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波兒在一旁發出了一聲介於尖叫和哽咽之間的奇怪聲音。
弗雷拉則繃緊了脊背,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充滿牴觸地看向這位自稱裡本舒臘爾的中年劍士。
「我想我們在不太久之前曾見過一面。」裡本是個嚴肅的人,他的眉頭總是下意識地皺著,但看得出來他已經極力在表現他的友善了,「不,請不要誤會——事實上,我們很高興看到羅延之心在您的手上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弗雷拉小姐。」
說罷,他瞟了丁奇夫人一眼。
「裡本。」
舒臘爾親王有些疲倦的聲音再次從後方傳來。
裡本聞聲,臉上的表情又嚴肅了幾分,變得十分鄭重起來:「弗雷拉小姐,雖然冒昧,但我們的確十萬分地需要您的配合。」
從弗雷拉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夏邇手上的真理的路引正悉悉索索地蠢動著,門西勒原本已經恢復尋常模樣的指甲再次暴長,變得鋒銳了起來。
她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現在的情勢,咬了咬下唇,努力將心底一團糟的情緒按捺了下去。
弗雷拉一個錯身,大大方方地越過夏邇和門西勒,站到了最前方。
「我很樂意聽聽看。但在這之前,我並不做下任何配合與否的承諾。」弗雷拉不卑不亢地昂著頭,微微收斂著下巴,字句清晰地說。
……
「我們絕沒有為難您的意思。」短暫的沉默之後,裡本開了口。他的態度又放緩了些,甚至算是有些親和了:「與羅延之心放在一處的,還有一枚舒臘爾家族的族徽,不知道——」
「是的,在我這兒。」弗雷拉乾脆地應道。
裡本的眼睛亮了亮:「您或許樂意讓我們看看它?」
那一枚沾過她的血的,舒臘爾族徽……弗雷拉斂下了眼睛,手中動作反覆了一瞬,卻終究還是將那枚徽章從空間中取了出來,朝裡本拋擲了過去。
裡本接到後,只是一瞟,臉上便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他匆匆朝浮空城眾人行了個禮,便轉身回到了舒臘爾家那邊。從浮空城這處可以看到,裡本正恭敬地對舒臘爾親王匯報著什麼。
倒是林波兒的聲音更有穿透力些。她似乎在焦急著解釋著什麼,不停地傳出「父親您聽我說」,「這其中一定是弄錯了什麼」這樣的語句來。
「林波兒。與光輝皇室的交易做得還開心麼。」
說來奇怪。舒臘爾親王的聲音並不洪亮,更談不上尖銳什麼的,反而始終帶著一種濃濃的疲倦感。但他的話音卻總是能夠清晰地傳到弗雷拉這邊來。
「舒臘爾親王大人,」出人意料的,這次開口的是作壁上觀許久的德裡亞,「您此番前來,除了分道揚鑣之外,還有別的指教麼?」
「沒有。」舒臘爾親王答得乾脆。
「很好。人人都知道您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當然,或許——只是或許——有一天您將會為您今天的選擇而感到後悔,因為您親手放棄了一份絕世偉業的參與權……那麼,祝您安康。」德裡亞陰滑地說完這些話,面向著眾人緩緩倒退了一段距離,似乎最後往林波兒這邊瞧了一眼,便帶著大部分怪物們離開了。
浮空城這一方卻不能追擊。舒臘爾親王還態度不明地杵在那兒呢,他們所處的位置距離浮空城的防護圈並不太近,再往前貿然追擊,搞不好就是個腹背受敵的下場。
弗雷拉盡量催促著思維快速轉動著,卻依然覺得腦力不夠用。看來,德裡亞與林波兒不和已久?那現在的水神殿中又是怎樣的勢力格局?舒臘爾親王撕毀與水神殿的盟約,其中有何緣由,是真是假?舒臘爾親王可信麼?浮空城是否能夠增加一個盟友?
還有,舒臘爾親王,明顯,是衝著自己來的。
正當弗雷拉胡思亂想一鍋粥的時候,舒臘爾家一行正以一種禮貌的慢速朝浮空城一行漂浮而來。
林波兒不知為何還是不願走。她的眼角甚至已經沾上了幾分水汽。
弗雷拉大感驚訝。林波兒從小小的時候起,就總是一副遺世獨立的驕傲小模樣兒,她可從來沒見林波兒朝誰這麼低聲下氣過了。然舒臘爾家卻是硬氣得狠,從一開始,就沒對林波兒這幅人見人愛的可憐模樣做出過除了無視之外的反應。
雙方的距離漸漸拉近。現在,弗雷拉已經能夠很清晰地看到跨坐在雙翼蝠龍脊背上的,舒臘爾親王的模樣。
這位親王大人看上去約莫三十好幾的模樣,他有著一頭漂亮的銀白色微卷髮,被剪得很短,前方的劉海只是稍稍蓋過髮際線。長期的島嶼生活顯然讓他有充分的時間接觸陽光,他的皮膚因此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與他淡色的頭髮相襯,倒是讓他偏書卷氣的長相多了一份剛性。
舒臘爾親王的確一臉疲憊的樣子,但他的眼神依舊銳利。他有些不耐地比了個手勢示意林波兒安靜下來,接著,透過綴著簡單銀鏈的單片鏡仔細地打量著弗雷拉。
很快,對著弗雷拉充滿警惕和戒備、甚至微微挑釁的眼神,舒臘爾親王似乎忍俊不禁一般扯開了嘴角。
……至少這個笑容看起來沒有任何惡意。
「弗雷拉。這些年過得怎麼樣?」舒臘爾親王開口道。
弗雷拉瞇了瞇眼。她仔細地權衡了一下,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義務回答一個由陌生人提出的、如此瑣碎的問題,於是她開口問了自己想問的:「我的父親,老多特,他在哪兒?」
收到這麼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話,舒臘爾親王卻也沒有生氣。他倒是很務實地回答了弗雷拉的這個問題:「大約在一個月之前,我與老多特才真正聯繫上。他現在很好,或許你很快就能夠見到他——你一定不知道,外面的大傳送陣失靈了一半,我們不停不歇地趕了整整半月的路才到達這裡。老多特同我們一起上路的,如果順利的話,他們現在快要抵達風暴城了。」
這個舒臘爾親王,倒是比想像中的要和氣些。
「現在,弗雷拉,我需要你幫我確認一件事兒。」舒臘爾親王以中指關節扣了扣膝蓋,又摩挲了一會兒他大拇指上的藍寶石戒指,抬頭望著弗雷拉認真道:「老多特說,他曾經給你雕刻過一隻木頭鴿子,在你離開渥丹公爵的領地時,他確信你將那木頭鴿子帶走了。」
弗雷拉眼神一凜。
是的,老多特有一手挺有意思的雕工。他年紀一把,走路起來顫顫巍巍,力氣卻一直挺大。從小時候起,他就成天喜歡雕一些可愛的小動物給自家或鄰里的孩子,但大多只是隨手的作品,向弗雷拉那只木頭鴿子一樣、被打了光上了塗料的,別家孩子都沒有,他們家的五個小傢伙也只一人一個。
她還記得,門西勒的是一隻正色臉的小毛狼,林波兒的是一隻優雅的綵衣雀,薇莎米亞的是一隻大尾巴松鼠,丁克的是一隻雙頰圓潤的獾,自己的,則是一隻眼睛圓溜溜肚子肥鼓鼓的小鴿子。
是的,弗雷拉一直留著這個木頭鴿子。哪怕是在她剛剛走出雷霆山脈,包裹空間極度緊張的那會兒。
「如果你還留著它——」舒臘爾親王沒有將話說完,但他的神色已經很明顯地表達了他的意圖。
弗雷拉將那木頭鴿子從空間中掏了出來。剛拿到手上,她的臉色就是一變。
她已經很久沒有把玩它了。這小玩意兒於她而言從來就更像個小擺件而非玩具,後來,更是完全變成了一種寄托與象徵。後來,老多特下落不明,雖說他給薇莎米亞寄去的信件表明了他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但沒能去搜尋父親的下落這件事,卻一直讓弗雷拉感到有些自愧。睹物難免思人,弗雷拉存著「沒臉見父親」的心思,自然也就更不會去翻動這個木頭鴿子了。
如今,已經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大煉金師的弗雷拉,自然在第一時間感覺到了這個木頭鴿子的不對勁兒!
它裡面藏了東西。
「老多特說,他花了半個金幣,還賣了一張老臉,拜託他的某個至交好友用一種詭異的方法把東西塞進了木頭鴿子的肚子裡,很抱歉,弗雷拉,你必須得破開它。」
「——老多特說他保證會給你再刻一個。有一點兒不一樣都可以無條件返工。」看到弗雷拉的表情,舒臘爾親王急忙又補上了一句。
「……」好的,她記下了。
眾目睽睽之下,弗雷拉先是在不同地方叩擊了那木頭鴿子幾下,接著拿出了一把曲線很漂亮的金屬薄刀,和切瓜似的輕而易舉地切開了那只鴿子的脊背。
三下兩下,弗雷拉取出了被老多特藏匿在木頭鴿子裡頭的小玩意兒。
那東西只露出一個角,弗雷拉就已經認出它是什麼了。
舒臘爾家的族徽。斜置的雙手巨劍和一圈冬青枝的紋樣。
……不過,還當真不知道多特老爹的所謂「至交」是通過什麼邪門兒的方法把族徽毫無縫隙地嵌入木頭鴿子裡頭的,就像是原本便生長在那裡一樣密和。只能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吧。
「原來那個老傢伙把它藏在了這裡!」
弗雷拉聞聲望去,看見林波兒一臉扭曲的表情。她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弗雷拉手上的族徽,美麗的臉顯得有些恐怖:「難怪,難怪,難怪我怎麼翻都找不到……」
林波兒抬頭,惡狠狠地盯向弗雷拉,尖聲指責道:「果然是這樣!你總是搶走我的東西!!!我的,我的!!!而那個老匹夫一開始就——」
「啪!」
弗雷拉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方藍白格紋的小帕子,細細地擦著右手,眼睛稍稍抬起瞧著林波兒:「嗯?你說什麼?」
方纔還在盛怒之中的林波兒踉蹌了好幾下才站在怪物身上穩住身形,她捂著臉頰,臉上的神色忽紅忽白地劇烈變動著。
「……問你呢,你,說了什麼?」弗雷拉直接將帕子揉成一團往下一拋,轉瞬之間已經有匕首緊握。
林波兒的臉色終於定格在了慘白。突然,元素躁動引發的大風將她的長髮全數捲起,未見她吟唱任何咒語,便已經有深藍接近濃黑的光團出現在了權杖的頂端!
「夠了。」
舒臘爾親王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林波兒,天才的水神殿首席祭祀閣下,還需要我提醒你什麼叫做分寸嗎!」
舒臘爾家的戰士們聽到親王發話,極有眼力界地將林波兒團團圍住。
「……父親!」林波兒尖聲叫道!
舒臘爾親王頭也不轉,只是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
裡本主動上前,對著林波兒做了請的姿勢:「抱歉,林波兒……祭祀閣下。親王大人有私事要談。」
「……」
林波兒初時的眼神是不可置信的,甚至帶了點兒瘋狂。但很快,她斂下了眼,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林波兒權杖上蠢蠢欲動的魔法彈在瞬間消弭,她緊緊攢著的拳頭也漸漸鬆開。
她似乎是突然恢復了理智一般。
她最後深深地向弗雷拉看去一眼,微微勾了勾嘴角,又朝舒臘爾親王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屈膝禮,乾乾脆脆地帶著一眾怪物們,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