下驕傲的頭顱想換取對方的親近。

異變在此刻發生。

少女的尖叫在耳邊鼓蕩。

夏蘭德來不及細想,為少女擋去來勢洶洶的荊棘,悶哼著施下屏障將少女完好的護在其中。

獨角獸屬光,曼杜拉草屬暗。屬性相剋則強者勝出,那荊棘條抽在夏爾蘭德身上帶出了兩條血痕,但它顯然被光屬性壓制得相當痛苦,近乎是驚跳著離開的。

獨角獸憤怒了。這樣骯髒的生靈已有膽量在他面前掠食!

他召來雷電,將那樹叢底下的植株全數摧毀。

百年的植物應當是已經有了意識的,力量也不可小覷。加之他先輸一籌,眼下,夏蘭德便做足了苦戰的準備。見數米高的曼杜拉草被他簡簡單單化為一團焦黑的枯枝,他心下詫異,想想它一定是常常這般獵捕無辜生靈,嗜好罪惡的血肉,以至於根基十分不牢。

這樣一想,他更是鄙夷。

被救了兩次的少女望向高大美麗的生物,眼中已然充滿迷戀。夏蘭德見此,便溫順地臥下,任由少女小心地撫摸。

感受著少女的崇敬與愛意,夏蘭德舒服地閉上了眼睛——世界上若是只存在這種美好純潔的生物——

霎時,他眉心一陣劇痛!

剛剛還無限溫柔的少女,剛剛被他拯救的少女,正拿著一把幽森的、明顯淬了毒的匕首,已將他的角生生的割下了一半!!

獨角獸的角是長在心房上的骨。就這樣被並不太鋒利的匕首生生的拉鋸,割開,反覆地研磨,他掙扎,抽搐,歇斯底里的鳴叫,甚至是在哀求!可少女的動作在毫不留情地繼續,那匕首上甚至塗抹了腐蝕性的毒藥。

心臟被切開了。他的耳朵幾乎被自己的哀鳴刺穿!視線已經模糊,半邊臉被狠狠的摜在地上,尖銳的草葉刺進了他的眼睛。

不自覺地淌著淚,他依稀看到之前狼狽逃走的莽漢正朝這裡走來。

接著,一雙粗糙有力的手將他的獨角,卡地一聲,拗斷。

劇烈的,彷彿靈魂被斬斷的折磨。

他叫不出聲。他想就這麼死了罷,死了罷了。

「別急著走吶,獨角獸的皮肉筋骨也值錢得很。」莽漢低沉地笑笑,招呼少女上前拉開他的四肢。

接著,似乎有細微的悶哼,便一片靜謐。

他無法感覺時間的流逝。直到他恢復意識,勉強能夠抖動著四肢重新站起來的時候,身邊橫躺了兩具人類的屍體。

心口處貫穿著一根長滿倒鉤的,卻焦黑的籐條。曼杜拉草的毒素讓屍體迅速泛起了暗紫色的斑點。

他幾乎夢遊一般的將視線挪到枯草堆。

上面停駐了一個幾乎散盡了的靈魂。那靈魂見他醒了,飄飄搖搖的左右晃蕩了幾下,便消失在他眼前。

曼杜拉草。是被他殺死的曼杜拉草。

是歸於終結之地等待神祇的裁決,亦或是——消散了?

在用好不容易以百年修成的靈魂之力操縱自己的屍體殺掉兩個人類、守候他甦醒之後。

他不願意去揣測那靈魂的殘破程度。

斷角之痛並沒有比最初減輕幾分,但此時他卻全無所覺。他專心致志、近乎虔誠地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為什麼純潔的生靈會來獵取我們的角?

為什麼骯髒的鄰居願意以靈魂交換我的生存?

夏蘭德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周圍的一切慢慢淡去,他的思維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究竟什麼是正,究竟什麼是邪。

身為正義的裁決者,自誕生時腦中的秩序,究竟是真實的秩序,還是——

嗒。

眉心有什麼東西破開了。原本微弱的聲音卻彷彿重重地敲擊到了靈魂,讓他止不住一陣陣的劇烈顫抖。

自眉心開始,頭顱,胸腹,四肢,長尾。有什麼東西在發生截然的變化,並非痛楚,卻讓他全身肌肉緊繃,陣陣痙攣。

他能感覺到比斷角之時更加劇烈百倍的痛處,他知道,那是重生!

那股振動慢慢聚集,橫衝直撞地自喉間迸發——

新生的夢魘,發出第一聲嘶鳴!!

他已經不記得他是如何從曾經的家鄉逃出的。過去的同族們並沒有對他展現絲毫的念舊之情,反而給予了加倍的不解、震怒與敵視。

他知道阿爾加女神降下了神諭,將他除名,並定罪為「妄知」,以警示後輩。

然而他並沒有絲毫怨恨。

一個沒有信仰的生物,沒有怨恨的資格。

如今,浮空城隕落。他的夥伴們因此身受重傷,城中的人們更是流離失所。紅方帝國,或者說是人類的排異之心永遠不會滅絕,這樣的傾軋不知還要重複多少次,又要有多少無謂的離散與犧牲。

大洋,大陸,他是否當真有能力為所庇佑的城民尋找一塊能夠安生的地方?

還有那個有著熟悉的靈魂、眼睛好看如同夜空的姑娘……

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他看到她了。

正要自嘲地甩頭,卻見那兩團星空猛然一亮:「夏邇!」

是……真的嗎。

他第一次,如此露骨地、近乎貪婪地看著她,看了很久。直到那些驚喜平復下來,重新轉為夜空的寧靜。

他開口便是厭倦的腔調:「你怎麼來了。快回去。」

她搖頭:「大家都試過了,這裡,你的靈魂,只有我能進來。所以我來帶你一起回去。」

……

夏邇猛地抬頭,指甲深深嵌在掌心中溢出些血絲。

他用黑霧狠狠地推遠她,一邊卻瞇起眼盡可能地看清她的樣子。

追求真實的道路上,他執著地探尋著那位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祇留下的足跡,苦苦耗費了數百年,依舊得不出絲毫的頭緒。這樣一個孤僻、自私的選擇,這次既然已經嘗到了苦果,又怎麼能再牽連他人。

這麼一想,浮空城隕落,眾人四散生活,其實是好的。

「我回去做什麼。」他自嘲,打算沉入更深處。

「哎,聽我說,」她手忙腳亂地撥開黑霧扯住他的衣角:「我進來之前,大家已經行進到了那峽谷的入口處,雖然後面還吊著些沒長眼色的追兵,但大家還是決定暫時原地修正。大家都在抓緊時間養傷,斯普蘭多他們先進了峽谷,打算先探探路,選幾個地方,等你回來好確定浮空城的新址;菲奧在帶隊熟悉周邊環境,可是他們精神力不夠,對這峽谷也一點兒不熟悉,發現了些像是寶物的好材料,要等你回來才能探明;哥哥已經帶著一部分人在周圍收集建材了,究竟用什麼也要你來定奪……」她掰著手指數,絲毫不避讓地直視著他:「你看,要做的事情這麼多。」

弗雷拉的眼神全然不是獨角獸最喜愛的那種不諳世事的純真,然而其中那種決然的、甚至帶著逼視意味的堅持,卻耀眼得讓他心顫。

……果然,和那個飄搖著的曼杜拉草靈魂一模一樣。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弗雷拉依舊不閃不避地注視著他。

終於,她開口了,聲音極輕卻極堅定。

「夏邇,你知道麼,這些天我聽到了很多祈禱。他們在向各自信仰的神明祈願,希望他們的城主能夠早點回來。因為信仰不同,還有人為了靈不靈的話題吵起來,有意思極了。」

「夏邇,回來吧。浮空城需要一個城主,我們需要一個城主,雖然不甘心,但那似乎非你不可呢。」

「回來,做我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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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靈魂的疲倦感讓弗雷拉縱使睜開了眼,思維卻依舊處於停滯的狀態。她還沒能從剛才像是夢境的世界中完全抽離,一邊卻迷迷糊糊地伸手去夠床邊上的搖鈴。

抽取她的靈魂之前,菲奧是這樣說的:「不知道你這一去要去多久,甚至不知道你還能不能回來。現在人人都是戰士,沒有誰能夠和畫本上寫的那樣天天守在你們旁邊等著。所以你要是把那傢伙帶回來了,就搖一搖這個——嘿,這似乎還是你做的。」

菲奧話說得不好聽,但這是事實沒錯。

那個搖鈴的確是弗雷拉前些年的作品。弗雷拉還木著腦袋,手下意識地、角度有些彆扭地伸出去,不料指尖剛碰到搖鈴就被狠狠按下!

「!」

弗雷拉驀然清醒!她正要下意識地反擊,卻有一個熟悉而溫熱的身軀整個貼了上來,將她牢牢壓在身下,她的頸項也感到了那人略有些急促的呼吸。

夏邇……

夏邇並不說話。他將額頭抵在弗雷拉因領口歪斜而露出的皮膚上,緩緩地移動著自己的身軀,直到將弗雷拉全部包裹。

弗雷拉的心跳有些急。

但也只是一會兒,她就全身放鬆下來,微微帶著點笑意伸手圈住身上那人的脊背,帶著安撫意味地輕輕拍著。

夏邇的頭髮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

弗雷拉覺得世界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寧靜了下來。

半晌,夏邇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眷戀地用他高挺的鼻樑在那塊肌膚上磨蹭了幾下,滿意地看到對方一陣緊繃,才抬起頭來望進那雙深藍色的瞳孔當中。

「弗——」

「喲,嘖,嘖嘖。」門口的粗布簾被大力掀開,菲奧一手挑著簾子,一手大刺刺地撐著門框:「夏邇你終於決定背離禁慾系這條不歸路了?我真是來得不湊巧極了,別介意,要不我現在馬上滾,你們加緊速度來一發?」

「……」弗雷拉木然望著菲奧,他腳下跟打了樁似的紋絲不動。

夏邇也面色如常地起了身。

「你們已經在見不得人的地方勾搭了一周了,城主大人和英雄煉金師小姐。」菲奧挑了挑眉,看向夏邇,「我在那鈴鐺上弄了個有意思的小魔法,現在估計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偉大的城主大人終於醒過來了。你不出去露個臉麼?」

弗雷拉跟著前頭兩人往外走,發現他們依舊處於巨翅翁背上的帳篷中,而巨翅翁已經落在了地上。她朝四周張望了一番,發現周圍建起了不少簡陋的臨時駐地,人們果然已經黑壓壓地圍了上來,正仰頭看著他們。

一團銀白色不顧巨翅翁煩躁的悶叫聲,飛快地躥了過來,弗雷拉笑著抬手接住。她看到管事先生他們也從後方的帳篷中圍了上來,對上兄長大人並不很放鬆的表情,她挑了挑眉,示意對方不必擔心。

場面原先有點兒嘈雜,但在夏邇走出來後,瞬間靜謐。

弗雷拉與菲奧對視了一眼,默契地一勾嘴角,雙雙往後頭退了一步。弗雷拉還大膽地伸出手推了推夏邇。

夏邇順從地朝前走了一步。

「紅方帝國的法師和軍隊摧毀了我們的城池。」帶著點兒清冷的低音響了起來,無形中給予了聽眾一種寧靜的力量。

「他們摧毀了邊陲之地的那座浮空城,卻摧毀不了我們心中的那座。」

「我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城主,」夏邇說著,緩緩舉起了自己的右臂,「但幸運的是,我擁有這片大陸上最偉大的城民。」

下面已經有人激動地跟著舉起了右臂,或歡呼,或小聲卻亢奮地念叨著什麼。

「血的代價從未被遺忘。」夏邇的聲音透露出一股危險的意味,「如果不能求存,那就反擊吧。」

「老人們需要一個閒適的午後,孩子們需要一個明亮的學堂。每一個城民都有權擁有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那麼,戰吧。」

……

「戰吧!我們不懼!」

「對,我們不懼!」

「為了浮空城的榮光!」

不知是誰先喊了第一句,接著,弗雷拉的耳膜受到了一陣強大音浪的洗禮。

人們歡呼著,帶著笑,帶著淚水。

弗雷拉看著近在咫尺的,夏邇的背影。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在安定人心的時候卻又偏偏帶著極強的感染力。

這是一種極具煽動性的力量。短短幾句,弗雷拉在聽得全身血液微熱的同時,卻也覺得在內心深處有種卑微的酸澀感。

啊啊,果然。向夏邇這樣的存在才不是——

握,握住……了?

弗雷拉有些慌亂地用力想要抽回手,卻沒能如願。

夏邇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有力。弗雷拉的掙扎反而方便他手指的入侵,於是,十指相扣。

弗雷拉低著頭。她腦中一片紛亂,連壺豚的啾啾叫喚都沒有聽到。

菲奧與門西勒都朝這裡瞥了一眼,菲奧眼中帶著玩味,門西勒卻是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