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員們集體抗議的事情鬧得很大,甚而至於閨閣內也頗有耳聞。
韓燕娘大著肚子還要擔心賀敬文處置不當,十分命苦。丈夫不叫人放心,孩子們卻個個乖巧懂事,女兒們將分管的事務都完成得很好,兒子讀書也頗有進益。都來陪她說話解悶兒。
原本賀敬文居然能想到不令人將消息傳到後院,令韓燕娘擔心。孰料生員們串連鬧事,縣學、府學的課都上不下去了,賀成章這蹭課的人自然就沒人教了。再者,群情激憤,賀成章身為知府家公子,再外出讀書,被人截下了,也不安全。
賀成章最後是被姜家人護送回來的。都這樣了,韓燕娘再不知道就怪了。才安撫了賀成章兩句,賀成章便笑道:「娘放心,我並沒有受到驚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群蘆柴棍兒,能怎樣?」
韓燕娘:……
賀成章怕她多想,正安慰她:「他們鬧不起來的,只要說一句『鬧事革功名』都得掂量掂量。」
韓燕娘人雖精明,對官場上的許多事情並不很精通,問道:「是麼?嚇就能嚇住了?讀書人裡,總有幾個有骨氣的人。再者,楚王確實不曾行差踏錯呀。」她與大多數人一樣,並不覺得楚王有很出格的地方。楚地是楚王的封地,出了事兒,他能討著好?主動安頓流民,那是必須的。從這一點上來說,韓燕娘頗為同情楚王。自家地盤出了亂子,不管?那毀的是自己的財產。管?又嫌你管太多。
像她這樣的想法很有市場,不知道多少人在同情楚王。可憐一個呆子,想為大家辦點實事兒,怎麼就這麼難呢?
楚王父子在楚地經營頗久,先前是朝廷指派了一大批的官員為其屬官,代為管理,如今是楚王自己著手理事。無論他是不是從前兩年才開始親力親為,父子倆在這片土地上呆了二十多年是真的。平素提起這父子倆,總有那麼一分親近之感。尤其楚王自己,年紀雖輕,自襲爵後卻表現得可圈可點。近來盡力安頓流民,也沒有什麼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的暴行,無論士庶,對他的評價都很不錯。
湖廣道御史這一本參的很不是時候。鄉間百姓不過口上嘀咕兩句,心裡罵兩聲。書生們就不同了,他們不止會說,還會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他們要不造反呢?這事兒就鬧大了。
賀成章耐心地解釋道:「書生有骨氣,是他們的事。朝廷要革他們的功名,是朝廷的事。」
瑤芳附和道:「他錯不錯的,不歸咱們管。娘只消知道,生員鬧事不對,就成了。」
韓燕娘嘆氣道:「天理王法,也能這般不問青紅皂白麼?」
瑤芳道:「遇到這種事兒,跟遇到造反是一樣一樣的,朝廷可以錯,你們不可以反抗,誰反抗了就弄死誰。朝廷的辦事規則,就是這麼地不講理!打從黨錮之禍開始,哪次學生鬧事兒能成的?成的都不是因為學生。你說你有理,就能鬧事兒,朝廷還得讓著……那朝廷還有什麼威嚴?今天你鬧,明天他鬧,嘖,皇帝該換人做了。」
麗芳面上變色,恨恨地道:「你要死!這樣犯忌諱的話你也敢說?!呸呸呸。」
【……MD!我還真讓皇帝換人做了。】瑤芳頰上抽搐了兩下,轉而對韓燕娘道:「眼下的形勢看起來不很好,其實也沒什麼。有張先生勸著,爹應該知道要怎麼辦,他不喜歡楚王,不會維持楚王的。這些生員倒霉是一定的了,難就難在要管住他們的嘴,別把對御史的一腔憤恨轉到我爹身上就好。」
賀成章詫異地看了妹妹一眼,心道,難道天天讀律令判例還有這等功效?決定等下也找點類似的書來讀。
韓燕娘更擔心了:「你爹能辦好這樣的事情麼?」
賀成章道:「有兩位師爺勸著,他總是要三思的。再者,爹還有些口拙,出頭露臉的事兒他辦不大好,最後還是要先生擬了稿子他照本宣科。」
這樣的爹,真沒什麼好驕傲的呢,不過確實放心了不少。
韓燕娘對麗芳道:「現在外頭亂,不好出去,你記著,等事態平息了,備一份上等的禮,往姜千戶家致謝。」人家護著賀成章回來的呢,又問姜長煥現在如何。
賀成章笑道:「他近來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自打被妹妹從河裡撈回來,他娘看他比牢頭看得還緊,好容易磨得他娘鬆口放他到府學裡來讀書,這才頭一天,就遇著了這個事兒……」
瑤芳忍不住笑了,姜小胖的運氣,可真不咋地。賀成章瞥了一眼妹妹,心道,不知不覺,她居然懂了這麼多了,日後有什麼事情,或可與她商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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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四人正在為賀敬文是個呆子而慶幸的時候,卻不知道賀敬文在外面舌戰群儒,戰績驕人!
話說,張先生聽他要革了生員的功名,急忙勸阻:「茲事體大,乃是湖廣道御史與楚王的官司,朝廷還沒有個定論,東翁如何能先插手?縱要平息事態,拿一二領頭人物問責,也不該將所有人都牽連在內。考取功名不易,東翁當愛惜本地人才。」
好說歹說,還是「朝廷尚無定論」給賀敬文的壓力比較大,生生將他的火氣給壓了下來。沉聲道:「我還得去見他們,是吧?」
張老先生也頗為躊躇,賀敬文做官是個棒槌,交際的本事比做官還差!做地方官,認真做實事,周圍的人還好打個圓場,說他只會做實事,不會玩虛的。可待人接物,實在是沒法兒圓!
到了這個份兒上,師爺也不能代打,只能硬著頭皮讓他上,千叮萬囑:「一定不要激起群憤。東翁是科場前輩,要教導提攜後輩呀。」
這話賀敬文聽起來舒服,板著臉道:「好。」
張先生還不放心,建議將府學、教諭等學生們的師長也喚來陪伴賀敬文接見生員。彭縣令等幾位縣令鞋都跑掉了,也跑來湘州府裡攔著生員,就怕他們發昏。裡面韓燕娘還不放心,命人去向姜千戶家救援,派些兵來維持秩序。一切佈置妥當了,賀敬文才領著眾人去見學生。
學生們一見這些官員來了,登時來了精神,要不是有人攔著,都能撲到賀敬文跟前來質問朝廷為何為麼苛待楚王了。
賀敬文的眼裡,這些學生全是傻子,開口便不客氣地訓斥了學生,不許他們脅迫朝廷,都滾回去讀書。「御史是盡他的職責,朝廷的命令還沒下來,你們攙和什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道理也不懂麼?」
書生們卻不這麼想,領頭一個著綠綢直綴的生員梗著脖子道:「物不平則鳴,吾等不謀其政,話也不能說了麼?」
賀敬文其實是個不會安撫人的人,張先生的叮嚀囑咐言猶在耳,看著這麼個強驢,他本能地就反感了起來:「朝廷還沒判呢,你就在這裡嚎,你嚎的什麼呀?」
綠衣書生享受到了與當年汪知府一樣的待遇,被賀敬文噎得喘不過氣來。他旁邊的一個著青衫的書生忙接過了話頭:「我等恐朝廷斷案不公,故而……」
「爾等讀書,當明理。朝廷還沒有定論,你就覺得朝廷會冤枉人了?既不信朝廷,還要向朝廷喊冤,你有病?你這腦子是怎麼考得上秀才的?」
綠衣書生終於喘過氣來了,斷斷續續地道:「我、我……朝、朝廷不管流民,還要藩王出面,這、這、這不是做人的道理。」
賀敬文對流民的事情還是很重視的,一改輕蔑訓斥的口吻,嚴肅地問道:「本府有流民?在哪裡?我沒有安頓好麼?」
賀敬文做了這麼幾年的官兒,就這些下笨力氣的事兒做得出色,湘州府的流民問題,還真是全省最輕微的。
張先生同情地看了學生們一眼,他敢拿晚飯的紅燒肉發誓,賀知府絕不是思維敏捷才能堵得他們啞口無言的。賀知府說這些話的時候,絕對是沒有過腦子的。
彭知縣悄悄地擦了一把汗,心說,這頂頭上司雖然絕大多數時候不頂用,到了關鍵的時候這一張嘴巴還是能救場的。忙出來呵令寧鄉縣的生員散去,各縣的知縣也跟著出來,命自己縣內的生員不許再聚集鬧事。
賀敬文也就這三板斧的實在話,說完他就沒詞兒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又不好意思傻站著讓人瞻仰,一甩袖子自己先撤回府衙,丟下一句話:「你們各人管各人的事情。」這話是偷聽老娘、老婆管家的時候學的。反正,這話一下去,通常家裡管事的、掃地、燒水的都各司其職去了。這些做官兒的,應該……也能處理好吧?
留下幾個縣令並府學、教諭等面面相覷,最後一碰頭:各人把各人轄區裡的生員都集中起來,跟賀知府匯報過後帶走。誰縣裡的生員誰管。
——賀知府應該是這個意思的吧?
賀知府什麼意思都沒有,他最想把這些「傻書生」都革了功名發配去挖地!扭頭就分配了名額,各縣領頭鬧事的生員一人、府學領頭鬧事的生員二人,都革了功名,以儆傚尤。要都仗著讀了幾本書、考過了一次試,就要聚眾脅迫朝廷,這還了得?
雖然他也挺討厭楚王的。
賀敬文超水平發揮了一回,火速平息了湘州府的事態,心裡其實很是不忿。氣咻咻地寫信給容尚書告狀:「楚藩收買人心。」再寫奏摺給皇帝抱怨:你堂弟太坑爹了!
他的一應書信皆經張先生之手,這一回他想自己寫來著,不料越寫越生氣,小楷寫成了狂草,只得再請張先生動手。張先生為他這種不曲不撓跟楚王死磕的精神所折服,好聲好氣地道:「我還要去琢磨一下措詞。」
回來就把小女學生叫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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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芳獲悉外面生員聚集鬧事的事情已經平息,正琢磨著這件事情可以寫到話本裡充數,冷不防接到了先生的召喚。瑤芳滿腹狐疑:湖廣道御史證據不足,顯然是討不著好的。眼下誰也救不得他。自己等人能做的,不過是暗中準備而已,想要有大進展,難。
如果只是這樣,要叫她來商議什麼事情呢?
揣著一肚子的疑問,瑤芳到了張先生的書房裡。夏日天長,太陽還沒落山,書房裡的光線尚可。瑤芳就著窗子裡透過來的天光,看到張先生佝僂著身子,縮在椅子上發呆。張先生體胖,能看出「縮」字來,可見精神十分不佳。
瑤芳微一福身:「先生安好?」
張先生將桌上一疊紙往前一推:「看吧。」
一張張地看完之後,瑤芳面色平靜地問:「怎?」
張先生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令尊這奏表寫的,能看麼?」
確實不大能看,朝廷判錯了,書生鬧事,就是書生不對。同理,書生鬧事了,就是知府沒有管好,知府也有錯,知府無能。出了這種事,遮掩尚且來不及,賀敬文就直統統說了出來,還把參與進去的人都給列出來了。然後就是寫流民問題,越寫越收不住,寫他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將境內的流民問題解決得還不錯。然後就是哭窮,說分到他手裡的工程款不夠花的。最後寫成了表功兼要錢的摺子。
得,一下子把上(分給他比較少的款項的巡撫)、下(生員)、中(未能解決流民問題的同僚)全得罪完了。
瑤芳想了一下,提筆將後面一些內容抹去,只留下戰戰兢兢不敢有負皇恩等句。又寫了幾句。寫完了吹一吹,遞給張先生,張先生瞇起眼睛來看完,嘆道:「為何還要寫『是害楚王』?」
瑤芳寫的是,本朝之弊,士人鄙薄勳貴,然而今日之事何其怪哉,竟有書生不待朝廷結語,便聚集為藩王鳴冤。細思恐極。真擔心有人在害楚王。害楚王不要緊,就怕是混淆視聽,有其他的圖謀。至於是什麼圖謀,以賀敬文的水平,是猜不出來,只好留待聖裁了。
瑤芳道:「對尋常疑心重的人,只要說,其收士庶之心,就夠警醒了。可這位天子不一樣,他的疑心病比別人的更重一層,凡與他有關的事兒,你就得再多反過來想一重。誰都能看出來,這是收買人心,那這就不叫收買人心了,不是麼?世上哪有這麼笨的人吶?皇帝就是這麼想的。所以啊,你就不能明著說,得將水攪渾了,叫他自己來看。看著看著,就看出不對來了。在他那裡,要不就聰明絕頂,要不就像家父這樣的,才是最安全。家父上疏,還是不要太通透了的好。」
張先生眉間出現一個深深的「川」字紋:「小娘子,說實話,你究竟是什麼來歷?如何知道聖上是怎麼想的?」
瑤芳微微一笑:「我上輩子呀是個寡婦,常伴太后左右。」
張先生:……原來如此。
瑤芳笑道:「先生不必擔心,聽我的,錯不了。明日我便與太太講,先前書生不忿,險些要燒了我家書鋪,須得及早想辦法,再遇著危險的時候,能將些貴重的東西搬運出來,免得折損了。買幾條小船,好走水路。」湘州府臨水,亦有活水通往城內。書鋪為防走水,也是臨河而建。
張先生嘆道:「我昔年便說,小娘子聰明才智是夠用了的,所缺的不過是讀書太少。於今偕矣。」
瑤芳道:「是先生教得好。」
張先生擺手道:「我再潤色一下,便遞上去吧。湖廣道御史,要換人了。」
瑤芳道:「換來的這個人,必是簡在帝心。不過家父倒不必很巴結於他。」
張先生笑道:「是極,是極!還是小娘子先前定策高明。」
師生倆說一回話,張先生草擬奏本,瑤芳去向韓燕娘匯報,買船、雇可靠的船伕。
宋掌櫃等皆以為是用來防賊,卻不知道瑤芳的用意是來逃命。宋平在湘州府混得熟了,私下裡買了兩條快船,就停在書鋪後面的河面上,號稱街巷過窄,車行不便,故而雇了船搬運書籍、紙張。船造得十分結實,船上又存了些米面、柴炭一類,又在船艙裡藏下了些細軟。
兩艘船交割完畢,朝廷對湖廣道御史的處置也出來了——革職,發還原籍。又新委派了一位湖廣道御史前來,新御史姓趙名瑜,今年三十五歲,是先帝朝的榜眼,少年進士,官運亨通。
就在賀敬文依著慣例,往巡撫衙門那裡見他的時候,韓燕娘臨盆了。瑤芳是有經驗的人,卻與麗芳一樣被隔絕在外,羅老安人親自坐鎮,也不管外面三個孩子急成什麼樣,全不許踏進院門一步。三人等了大半天,裡面傳來嬰兒宏亮的哭聲——賀家小兒子出現了。
全家一片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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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巡撫衙門裡應付新御史的賀敬文心神不寧,並不知曉自己又添了一個兒子,只覺得這個新御史讓人不太舒服。趙瑜相貌堂堂,心思是夠用的,然而看誰都像是在看笨蛋。更讓賀敬文覺得不舒服的是,趙瑜是個進士,他是個舉人,要拿科考來說,他在趙瑜面前還真就是個笨蛋。
趙瑜是帶著皇命來的,不止是為了填坑,也是為了看一看楚王究竟有無反意。臨行前,皇帝給了他一個秘密的任務,同時也給了他一些特權。本朝軍、政分開,地方官雖然傲視武人,卻不能輕易調動士卒。趙瑜身負皇命,若楚王果有不妥之處,可就近調動駐軍。當然,事先最好給他打一個報告。
趙瑜知道賀敬文,這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棒槌,總是做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說他一心為民呢,倒也不算是吹捧他,譬如流民之事,趙瑜就知道,皇帝是很欣賞他的。然而他又會做很多怪事,譬如在賀敬文趕到之前,本地之巡撫已經向他介紹過了本省的幾位知府的特點。
這位賀知府,在湘州府聚了一群書呆子。他嫌書生們「蠢」,於是就招了一群更蠢的來。一個個腦袋方方,走路的步子都像拿尺子量出來似的,言必孔孟,行動循禮,活似一群木偶。真是物以類聚。
趙瑜倒需要這麼一個傻子,太精明的反而容易壞事。只是知道了賀敬文的豐功偉績之後,他就再沒辦法把賀敬文當個正常人來看待了。笑也帶著一絲絲的戲謔,說話也帶一點點誘哄,弄得賀敬文不舒服極了。
更讓他生氣的是,從巡撫衙門趕回湘州府,正看到了他十分欣賞的趙琪。趙琪這名兒看起來跟趙瑜像是弟兄倆,其實沒有十八代以內的親戚關係,籍貫更是相隔三千里。趙瑜令人討厭,趙琪倒是勤奮上進。
可眼下這是什麼情況?!賀敬文睜大了眼睛,看著趙琪從王府街裡出來!送他的還是王府的人!
楚王府不在省城,反在湘州府,賀敬文因不喜楚王,對楚王府都是繞道走的。奈何一個知府,一個藩王,府衙與王府的位置必是靠得頗近的。從正面的城門到府衙,縱繞得過王府,也要經過王府街。
【TMD的小畜牲!不好好在家溫書備考,居然勾結藩王!混蛋!】賀敬文看得分明,趙琪與王府長史有說有笑,勾肩搭背,跟八百輩子有緣的親兄弟似的。這可真是太讓人生氣了。
恨恨地一跺腳,轎子晃了兩晃,賀敬文大聲道:「回府!」真是事事不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