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雨從半夜就開始嘩啦嘩啦地下著。這場雨並不具有沖刷掉一切的激昂,也沒有能包容一切的溫柔,不過是一場從半夜三更開始下的,再普通不過的雨。潮濕的空氣包圍住整個身體。梅雨可能就要來了吧。

  將窗戶敞開的哥哥什麼話也沒說。他從剛剛開始就維持著同樣的動作坐在座墊上,視線一直放在水渠對面的房子上,茫然地瞪視著。

  哥哥喜歡雨天。不對,這是騙人的。對於默默眺望雨景的人擅自做出這樣的解釋,只能說是過度傲慢。雨就是雨,哥哥就是哥哥;我對兩者都一無所知。因為我一直都在拚命想著其他無關緊要的事,只為了讓自己不要擅自推演出無意義的結論。

  哥哥身上的衣服,是他每次出門跑馬拉松時都會穿的衣服。體操服和暗紅色的運動服長褲,褲子的膝蓋位置因為灰塵沒有拍乾淨而黑了一塊。把雙層床和地毯踩髒的運動鞋現在也已經脫了下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玄關。棉被雖然已經用洗衣機洗好了,但因為下雨的關係沒有辦法曬。要是明天放晴的話再拿出來吧?我心中浮現這個想法,但又猶豫起來,搞不好明天就算放晴也沒辦法曬衣服了。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繼續待在這裡。

  我伸手拿起最後一張皺巴巴的遊戲紙幣,總算是全部收進了箱子裡。廉價的遊戲外箱因為蓋子尺寸不合,所以多花了一點時間才闔上。現在,這個房間總算看起來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沒事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樣。當我一邊對自己這麼說,一邊把遊戲盒收進櫥櫃裡的時候,天花板的某個角落突然進入我的視野;「根本不可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的絶望之情,頓時吞沒了我的身體。

  天花板的洞口並沒有被堵起來,還是和哥哥走出來的那個時候一樣。哥哥藏匿於其中的黑暗,哥哥的馬拉松路徑。我雖然被小梓及番上先生嚇了一跳,但至今仍然可以清楚回想起當時突然現身的哥哥的身影。

  那是小梓朝我撲來,而我的生命就像風中殘燭的一瞬間。雖然菜刀的刀尖的確因為天花板夾層當中傳出了「住手!」的吼聲而不再朝我刺過來,可是在我心懷感激之前,我只能用我不成調的聲音迫切哀求著:為什麼要出來、不可以出來、你一定要待在裡面才行啊,哥哥!

  「……欸?山根先生?」

  過了一陣子,在番上先生重新掌握住他自以為再也取不回來的時間流逝感並開口詢問之前,我覺得自己甚至沒了呼吸。番上先生指著哥哥的食指關節一直無法順利伸直,同時他臉上完全不知所措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正在尷尬地苦笑。

  現在的狀況的確只能苦笑。為番上先生解答疑惑的人,並不是用僵硬的表情從天花板上看著我們的哥哥,也不是我。而是把手中的菜刀丟在地上,彷彿嘲笑一般嗤之以鼻的小梓。

  「……所以我就說了,這兩個傢伙噁心透頂。」

  「欸?欸?」番上先生的下巴分別指向小梓、我、哥哥,畫出一個三角形。

  「你現在還躲在那裡看東西啊,抱歉抱歉。要是我沒有過來打擾的話,你就可以盡情鑒賞他們兩人的表演了嘛。」

  「鑒賞……等等、咦?奈奈瀨美眉?」

  我一聽到他叫我的名字便別過頭去。看到這一幕的番上先生似乎就此察覺了一切;他原本就很高亢的嘶啞之聲更提高了一個音階,幾乎可以清楚看見他內心的動搖。

  「……騙人的吧?連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也全都被……?」

  番上先生彎曲的食指有點不太可靠地指向腳邊,點出平常取代床鋪用的座墊。

  「結果你只不過是被拉進了這兩個傢伙的關係裡而已啊,番上。」

  聽到小梓的低語,番上先生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浮上水面一樣,瞪大了眼睛望向斜上方,不斷左右游移。

  半開不闔的天花板木板抖落著灰塵,發出陣陣低沉的聲音。最後,一雙白色的襪子破出黑暗,暗紅色的運動服隨之出現,緊接著就是胸前綉著「山根」二字的長袖運動服外套……哥哥靈活地落在床鋪上,其動作實在不得不讓人聯想起「熟極而流」四個字。

  在全體人員的注視之下,哥哥一階一階地踩下梯子。當他靠著左腳,穩穩站上地面後,又緩緩地轉身看向依然蹲坐在地的我。

  「……奈奈瀨。」

  「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打斷了他未竟的話語。原本試圖對我說些什麼的哥哥,眼鏡後方的眼睛微妙地動搖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間罷了。

  「……你完全不知情,對吧。」

  哥哥隨即接口說了下去。

  「我完全不知情喔,真的。」

  如此回答的我,臉上的表情大概非常假吧。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小梓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後陷入一片死寂。此時我才第一次發現,外面開始下起了雨。

  我能感覺到,哥哥也已經發現我的目光離不開天花板上的洞穴,於是我一邊把人生遊戲收進櫥櫃,一邊輕聲詢問:「什麼時候開始的?」才剛問出口,我便背對著哥哥,輕闔上眼。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可能的話,真想讓雨水衝掉自己的貿然。不過,哥哥就像是要狠狠拒絶我過於天真的願望一樣,完全沒有假裝聽不見,直接回答:「大概是一年以前。」

  「跑馬拉松什麼的都是假的,我一直都在騙你。」

  「欸、欸?我完全沒發現呢。哇啊——我真是笨蛋,好難為情喔!」

  「你也不可能會知道有人在那種地方偷窺吧。」

  「沒錯沒錯!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明明小梓和番上先生都已經回去了,但我們仍然大聲交談,像是要說給別人聽一樣:我不知情;真的真的完全沒有發現喔。我和哥哥不斷互相確認自己騙了人、被人騙。儘管這段對話虛假的程度比頭頂上發光的日光燈還要更加明顯,然而,我們連那股氣氛都將之抹殺。

  全部說完之後,又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假裝自己費了一番工夫,才把那扇被我撞得不太好拉的櫥櫃紙門關上。我用膝蓋頂著紙門,喀答喀答地製造出一些彷彿偏離軌道的聲響。不過我還能像這樣爭取時間的機會也所剩無幾了。

  平常,為了度過每次每次的突發狀況就已讓我費盡心力。和番上先生的關係也一樣,儘管心裡非常清楚這件事情總有一天會被小梓發現,但我還是拒絶不了。

  我的自我滿足永無止境。

  曾幾何時,我開始擔心哥哥會不會對繼續偷看我這件事情感到厭倦,所以才會為了勾起他的興趣,故意讓哥哥偷看我和番上先生的行為。在所有可行的方法之中,我選了最糟糕的一個。

  不過就算我做到這個地步,我還是希望哥哥能夠多看我一點,希望他能更憎恨我一點。我想確定當哥哥沒有看我的時候,自己究竟還存不存在。我希望他能永遠在意我究竟有沒有變得一片空白。

  「為什麼要做偷窺這種事呢?」

  為了遵守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設定,我繼續說著不合時宜的台詞。

  「……是為了思考復仇的方法。」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和我一起笑著矇混過去,但哥哥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太難看了,我這個女人真的當得太難看了。我就像在翻著自己不想翻閲的劇本似地,只能繼續開口說話。

  「啊啊,可是這樣該怎麼辦呢……一般來說,要是發生這種事情,應該就沒辦法繼讀住在一起了吧?」停下來,不准說!不要再說話了啊我!

  「……應該吧。」

  「那復仇呢?不打算復仇了嗎?」

  至今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我發出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走投無路的聲音。

  「全都是我的錯,不是嗎?」

  「可是我忘了復仇的原因,完全想不起來啊。」

  哥哥像是煩躁起來似地說出這句話。

  「你不也很討厭現在這種生活嗎?」

  「……才沒有。」

  「那你有辦法象以前一樣繼續過下去嗎?」

  始終面向窗外的哥哥第一次轉過頭來看我。大腿上緊緊握住的拳頭,還有他眨也不眨的眼神深處,都在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吧?」儘管雨聲已經停了,不過那一定是因為我的耳朵熱到無法聽見雨聲的關係。

  我必須說些什麼。我並不討厭;現在的生活很棒;哥哥只是誤會了;這只是因為想法有點分歧而已。只要我好好說明事實的經過,哥哥一定會馬上瞭解的。可是真的嗎?他真的會瞭解嗎?雖然我以為我們一直都是互相依偎著生活到現在,但是我仍然無法打從心底否定哥哥真的對我感到厭煩的可能性。

  因為——

  換成是我,也不想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

  「要完全像以前一樣可能有點難。但,那個,要說是我討厭也沒錯,不過如果你覺得很煩的話,我也不能一直待下去。要是哥哥堅持讓我離開的話……可那也……」

  「我知道了。」

  耳朵上的熱度瞬間退去,我又開始聽見雨聲了。

  「你可以離開了。」

  「……欸?」

  「我放棄復仇了。」

  「……為什麼?」

  「……」

  「為什麼要放棄啊!?」

  「……」

  我抓著哥哥無法動彈的右腳拚命搖晃。好幾年都沒有碰觸過的哥哥,身體熱得就像是感冒尚未痊癒一樣。當我發現他的視線正放在我的手上時,我馬上回過神,收回原本深深陷入運動服裡的手指。呵呵,一陣輕微的笑聲傳來。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從我自己的嘴巴裡發出來的。

  「……你累了嗎?」

  「……」

  「說得也是啊,當然會累的嘛。因為一直和我這種人在一起呀。原來是這樣,我都沒發現。真是對不起!」

  哥哥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我。但我只能不斷用手梳著瀏海,把現場的氣氛操作得像是在開玩笑一樣。

  「那麼,你沒有異議是吧,」

  「……如果哥哥希望這樣的話。」

  「……」

  「你很希望這樣吧!嗯,那個,我知道!」

  「……這也算是時機正好吧。」

  聽見再次轉頭看向窗外的哥哥如此低語,我才想起,明天就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牆壁上的月曆,斜線已經畫到五月三日了。事到如今,我真心感到後悔,當初要是沒有想出這個習慣就好了。可是,在哥哥把我帶來這個家裡的那天晚上,我們一定得把那個讓我們兩人在一起的堅定理由化為實體才行,一定要把它變成肉眼可見的東西才行。

  然而我們卻因為一條條逐漸增加的線感到安心,同時也一直被一張張撕去的月曆逼入絶境。

  哥哥站起身來,走到流理台旁開始漱口。因為廚房傳來的刷牙聲實在太像以前的生活了,無法相信現在已經出現了某種決定性變化的我,為了遮蓋那個聲音,開始不斷說話。

  「啊啊,真的耶。明天剛好就是哥哥的生日呢!那個,呃,我只要在明天之內離開就沒有問題了吧?嗯。」

  「……如果你想要儘早離開的話,就這麼做吧。」

  「如果哥哥覺得這樣比較好的話!」

  「……」

  「喔喔。總覺得事情發生得很倉促呢。不過反正我完全沒有行李之類的東西,所以應該不要緊。啊,怎麼辦,我得打電話給媽媽才行……現在都這麼晚了,明天再打好了。」

  漱完口回到起居室的哥哥,看也不看刻意假裝興奮的我一眼,直接走向床鋪。

  「要睡了嗎?」

  被踩踏的梯子發出嘰——嘰——的聲音,取代回答。這個聲音簡直就像是在嘲笑著上演獨角戲的我。我勉為其難地抬高臉頰,欸嘿嘿地笑了出來;如此一來,我也總算能夠騙過自己了。關上窗戶後,雨聲便和廚房裡旋轉不停的換氣扇聲音交雜在一起。我在洗臉台梳妝打理之後,也鑽進了被窩。

  「明天……」

  我下意識地說到這裡,然後驚覺:「現在已經可以不必再想了呢。也對也對。」我拉了一下電燈下方的繩子,昏暗一片的室內充滿著我和哥哥的濃密氣息。

  我用手摸索著檯燈的開關。

  枕頭附近亮起了黃色的光線。像這樣躺在被窩裡仰望上鋪的底側,已經不曉得做過多少次了。和普通的木製床鋪不同,支撐上鋪床墊的支架只有幾根橫向的鐵管而已。從鐵管的間隔之間垂下來的床墊,由於哥哥體重的關係,壓出一個隱約可分辨的人形。現在哥哥的視線當中,想必只有再也派不上用場的屋頂夾層入口吧。

  「……反正是最後一天了,來聊聊我沒有在想的事情吧。」

  「欸?」對於哥哥的突然提案,我如此反問。

  「我沒有在想的事。因為沒有在想,所以你就不需要去一一考慮話裡的真意了。你也只說自己沒想的事情吧。」

  「……意思是說謊嗎?」

  「就算說了實話,也沒有辦法催生任何東西吧。」

  「……嗯。沒有辦法呢。」

  「說謊就好。」

  「說謊就可以了對吧。」

  吸了一口氣之後,哥哥靜靜地開口說道:

  「你會後侮和我這種男人扯上關係嗎?」:

  我依然仰望著上鋪的底側,緩緩答道:「我不後悔喔。」

  「過了這樣的生活四年,你覺得這是再也無法挽回的錯誤嗎?」

  「……不覺得喔。」

  「我,」我可以感覺到哥哥強行壓低了大聲起來的嗓門。

  「我錯了嗎?」

  「……沒有錯喔。」

  「你不想離開我嗎?」

  「……不想離開喔。」

  又陷入一陣沉默。但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們現在進行的會話全都是謊言,每一個字都是假的。已經沒有必要去害怕對方真正的心情了。

  「就算是騙人的也好,要是你可以不必顧慮我就好了。」

  「可是我想這樣一來,哥哥就不會想要和我在一起了;因為我是真的非常麻煩的人啊。」

  「太麻煩的事……我不喜歡呢。」

  哥哥像是咬緊了牙關似地如此回答。

  「太麻煩的事,你不喜歡對吧。」

  「我不喜歡麻煩的事情,真是對不起……沒辦法對你說『麻煩也沒關係』真是對不起。」

  我明明一直都在忍耐的,可是聽到這句話之後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那是我至今不曾聽過的,哥哥的溫柔語聲。

  「嗯,沒關係。」

  我努力不讓自己吸鼻涕的聲音傳出去,伸手把棉被拉到額頭附近。

  「因為我至今一直都不對任何人抱持期待。」

  「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的話,我應該更加……更加什麼呢?沒什麼……謊話也說完了,就睡吧。」

  哥哥翻身面向牆壁的動作,透過床墊的棉花傳達了過來。從棉被裡探出頭來的我向檯燈伸出手,緩緩地結束了謊言。

  「晚安……山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