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如今二十出頭,十分年輕,擱哪家都不會急著要他生兒子。可誰叫他是皇帝呢?管你多年輕,只要你不是孩子了,不生兒子簡直就是塌天禍事。皇帝的兒子,那是一般的兒子麼?
是以皇帝「又」有兒子的消息一經證實,便被傳得上下皆知。眾人比自己九代單傳生了兒子還要欣喜,這份喜悅裡又摻雜了一絲絲的擔憂——這回可一定要養住了啊,可千萬別「又」夭折了啊!不說宮內的諸般情況,單是宮外,無論士庶,頗有幾個自費去廟裡為小皇子上香祈福的。
在這一片歡欣雀躍之中,瑤芳詭異的神色就十分違和了。邸報是她在賀敬文的書房裡看的,賀敬文的書房很怪,做兄姐的進不來,當妹子的如履平地,究其原因,不過是習慣成自然。
彼時賀敬文檢查兒子的功課去了,兒子還捎了個尾巴過來——姜長煥也跟著同學來蹭聽,他不須科考,姜正清仍要他多讀一點書,賀敬文好賴是個舉人,人不聰明學問倒還行。
麗芳口上說不再喜歡看逍遙生的話本了,可趙琪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每月還是交了書稿過來。韓燕娘可不敢再叫她多看了,架不住還要給彭家姐妹捎書,麗芳每月還是要瞄上兩眼,韓燕娘盯了倆月,見她沒再向以前那樣著魔,才放下心來,依舊叫她照著看。今天麗芳去收另一份書稿,瑤芳就閒了下來。
邸報是張老先生給他看的,張先生笑容滿面:「國之幸事!若中宮得子,就天下太平啦。不過如今,先有個皇子也是不錯的。」
張老先生樂呵了半天,鬍子都抹得油光一片,也不見瑤芳接口,忙解釋道:「我等士人,並非只知議論旁人家閒事,實是皇家之事,關乎社稷呀!」又絮絮地說了一串。
瑤芳如今算是明白了,這些讀書人議論後宮事,有時也義憤填膺,有時也談論禮法。其實如果他們反對廢后,並不是對後宮某后妃有如何如何好感,而期望中宮得了,也不是真的對皇后如何如何敬重,只不過是從所謂大局考慮,皇帝得有兒子抑或皇后不能換人,僅此而已。至於你這個人如何,他們也沒見著,也不好評斷,他們並不關心你過得快不快活。
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嚥了回去,瑤芳靜靜聽了張先生這一番訴說,從記憶的深處翻出了娘娘蒙難時說的話:「他們哪裡是幫我,他們是在幫皇后呢。」
張先生終於說完了,看小女學生的表情太過平靜,心裡忽然沒了底了,戰戰兢兢地問:「這裡面有什麼不妥不成?」難道這個皇子也是要死的?
瑤芳揉揉額角:「不妥的的地方多了去了,」面對張老先生由喜變憂的臉,慢慢地豎起手指,「其一,宮裡不應該有王才人這麼個人;其二,宮裡這會兒不應該有這麼個皇子。」
張先生心頭一顫:「你拿得準?」
「我再有把握沒有的事情了,」瑤芳的心情已經平復了下來,「宮裡,出事了。」
張先生喃喃地道:「聖上有子,終歸是件好事。」
瑤芳冷笑道:「他?先生一片忠君愛國之心,難道不擔心這個不該冒出來的人是個什麼來路,又怎麼到了宮裡產育皇子的麼?要出事兒了。」若是因為她沒有在宮裡,出了一個頂缸的,那倒罷了,可她現在才幾歲啊?上輩子這個時候還沒進宮呢!
「以小娘子之見,事情很大?」張先生早先猜著她前世必是權貴家的貴婦人,估摸著她對這些宮闈秘事許是熟悉,很想聽聽她的見解。
瑤芳心頭一動,輕聲道:「但願是我想錯了,然而不得不防。」
「何事?」
瑤芳瞇了瞇眼睛,認真地對張先生道:「先生,若真如此,眼下我們要注意的事情就變了。其一、楚王這裡,我看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安份的人,縱無人穿針引線、從中教唆,他也不會很老實,還是要盯著的;其二、留意京城的消息,還是要探問一下這個王才人的來歷的。」
張先生道:「這個並不很難,先前她不顯山不露水便沒人留意她。如今產育皇子,她的父母或許會有封贈。」一旦封贈,必要將來歷寫明,至少寫個三代,若是做過官的,其履歷也會為人所知。王才人要是重生的,想來是避免了父親犯法的事情,然而必有痕跡。
瑤芳道:「封贈怕是會有的,至於她能不能掀起大風浪來,再等兩個月就知道了。」吳妃以良家子採選入宮,進去了就是才人,兩年之內跳了八級,屁都沒生出來一個就成了貴妃。她自己也是,哪怕帝后不合,明知道她跟娘娘親厚,還不是承恩即冊為嬪,隔年就做了德妃?反觀張麗嬪,直到生了皇子,才在太后的授意下,做到了嬪。這位天子在這些事情上頭,直觀得很。並且,與他的小算盤並不衝突。
張先生頗有點不以為然,捋鬚道:「一婦人耳。能有多大的能耐呢?」
瑤芳頭一回覺得跟張先生說話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大痛快,口上卻說:「先生,既然情況有變,就不能輕忽。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寧願白操心一場,也不要被打個措手不及。我也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張先生依舊覺得皇帝有兒子是件好事兒,一個後宮婦人掀不起風浪。然而瑤芳越來越顯出其不同尋常之處來,她的意見是不好疏忽的,點頭道:「也好。」心中卻是希望瑤芳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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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是湊巧,皇帝新得了兒子後不久,簡氏受邀來看韓燕娘。到了賀家才發現韓燕娘病了,因是數日之前約定的事情,韓燕娘只得強打精神起來應酬。簡氏卻瞧出一些端倪,攛掇她請了郎中來看診,不多時就從郎中耳朵裡聽到了「恭喜」之聲。
有了這麼一件事情,賀家的氛圍空前地快活了起來。更讓瑤芳開心的是,到得十月裡,也不見有王才人晉封的消息傳來,到了正月,她依舊是個才人,這兒子,算是白生了。不管她是不是前世那禍水,對娘娘的威脅都已經降到了最低。更有甚者,她生個兒子,反而是一件好事,王才人生的又如何?娘娘依舊是嫡母。哪怕皇帝現在死了,娘娘也有倚靠了。
張先生平素頗為欣賞韓燕娘,聽了消息之後,還特意給麗芳也減了功課,方便她給韓燕娘分擔家務。
都說福無雙至,瑤芳連聽了兩個好消息,開心不已,連見張先生時,也不如前幾日穩重了。張先生也不驚訝,誰遇著好事兒骨頭都會輕上一輕。而他,就是那個說壞消息的人:「小娘子想沒想過改行算卦?王才人的父親,本該陷入陸閣老的黨爭裡的,然而奇異的是,五年前,王某因家中失火燒得傷殘了,無法為官,只得辭官歸鄉,逃過此劫。小娘子猜,這場火,活出來幾個人?」
「嗯?」
「王家也算是人丁興旺,人口不少。最後只有王某傷殘、王才人與其生母、同母弟安然無恙,滿門三十餘口,就活了這麼四個人。此後,王才人與其弟便以為父求醫為名,遷居京師,入了京師的戶籍。」
瑤芳撫掌大笑:「我真有點佩服她了!更改戶籍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居然想得到入京求醫,老父傷重將亡,還有心情改了戶籍。改完了,不扶靈歸家,還在京裡一住三年熬到宮裡採選。」這年頭,到鄰縣都是一件大事,何況上京?還是如此果斷地上京。
張先生嚴肅地道:「小娘子,我亦不願將人心想得過於險惡,只是她的父親入京之後不到兩個月就死了——將將在戶籍辦下來之後。如此看來,一切都太過巧合了。若沒有那一場大火,將許多證據都燒沒了,王氏的父親十有八、九是要入罪的。照現在的勢頭,家眷發配兩千里,女眷入教坊司也是常理。」
「好的不靈壞的靈,我原以為事情不至於到了那一步,沒想到,還真有可能是,」瑤芳不再賣關子,給張老先生丟了一道炸雷,「先生還記得,我們在湘州府遍尋不到的那個人麼?若是她也與我一般,有離奇的經歷呢?」
張老先生驚呆了,鬍鬚也不摸了,憂愁的表情都被震飛了:「什麼?她?難怪王才子就是謝氏?」一個是重新活過的,兩個也是?想一想還真是很有可能啊!頓了一陣兒才憤怒地道,「這怎麼行?!這要真是那個禍水,豈不是要……」剩下的話他竟不敢再說下去了。若是皇帝被迷惑了,怎麼辦?
瑤芳也猜著了他所擔心的事情,低頭道:「一切不過是我的猜測,興許到不了那麼一步,然而卻要多生許多的事端了。娘娘不會叫她太過猖狂的,而……聖上……聖上麼……也不是輕易就能被人左右的。她真要是個要緊的人物,現在也不會只是個才人了,再等幾個月,她要還是個才人,嘖,那就是成不了氣候了。再者,宮裡還有一位吳貴妃呢。」
張老先生沉聲道:「這是長子。茲事體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縱然小娘子只是猜測,也不得不防。」雖然序齒已經不知道排到第幾位了,現活著的就只有這一個是沒錯的。更可怕的是,有一個重生的,現在又來一個疑似重生的,張老先生很怕再冒出第三個來,那這世道就得亂了套了。他縱然力量微薄,也要盡力把事情扳到正道兒上來。
瑤芳嗤笑一聲,想要說正宮嫡子面前那毛孩子什麼都不是,又收回了聲音。前世那個禍水後冒姓謝,原姓什麼她是不知道的,若真是這個王才人捲土重來,與前世必有不同之處。她要害了娘娘養不出孩子來,怎麼辦?瑤芳一點也不擔心娘娘會鬥不過這個人,哪怕皇帝被迷惑了,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怕百密一疏,娘娘最後贏了,卻也受了傷。
張先生見她面色凝重,追問道:「怎麼?」
只見小女學生滿面猙獰之色:「她最好只是要求一個安身之所!否則我必要她好看!」真要傷著了娘娘,定要她得很難看。生了兒子又怎麼樣?待你養到半大不大,寄滿了希望想染指不該得的東西的時候,再狠狠碾碎了他,從希望變成絕望,才是最能逼瘋人的。尤其是一個深宮婦人,譬如前世的吳妃。當然,這一位如果來歷真的如此不凡,或許能給人帶來驚奇也說不定。
張先生鬍鬚抖了兩抖,語調不自覺地帶上了顫音:「小娘子?」
瑤芳微笑問道:「嗯?」
張先生靈光一閃,問道:「若是彼人,恐於中宮有害無益。」
瑤芳深吸一口氣,道:「娘娘當無大礙的,有損也是小損,性命無憂。」你以為我弄死了皇帝之後是誰善的後啊?娘娘的大敵,從來就不是這些妃嬪。
張先生憂慮地道:「小娘子想得太簡單了,有心算無心,事情就難以善了了。這王才人,恐怕真就如小娘子猜測的那般,或許就是謝氏。帝后危矣!」
「先生真是有趣,」瑤芳輕笑出聲,「今番不說『一婦人耳』了?」
張老先生老臉一紅,掩飾地咳嗽一聲:「此一時彼一時,謝氏、皇子拆開來看,我都不很擔心。如今卻很怕皇子生母是個不安於室的婦人。」
「先生也不必過於擔心,帝后心思皆異於常人。不說帝后,她要興風作浪,還是先從吳妃手裡掙出一條命來再說吧。」
張先生道:「我等無法插手深宮,也只是白擔心一場罷了。」
張先生關心完了國家大事之後,轉而擔心起小女學生來了:「我觀小娘子平日言談舉止,也不是一般地方出來的,或許還很有名?又或夫家有名氣?假若這王才人真是那個人,她會不會疑到小娘子這裡?畢竟,有許多事情與她知道的了不一樣了。」
瑤芳起身,端端正正給張先生行了個禮:「先生有此心,這心意我領了。先生放心,必不會禍及家人的。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不要結親的是柳某人,可與我家無關。」
如果王才人是什麼都知道的,就該發覺,前世此時該死了的賀敬文已經成了湘州知府了,而賀敬文繼妻也不姓柳。對這門婚事不滿的,是柳家而不是賀家,是柳家人將賀家逼得背井離鄉投奔故人的。
就讓她去懷疑柳家好了,多好的障眼法。
張先生愕然:「小娘子當初就想到了?」
瑤芳笑道:「並沒有。只是前世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該還報的都還報了。今世他們還不曾對我做下大惡,沒到那個份兒上,罪不致死,估且留著罷了。至於後面會怎麼樣,看各人的造化了。」當然,將錯全推到柳家頭上,要懷疑,也是懷疑柳家出了問題——誰都知道賀敬文是個呆子,他不會作戲,柳家一家子聰明人,更容易出故事。
張先生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如此說來,王才人之事,可大可小。楚王之疾,就在眼前了。」
瑤芳道:「事情又繞回來了呢。只要姜千戶那裡穩得住,事情就不會很糟糕。總不枉咱們到湘州來這一遭,也難得家父居然能與姜千戶相得。」
張先生覺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的:「他家裡是不是也有什麼變故呢?不是說只有一個獨子,就是長公子麼?這少公子是怎麼多出來的?是他父母那裡不對了,還是他不對?」
瑤芳搖頭道:「這個卻不必擔憂了。出了變故才好呢,他就該知道楚王是不能成事的。」
張先生以手加額:「老朽方才吃驚太快,一時糊塗,竟沒想到此節。依舊這般交好就是了。」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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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二人一番分析,都覺得心頭輕鬆不少。楚王縱要謀反,少了前世那位美人,為他穿針引線的人就少了一個,就不會像先前那般順手。姜正清穩得住,局面就不會快速地崩壞。而王才人在宮裡,想要如前世那般在外面興風作浪,也是很難的——皇帝最恨有人想擺佈他。
兩人一面安心等消息,另一面卻加緊了對楚王的防範。張先生與王府侍衛之間的聯繫愈發地多了起來,瑤芳也屢次在韓燕娘那裡提到簡氏,更促進了韓燕娘與簡氏之間的友誼。眼見兩家日益密切,瑤芳也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據韓燕娘說,簡氏曾假意抱怨過,楚王那裡曾說過要她家兩個兒子到王府去讀書的,哪知道小兒子不樂意,只得作罷。
瑤芳也有些疑神疑鬼,先是王才人十分可疑,現在這姜長煥也夠可疑的,難道第三個人已經出現了?自己行動不方便,張先生就成了最好的傾訴對象。
張先生這回卻不擔心了:「小娘子不是說了麼?姜千戶家要真明白了事情,才是好事呢。」
瑤芳道:「我只覺得他家二郎有些奇怪,要說是重活了一回吧,又太幼稚了,他舊年還扯過我辮子呢。」
張先生一噎:「那就不是他,或是他父親,或是她母親,旁人不說,咱們何須點破?彼此心照不宣便好。」
瑤芳點頭道:「也是。」什麼時候把柳家的事情透給簡氏知道吧,這樣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她攔不住旁人想歪。
張先生道:「容尚書那裡,已有令尊數封數說楚王不是的書信了,連御案上,也有他挑剔楚王的言辭。然而據我看,陛下只是想約束敲打楚王,再也想不到他會有異動的。然而,楚王府裡藉口去年夏秋雨水頗豐,甲仗兵器銹蝕腐壞,原先撥給的皆不堪用,請求更換抑或就地採辦。總數在這個數。」比了兩個手指頭。
「兩百?」
「兩千。」
瑤芳嚇了一跳:「這麼多?怎麼可能?朝廷諸公難道都是死的?」
張先生道:「是庫裡的也黴壞了。小娘子想,一個人總不能只穿一套衣裳,總要有一些備更換的。兵器亦如是。我想他在攢造時再多造一些,總數當在三、四千。」
「已經這樣了,朝廷還不警覺麼?」
張先生道:「朝廷眼裡,天下藩王之皆反,只有一人不會反,那就是楚王。」
瑤芳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是啊,誰會以為傻子會造反呢?現在這楚王雖然不傻了,卻是個十足的呆子。從他那裡割點肉、刮點油,也就是了,皇帝都沒想過把他弄死。
瑤芳毅然道:「眼下顧不得那麼多了,不如向家父分析利弊,讓他上書,阻攔此事。藩王甲仗過多,不是好事,五百足矣!朝裡有容尚書,不會叫家父叫大虧。一旦楚王事發,家父反是功臣了。連容尚書也能跟著有些好處。」
張先生猶豫地道:「若是令尊被調走了,又當如何?則此地暗防楚王的人就少了一個,百姓……容我再想想。」
瑤芳還有許多事情要賴他奔走,不好緊逼,只得同意。
令師生二人想不到的是,本州同知,那位倒霉的給舉人知府做副手的進士同知,他上疏朝廷了!矛頭直指楚王,言其欲意圖謀不軌。
大正月的,他就捅了一個馬蜂窩,皇帝再想敲打藩王,也不能由著人隨口就說他堂侄要造反。更可恨的是,這一年正旦,因皇帝新得了兒子,各地藩王以道賀為名趁機齊聚京城,也是藉著機會見識一下京城繁華。平素無故連封地邊兒都走不出去的人,好容易得了機會,不止是自己一個,老婆孩子、得寵的小老婆都帶上了。
一到京裡,有人說皇帝傻叔叔家的呆弟弟要造反?道賀的藩王集體改到宮裡哭號來了。
而青竹,在瑤芳面前捅了另一個馬蜂窩。此人平素沉默不語,木木呆呆,瑤芳萬沒想到,她頭一回在自己面前說長句子就帶來一個讓她頭髮都要豎起來的消息:「老爺對太太講,同知大人上書前,還在與老爺講,要結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