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大不列羅海底城

神之血。

弗雷拉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種被許多人懼怕、厭惡又覬覦的能力,竟然源自於一個那麼光輝的名頭。

在第一次遇見少精靈王時,弗雷拉的天眼就險些被當場挖下;從此她養著又厚又蠢的劉海,拚命隱藏著自己的不同,卻還是因為這雙眼睛,她接連遭受著牢獄之苦與喪親之痛,若不是陰差陽錯被浮空城收留,她自認是絕對活不到現在的。

在不久前的帝都,她第一次與傳說中的異人團交鋒。在她看來,那怪異的軀體和充滿暴戾的靈魂已經完全脫離了人類的範疇,他們全身充斥著讓人不適的違和感,對生命視同草芥,還有著病態的、對痛苦的渴求,完全就是一個被殺戮扭曲的怪物。

一步走錯,她,就會和那些怪物一樣。

而那些世人眼中,甚至是在她這個「同類」眼中的怪物們,在最初也一定都是軟軟暖暖的,笑得無憂無慮的美好孩童。

這樣一來,弗雷拉也能夠稍微猜測到角婆婆那瓶藥劑的作用。在這個世界上,來自於高等生命的、較為強橫的血脈在先天混血體之內能夠與低等血脈並存,但只要有適當的契機與力量刺激,高等的血脈就會吞噬掉低等血脈,從而使混血體轉變為高等純血體——比如精靈一族的再生儀式,以及假面一族,菲奧對刺鳥施行過的瀕死轉回術。

角婆婆的藥劑,必然是使用某種較為激進的方式刺激了她體內活躍的那一絲神血,從而導致她原本的人類血脈被吞噬了部分,因此才會有類似鍛體的那段痛苦過程。靈魂的自愈和突然擴張,以及天眼的升級,都和神之血脫不了干係。

不,這樣算來,她體內的神之血脈已經被激活了……三次了。第一次她在邊陲之地逃亡,神之血的活躍讓她原本被挖掉的眼睛又奇跡一般地長了出來,之後在丁奇先生那兒登記城民身份時,丁奇先生也表示「這小姑娘的血變了,所以真理的路引是拿不下來的」;第二次是她在浮空城的競技賽上,被逼到絕境的她感受到了金幣之神的激勵,於是天眼中亮起了第二顆星;第三次,就是在對光輝十六世施行靈魂滅殺之術、服下角婆婆的藥劑之後了。

三次都是在危急的時候——都是在她有著「就算死也要挺過去」的意念的時候。

根據安卡梅洛斯曾經的敘述,以及弗雷拉自己同異人團短暫的接觸,似乎異人團也是這麼訓練他們所圈養的異人的——將異人們逼入各種各樣的絕境,讓他們感到極端的痛苦、恐懼和絕望,然後刺激異能進一步升級。

弗雷拉的拳頭已經緊得僵硬。她垂下了眼。

神祇們留下了自己的血脈,卻又在離去前封印了血脈的力量。神祇們封印了血脈的力量,卻又留下了些許異能,以昭示祂們的恩寵。隨著人類的迅速繁衍,數千上萬年之後,這些血脈被極致地淡薄了,而那千萬分之一的覺醒的人類,卻要遭受同族排斥、恐懼、覬覦。他們像獸一樣地被圈養,還要忍受著來自同族的、比煉獄更加可怖的折磨。

這種時候,異人們的神祇祖先,又在哪裡?

「!」

弗雷拉被手背上貼來的微量體溫弄得一驚,回過神,才發現夏邇就坐在對面,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夏邇堅決地掰開她的手,以掌心抵住掌心不讓她再這麼無謂地虐待自己。他牽過她的手,用自己的鼻尖安撫地磨蹭著,最後,他將她的手背貼到了自己的唇邊。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太多了,不同的事在不同的人眼中,所謂的『真實』也並不相同。縱然你擁有星辰之光,你也無法準確抓住你身邊的真實,何況,你想要追根究底的對象是神祇。」

弗雷拉微微皺眉思索著。她不明白。

夏邇並沒有不耐的樣子。他反而微微笑了起來:「比方說,你在瑪麗白的眼中是個忠誠的友人,這是你在她眼中的『真實』;而你在我看來是個出色的伴侶,這是你在我眼中的『真實』。我或許能夠稍微窺到你在瑪麗白眼中的作為友人的『真實』,但瑪麗白卻絕對看不到我的——你不會讓那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對吧?」

弗雷拉被他繞得有些暈,但仔細想來,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於是她抽出了思考的空隙,臉頰微燙地瞪了他一眼。

「你只是一個人類,雷尼。」他暗金色的眼眸在淡綠色的煉金火之下顯得有些妖氣,「比起無謂的求索,你應當去做一些你想做的、能讓你開心起來的事情。唯一你需要堅持不懈地追求的真實,」夏邇伸出了修長的手指,銀鏈與寶石隨著他的動作輕微地撞擊著,發出清亮的細碎聲:「是你的心。」

「這是我不久前才想通的東西。」夏邇前傾身子,揉了揉弗雷拉柔軟微卷的頭髮,「說來,還要謝謝你。」

「?」弗雷拉疑惑地望向夏邇,夏邇卻只是垂下了帶著笑意的金眸,沒有再解釋的意思。

「夜深了,休息吧。」

弗雷拉靠在夏邇的懷中,靜靜地看著籠罩這片海陸的星空。

她還在想著夏邇說的那番話。她在浮空城接受了這麼多年的教育和熏陶,不論其他,光光從潘多拉學院的大門和管事先生的入學講話中就可以看出,浮空城的城民,尤其是年輕人,除開宗族的信仰之外,都隱隱追隨著一個叫做真理之神的存在。

顯然,在這其中貫徹的,是浮空城城主,夏邇的思想。

而當自己開始追逐真相的時候,夏邇卻說了這麼一番話。

無論從條理或是情感上,弗雷拉自認現在的自己都難以全盤接受。但弗雷拉一向有良好的自省意識,她能時刻準確地評估出自己現在的位置,對於來自於高位者的、善意的勸告,她就算尚且不能明白,也會先全盤接受。

夏邇的心跳和呼吸圍繞著她,卻沒有一點兒旖旎的感覺。她不知道夏邇睡著了沒有,他總是這樣,無論風雨都靜靜地站在一處,話不多,卻給人一種沉靜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夏邇是整個浮空城的支柱。

唔……也是她的支柱。

現在,現在而已。弗雷拉翹著嘴角,將自己往背後厚實的肩膀上窩了窩。

總有一天,我也能成為你的支柱,夏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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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邇帶著弗雷拉飛去了外海,找準了一個方位便開始了他們的水下旅程。

與數年前歷練的時候不同,弗雷拉對於水下呼吸這塊已經研究得相當透徹了。她簡單地將鼻子夾住,然後咬住了一個類似於奶嘴兒的東西,還特地往身上塗了一層能夠分泌類油脂物、在保護皮膚的同時也使得水下阻力減小的油膏,便示意夏邇可以下水了。

壺豚則根本不需要它的契約夥伴操心。從來到海上開始,弗雷拉就發現壺豚居然十分喜歡海水。它那一身銀白色的漂亮毛髮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具備了防水的作用,每次它在船邊濕淋淋地游盡興了,只要渾身滾輪一般地抖抖,便能將水珠全數甩干,又恢復了乾乾爽爽毛茸茸的樣子。

壺豚居然能夠在海中呼吸。現在,它正笑嘻嘻地彎著小眼睛,在弗雷拉面前扭來扭去,還時不時譏笑著她的奶嘴兒,直到它尖叫著被一股莫名的水流遠遠彈開。

弗雷拉木然轉頭,看到了夏邇認真直視前方的、一絲不苟的臉。

他們並沒有獨行太久。前來接引的塞壬們很快就出現了。

領頭的正是迦埃薩。他看見弗雷拉銜著的奶嘴兒,毫不客氣地指著她大笑了起來。

……為什麼會有人在水裡笑得那麼撕心裂肺還不被嗆到,創世神你偏心了喂。

正當弗雷拉在腦中將眼前的塞壬褪了半隻翅膀的毛時,迦埃薩一瞬間出現在了她的面前,伸出帶著蹼的手掌,一手迅速地撤掉了她的鼻夾和奶嘴兒,一手往她的腦袋處輕輕一點。

一個完全透明的泡泡從上到下,就像變戲法一樣將弗雷拉全身籠罩了起來。不等她好奇地伸手觸碰,這層水泡便迅速地收縮,直至貼合上她全部□的肌膚。

弗雷拉睜大了眼,饒有興致地將手背翻來覆去地看。她明顯地感覺到了空氣的供給,呼吸之間的感覺和在陸地上幾乎沒差。弗雷拉為了行動方便,一向喜歡穿著寬大卻帶著收口的短衣短褲,這會兒她仔細地瞧著自己手肘上方袖子的收口,那兒果然有一道細密貼合的、幾近透明的接縫,她嘗試著扯了扯卻並沒有扯動。

「它比你想像的結實多了。」迦埃薩衝著弗雷拉魅惑地擠了擠眼睛,顏色中頗有些炫耀的意味,「海腹狼全力一爪子也不能將它怎麼樣。」

又稍微寒暄了幾句,一行人便朝著海底深處游去。弗雷拉跟在夏邇身後,愈發覺得這層水泡實在是神奇。覆蓋她□肌膚的泡泡除開能讓她正常呼吸並開口講話外,似乎還有著別的作用。塞壬們的游速並不慢,夏邇也沒有給她任何的助力,她卻能靠自己的速度老老跟著,偶爾還能稍微加快些,上前揪一把壺豚的尾巴。

他們並沒有持續著下潛太久。正當水泡中的弗雷拉感覺到身上的壓力有些承受困難,壺豚的翎毛也被迫耷拉了下來,滑稽地貼在它的脊背上時,塞壬引著他們穿過了一個隱蔽的岩石群,從一個天然的、略顯狹窄的溶洞徑直向前。

在游出溶洞的一剎那,弗雷拉驀然感到身上一輕。她回頭定定地看了會兒,果然看到了一個結界,它在前方傳來的光亮隱射下,變幻著十分漂亮的水紋。

「讓開,讓開。傻堵在那兒做什麼。」迦埃薩不耐煩地揮手趕開隨行的族人,上前拉過弗雷拉的手:「大不列羅城歡迎你,美麗的煉金術師。」

不等弗雷拉回禮,瞬息之間,兩人接觸的部分猛地爆開一股相當不小的震盪!周圍的水波劇烈盪開,引起了隨行塞壬們的低聲驚呼。

弗雷拉只是詫異地收回了手,而迦埃薩臉上則有明顯的吃痛表情。

「深藍陛下。」夏邇目不斜視地上前,朝不知何時出現的、手拿巨大權杖的威嚴塞壬行了一個漂亮而手勢複雜的古老禮節,「叨擾了。」

弗雷拉也急忙跟著行禮。

塞壬王深藍陛□披水色長袍,看起來十分強壯威嚴,開口說話的語氣卻很溫和。他的消息也相當靈通,在還禮之後,他先是很真誠地以翼龍王的事兒誇讚了弗雷拉的煉金技術,才轉回頭同夏邇寒暄起來。

迦埃薩也湊了上去。弗雷拉聽著幾人的對話,才知道迦埃薩是深藍陛下的第二個孩子,是斯普蘭多的二哥。

二子這麼不靠譜,真是長子穩健繼位的好保障。弗雷拉不懷好意地想。

趁著深藍陛下將一眾神官祭司引薦給夏邇的時候,弗雷拉站在高位的岩石群上,俯瞰著前方巨大的海底之城。

大不列羅城顯然有自己獨特的照明系統。在這樣的深海之中,整座城池的明亮度卻和將將海平面之下類似,在水紋的變幻下,令原本就精緻的大不列羅城漂亮得猶如藝術品一般。

這塊區域因為設有結界的緣故,壓力並不很大。但大不列羅城中還是少見大陸上正流行著的尖頂建築,取而代之的是繪有奇妙彩紋的圓頂。不知塞壬們使用的是什麼塗料,這些顏色並不十分鮮艷,但卻十分飽滿,配合著水紋光影和充滿海洋氣息的裝飾雕像,簡直美麗得令人驚歎。

塞壬不愧有「海洋精靈」之稱。

弗雷拉還沒看夠,那邊的深藍陛下已經開口邀請他們前去共進午餐。

學著眾塞壬的樣子,弗雷拉正要安放好壺豚游上塞壬們的交通獸——六眼飛魚的高脊背,就見上方伸來一隻綴滿了銀鏈與紅寶石的修長手掌。

夏邇已經姿勢優雅地坐定,正低頭望著她。

弗雷拉笑著將自己的手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