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儂相當有條理的敘述之中,弗雷拉與丁奇夫婦清晰地明瞭了浮空城外圍的吃緊現狀。在屯兵數月之後,水神殿的第一波大規模進攻,就是彷彿傾盡全力一般地來勢洶洶。
「這第一仗,打得跟最後一仗似的。」阿儂這麼說。
難怪異人團能夠在無聲無息地解決掉近十名夜巡人之後,順利地潛入潘多拉學院暗殺自己。弗雷拉想。現下,一定所有的浮空城精兵都集中到了最靠近峽谷入口的、也是防禦設施建設得最為完備的生產島上。
孤注一擲,無論是攻是防,都是相當危險的。雖說目前為止,處於後方的教學島應該算是安全的——那些將外海污染得一塌糊塗的怪物們依舊不具備同時在海中和陸上生活的能力。它們只能蹲在海水裡看著,對完全漂浮在海上的教學島毫無辦法,
——但指不准哪天,它們就啵啾一下進化了呢?
弗雷拉皺了眉。突如其來的大軍壓陣,和悄無聲息的刺殺……
她當機立斷地敲通了與壺豚的聯繫:「你在哪兒?」
「和陸行鳥們在一塊兒,啾。在後方傳遞消息呢。菲奧大惡棍帶我來的。」壺豚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你呢親愛的,啾,你還好麼,丁奇夫人怎麼樣了啾?」
「我很好,丁奇夫人也很好。」弗雷拉問,「瑪麗白他們呢?」
「他們都到前邊去了啾。」壺豚說,「你要過去麼啾,一起去啾?」
「不。」弗雷拉堅定地拒絕了,「聽菲奧的安排,好好待在後方。」
壺豚的存在,若是運用得好,會是一個扭轉戰局決定生死的奇招。但壺豚本身並沒有多大的戰鬥力,前線,對她的契約夥伴而言,太過危險了。
從父親屈身跪在渥丹大公爵的管家面前開始,到門西勒的犧牲,到刺鳥的犧牲,到瑪爾多卡校長的犧牲,為保護她,為保護浮空城而消逝的那些英魂一個個在她腦中浮現。
最後,是角婆婆那雙來不及合上的,灰撲撲的眼睛。
她那連道別的言語都來不及說出口的,敬愛的導師。
至於角婆婆是否預先洞察到了這場刺殺,為何會成為替罪羔羊,她用了什麼方法將異人們阻隔住,她是怎樣戰鬥,怎樣與敵人同歸於盡,又是如何使得其中一人得以逃脫的,這將會是永遠的謎題。
弗雷拉突然明白了生命的莫測與無常。
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從未像現在這麼脆弱、這麼經受不起又一次永離的衝擊;她又覺得自己整個人從未像現在這樣強大,強大得足夠站在浮空城的前沿,為身後的夥伴們擋去所有的惡意。
弗雷拉無意識地輕捏著右耳的耳墜,望著盈滿的紅月道:「靈魂注入達成,相當順利。異人團來襲,角婆婆與數位潘多拉學院的夜巡人已經犧牲。我現在與丁奇夫婦在一塊兒……好。」
「……前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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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一向慣有「奇跡之城」名號的浮空城,從來不曾有負過這樣的讚譽。自舊城隕落到現在,不過短短數年時間,浮空城上下便又能以一種完備的姿態坦然迎擊!
短兵相接的情況尚未出現。水神殿的人類軍隊並不具備飛行的能力,能夠飛行的怪物也不算太多,於是浮空城就算是佔據了高位優勢,浮島外的防護圈上站了許多訓練有素的法師,他們正配合著大型城防器械收割著入侵者的性命。
目前看來,形勢上似乎是浮空城佔優。但水神殿源源不斷、似乎無窮無盡的來兵卻使得浮空城的前景一片黯淡。
漸漸地,水神殿打軍迫近了浮空城的正下方。
局面吃緊。
「嘖!」亞力克手中的刺鏈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空中靈活地飛舞著,將一隻圓背甲克狀怪物的翅膀整整削掉了一大塊兒。
「瑪麗白,專心點兒!」他在一片喧囂之中朝著左後方吼著,眼角下的刺青已經變成了血紅的顏色。
「管好你自己吧大傻瓜。」瑪麗白手中「自然的禮讚」流光溢彩,她修長的手臂靈巧而有力地一緊一鬆,便有淡紫色的元素箭支凌厲地飛出,從一隻怪物的眼眶沒入,直接貫穿了那顆不成比例的難看腦袋。
「都說了,星象告訴我這場戰役的結果是浮空城勝——」瑪麗白說到一半,悄眼看到一邊父親和亞力克臉上如出一轍的不贊同表情,急忙改口道,「啊啦——好的,好的,我一定多加注意。」
「這是戰場!」亞力克轉身,刺鏈由下向上割破了一隻怪物肥鼓鼓的肚子,「你不——」
聽話聽到一半卻沒聲兒了的瑪麗白狐疑地望了過去,卻見亞力克一臉放空地對著一處直愣愣地看著,似乎對即將劈砍到自己腦袋上的怪物巨鐮毫無所覺。
「你見鬼的在做什麼!」瑪麗白剛剛在情急之下發出了爆裂一擊,直接將那怪物的翅膀打得粉碎,並以箭支的衝撞力將它打下了防護圈。她有些力竭,一邊回頭衝著亞力克咆哮著,一邊順著他呆愣的方向望去。
瑪麗白一愣。
弗雷拉的那個祭祀妹妹——林波兒?
林波兒還是一身藍白的祭祀裝。這些年,她是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現下她漂浮在半空中,容貌氣質竟然絲毫不輸精靈,連盈滿的紅月都只能作為她的陪襯品。
她看到林波兒輕輕地笑了笑,那嘴角的弧度就像是劃到她的心坎上似的。
恍惚之間,瑪麗白覺得自己似乎正身處於一個妝點得很精緻的花園之中。她看到了杜蘭穿著初見時的那套衣服,笑著從她面前走過。然不等她反應過來,杜蘭的背影已經消失,亞力克痞氣的刺青正在她眼前囂張地一晃一晃。
不對……現在是在戰場!!!
瑪麗白用力地咬著下唇,卻沒能完全晃開這似是而非的幻影。
她感覺她的眼中出現了兩個世界。紛亂的、充斥著喧囂的防護圈和寧靜美好的花園亂糟糟地重疊在了一起,讓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避戰火,走去那個可愛得多的小花園。
戰爭世界被她如願地排擠出了視線。亞力克衝她勾起了嘴角,是她最熟悉的那個弧度,他還朝她伸出了手——
「!!!」
瑪麗白感到自己的腦部被什麼東西用力一擊,有強烈的碰撞感,卻並不十分疼痛。下一瞬,花園世界全數破碎成了烏黑不詳的碎片,在她眼前紛紛凋零,戰場重新回到了她的眼前,她眉心一緊,險險地一個團身避開了橫掃而過的一條長尾。
站定後,瑪麗白與同樣恍然過來的亞力克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後怕。
「——弗雷拉,是弗雷拉!」
「還有城主大人!」
越來越多的人的驚呼了起來,瑪麗白張大眼睛朝著眾人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禁捂著嘴巴低叫了一聲。
高大的夢魘如同夜之帝王一般,從紅色的盈滿之月深處緩緩行來。他羽翼豐滿,從尖銳螺旋的頭角到舒展流光的尾毛,無一不彰顯著最原始最純粹的造物之美。
這樣一個完美且高傲的生物背上,卻穩穩地站著一個女子的身形。
那人穿著沾染著斑斑血跡的米色短裝,棕髮藍眼在紅月的光芒下被染上了詭異而凌厲的色澤。
「弗雷拉……」瑪麗白抬起脖子,口中無意識地念叨著好友的名字。
夜風揚起女騎士剛剛過肩的棕色卷髮,露出了她高昂的頸項。
整個戰場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怪物們蠢動著卻不再貿然進攻,防護圈上的浮空城眾人也暫時停止了反擊。
半空中,林波兒緊緊攢起拳頭,被修剪得相當漂亮的指甲不一會兒就刺破了她的手心。
「你為什麼還沒死。」她開口,聲音中有著無法掩藏的怨毒與一絲惶恐。
「殺我,你恐怕得自己來。」弗雷拉帶著笑容溫聲道。
隨即,她一抖手腕拋出一團白色的布料,那布料在半空中挺好看地旋轉著,展開之後才看出那是一隻手套的形狀。弗雷拉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把小彎刀,勾著嘴角在手中把玩了幾下,突然大力投出!
破空聲響。小彎刀旋轉著飛出,狠狠地穿透那隻手套,將它牢牢地釘在了被鮮血微濕的土地上!
「林波兒。」弗雷拉筆直地站在夢魘的背上,一個覆手,左手五指之間便扣滿了煉金之物。她伸出左臂,遙遙對向前方那個曾經與她共處一個屋簷下、度過了十幾年美好時光的少女。
弗雷拉依舊笑著,修長的身形在紅月之下竟然有一種讓人無法鄙視的凜冽之美。
「林波兒,」她說,「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