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川奈奈瀨從老家的短期大學畢業後,之所以會立刻前往東京,成為某間發行免費刊物的小公司契約工,原因其實相當簡單。
就去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吧;去了之後再徹底改變人格設定吧;這是無需特別加以說明也十足充分的理由。舉凡和職場上認識的人一起出去吃飯,或者是互相交換了手機信箱等等微小的變化,奈奈瀨都能細細咀嚼這份微不足道的喜悅,深深感慨:「啊啊,能夠來到這裡真是太好了。」這些都是事實。可是在這兩年多的東京生活當中,其實也沒有出現什麼戲劇性的變化。
和同事們一起吃飯僅只一次,手機簡訊的往來也頂多三次;而且都是以社交辭令為內容作結。為什麼自己就是沒辦法和別人好好相處呢?奈奈瀨仔細審視了自己的問題所在,同時為自己似乎找到瞭解決方法而雀躍不已。
不過很遺憾的是,對她來說,她所做的努力只是把名為做白工的系統安裝在體內而已。就像天竺鼠的旋轉車輪哪兒都去不了一樣,就像鮪魚的洄游水槽對人類來說只不過是觀賞用的一樣;這些事情只會白白消耗掉行為者的體力和精力。
奈奈瀨在公司裡的主要工作是捏造免費刊物裡的讀者投稿專欄。經過錯誤百出的面試測驗,當他們知道奈奈瀨不會用電腦之後,這群忙到沒時間教她的編輯部人員就像是將她實質流放似的,硬是把這個工作推給了奈奈瀨。
邊看邊學、好不容易才學會操縱文字輸入軟體的奈奈瀨,拚命挪動著她如同醉漢腳步一樣虛浮的手指,將文字輸入電腦裡。
例如:「我去了上一期刊物裡介紹的店舖!蛋糕超好吃,而且店長也非常大方親切,非常滿意!我從以前就一直在找可以和寵物一起進去的咖啡店,將來我也會好好珍惜這裡的!」之類的開心意見;還有:「我想讓今年滿九歲的兒子上補習班,可是丈夫卻想讓他開開心心地長大,意見相左讓我很困擾……」之類的煩惱;甚至:「正如同這位優柔寡斷的媽媽一樣,我家以前也曾經為了孩子的教育方針吵個不停。不過最後還是做出了小時候就該讓他好好玩耍的結論。現在我深深覺得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之類的建議。
細分各種性別、年齡和職業,奈奈瀨化身成各式各樣的人們,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專欄。才剛發行沒多久、需求度不高而且內容不夠洗練的免費刊物,實際上根本就沒有讀者會寫意見回函。如此一來、這份刊物就成了一本像是多重人格病患在自言自語似的危險讀物。不過即使如此,奈奈瀨還是覺得這比她負責的另外一個專欄要好得多。
另一個專欄,就是每個月變換不同的手法,寫一些無關痛癢(但是絶對不能讓讀者不快)、同時表現出預言感的文章,換言之,就是星座運勢的專欄。
明明沒有半點占星方面的知識,奈奈瀨卻得要每兩個星期捏造出一篇龐大的謊言,這件事做起來比想像中辛苦太多。奈奈瀨原本只是單純預測「反正那些人一定只看自己的星座」,因此寫出來的內容微妙地互相重疊。可是這麼一來卻收到「我査男朋友的星座時出現同樣結果」的申訴,所以連偷懶一點都不行。幸運日是六號、幸運色是黃色、幸運食品是煉乳……
現在還是學生的寫手丟下一字未動的原稿逃跑時,公司進行了「占卜大特集!」的緊急企劃。儘管奈奈瀨只是契約工,但是卻被迫捏造一篇十三星座(包含蛇夫座)╳血型╳命運星球(細分為正面和負面)、也就是六百二十四種不同的基本性格分析與當年的運勢……總之在那裡工作,沒辦法與奈奈瀨夢想中的「成為社會人士」連結在一起。
奈奈瀨辭去工作,也換了好幾個打工地點,但是天竺鼠的旋轉車輪飛出籠子的奇蹟始終未曾發生。越是努力想讓對方喜歡自己,對方的回應就越是冷淡、越被人討厭。雖然奈奈瀨並不是現在才開始過度意識到他人的冰冷視線,但是這條「換個環境說不定還有辦法改變」的最後防線也瞬間失守,讓奈奈瀬益發喪失自信。
失去自信之後,行為就會變得可疑;行為變得可疑之後,別人就會遠離自己。別人越是遠離,自己就越沒有自信。東京這塊土地,基本上是透過漠不關心才能運作的。孤獨的奈奈瀨親身體會了這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英則出現在奈奈瀨的公寓門前。
那是一個下雨天。當年,火車意外發生後,英則出院的同時就被親戚家收養,因此和他本人見面已經是暌違八年的事了。從麵包店打工回來的奈奈瀨見到仍然保有幾分童年面貌的哥哥,儘管驚訝卻也十分高興。拿回家當晚餐、賣剩的咖哩麵包連同袋子一起掉在地上,炸麵包則是滾呀滾地畫出一道螺旋形的軌跡,滾到英則的腳邊。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地址的?」
「……阿姨說的。」
「是嗎?我完全沒有和媽媽聯絡,所以都沒有聽說。如果事先告訴我的話,我就可以去車站接你了呀!」
「……」
「我先進去整理房間,稍等一下喔!」奈奈瀨說完這句話,準備打開房門的時候,她總算看出英則的樣子有點不太對勁。英則動也不動地緊抓著一個當地居家大賣場的紙袋。仔細觀察後發現,他的頭髮和衣服都濕透了。來到這裡之前大概都沒有撐傘吧。不僅沒有事先聯絡,而且還為了何時回家都不確定的自己等到現在這個時候。思忖及此,奈奈瀨開始訝異起英則突然來訪的目的。
「發生了什麼事?哥哥。」
哥哥。這個稱呼似乎讓英則混濁的目光頓時了鋭利起來。破爛公寓的二樓,兩人面對面地站在插著鑰匙的門前。奈奈瀨無法判斷到底應不應該讓英則進入家中。雖然英則原本就有隔著眼鏡鏡片瞪人的習慣,但他現在的眼神實在相當奇怪。說到奇怪,那讓人覺得害怕的壓迫感似乎也是如此。
「那個袋子是居家百貨的?你買土產給我嗎?」
看著面帶笑容開口詢問的奈奈瀨,英則似乎總算願意開口說話了。他從乾燥脫皮的嘴唇當中,擠出了更加乾枯的聲音。
「……當我回溯到完全沒有犯錯的那個時候,就出現了你。」
「……沒有犯錯的那個時候?」
英則把腳舉到咖哩麵包的上方,像是在表演似地,慢慢將體重壓了上去。奈奈瀨也只能默默看著咖哩內餡擠破麵包,在水泥地上噗滋噗滋地吐出滿地的咖啡色鮮血。咖哩的香味飄過鼻前。
「你要為我混亂的人生負責。」
那一晚,奈奈瀨搭上最末班的新幹線,和英則一起回到他獨居的集合住宅裡。過了幾天後,奈奈瀨才知道他手中的紙袋裏,裝的是剛買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