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人苦不知足

  姜長煥對元和帝的心情比較複雜。

  討厭,這是毋庸置疑的。連元和帝的親娘韓太后,都不能說是發自內心地認為元和帝做什麼都是對的。但是,畢竟是這個皇帝將他收留在宮中數年,還讓葉皇后照顧他。這是恩情。姜長煥也不大想讓他死,還是服食金丹過量而死——這死法也太不名譽了。

  所以姜長煥很生氣,他老婆都那麼努力地通過張靈遠要把元和帝從死路上拽回來了,元和帝怎麼還在作死呢?明顯的,老婆聽完之後,壓根兒不想再管了。姜長煥也不大樂意老婆把心思都放在「前夫」身上,所以,他決定自己進宮一趟,跟元和帝好好談一談。

  如果元和帝還是執迷不悟,那他就只好先做好皇帝短期內要嗑藥嗑死的準備了。比如,元和帝一旦暴斃,穩定局勢的問題——可以從中獲取政治資本。眼下看來元和帝身體底子還不錯,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他要做的就是與上下級處好關係。別想用的時候發現因為自己平常不把人放在心上,這會兒沒人理。

  在進宮之前,姜長煥還是決定跟瑤芳談一談。辦這麼件事兒,得讓老婆知道。

  瑤芳最近過得挺歡,必須要講,成親之後,她就很快樂,甚至比在娘家裡還要輕鬆許多。未嫁之前,她要操心的事情忒多,父親不是壞人,卻不大頂用,繼母人很好,但是囿於先天條件的限制,並不能很快進入到官太太的角色裡面去。祖母年老,姐姐略衝動,哥哥靠譜吧,年紀又不大。全家又處在一種邊緣的狀態裡,不說朝不保夕,一朝陷入困局也不是不可能的。

  到了婆家就不一樣了,不說宗室這個身份,單講人口,就比娘家簡單,人也比較簡單。不像羅老太太,一顆心裡有許多想法,簡氏簡單明了,對她也不錯。姜正清是個憨厚的人,姜長煥已經瘋過一回了,看起來不像會再瘋了,葉襄寧大家姑娘,雖顯稚嫩些,也一直在成長。更重要的是,姜長煥不拘著她!

  沒有比這再讓她痛快的了!

  哪怕老君觀那裡還有一個不算太爛的攤子要收拾,因為張靈遠腦筋清楚,也沒費她多少事兒。這不,張靈遠很快就脫身出來了,還自動來了幾個替死鬼。她連「萬一老君觀出事,未免對不起師傅」的擔憂都沒有了。

  姜長煥來找她的時候,她正在盤賬。家裡的大賬她從來不要求看,冷眼旁觀著,心裡也有了數兒。簡氏看似柔弱,在處理這些問題上還是比較清楚的,葉襄寧上手也快,家裡也沒什麼財政危機。她就安心打理自己的嫁妝,以及姜長煥的一點私產。照說還沒分家,一切都該歸到公中。然而姜長煥有那麼一些元和帝賜下來的產業,簡氏沒進京前,都是他自己胡亂對付。簡氏進京,簡氏照料,都給兒子存著,也沒歸入公中——確實是有些偏心的。

  等瑤芳嫁過來,簡氏就痛快地將這些都交給了她。瑤芳將賬目理平,再要上繳,簡氏不要,葉襄寧也不收。瑤芳便將姜長煥的俸祿都交到公中,一併處理收支。產業,那就自己打理著,有了收益也好給姜長煥交際使用。

  她又有一間書鋪,還會印些隔日的邸報往南販賣,消息也比較靈通。時常與姜長煥議論一些朝政,姜長煥也認真聽著,覺得她說得在理時,也會採納。譬如她講:「你與大郎年紀有差,經歷使然,往他那一堆裡湊,也討不著巧。硬拉他與你的朋友相交,看似抬高了你的身份,也是無益,反而會令朋友省得無趣,與你疏遠。頂好的辦法是各自結交自己的那一群人,互為犄角。將在北鎮撫司的差使辦好了,也好前後相繼。」

  姜長煥就覺得有道理,也採納了她的意見。並非兩房楚河漢界劃得清楚,而是各自有各自的定位。沒有上過戰陣立過軍功的姜長煥,往他哥那實權派的圈子裡鑽,是自取其辱。不如在自己的圈子裡混了點名堂,在自己的工作上幹出些業績來,才是真的立足的根本。

  因此,姜長煥有疑惑的時候,也會向她討論,遇到事情也有商有量。瑤芳也並不全將家務事包攬,也拿諸般事務與他商議一二。兩人甚是和美。

  故爾見姜長煥面有難色地說:「我還是要求見聖上一面,勸上一勸。」的時候,瑤芳並沒有一口反對,反而問他:「你想勸他什麼?」

  姜長煥道:「總不能一直這麼下去,叫他被妖道給擺弄了。」

  「他要是不聽呢?」瑤芳冷靜地問,「你道這事兒出在妖道身上麼?根子還是在那個人那裡。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手握天下權,又有這麼點子需求愛好,小張真人不幹,自然有人願意幹。重利在眼前,哪怕要他們死呢?那也是情願的。這就好比有一罐蜂蜜,吃它的時候心急,等不急了往外舀到碗裡兌水喝,非要一頭紮進去大口的舔。等想撥出來的時候,可就來不及了。對道人來說,錢財是蜂蜜,於安國公等人,權勢是蜂蜜。於今上,長生不老是蜂蜜。我那師兄,不是不好吃蜜,只是不想自己腦袋在罐子裡的時候被人從外面砍了頭。已算難得啦。可旁的人,我看懸。」

  太透徹。

  姜長煥黯然,半晌方道:「成與不成,我盡我的一份力,便再沒有遺憾了。也算是對得起這些年他的栽培提攜,從此問心無愧的。」

  瑤芳笑道:「那你便去。這有什麼難的?只有一條,說話的時候小心些,別激怒他。激怒他,於事無補。」姜長煥早點從虧欠了元和帝的心理裡走出來,早好。

  姜長煥帶點感激地笑笑,如今對於元和帝嗑藥這件事,隨著楚地平定、許多官員被請算,反對的聲音也弱了下去。仍然有,這是肯定的,卻沒有了最初的激進。更像是應卯一樣,顯得自己是諫過了的,出了事兒責任不在自己這裡。有誰要忽然冒頭說特別見皇帝諫上一諫,老婆孩子不哭著喊著地阻攔,也要擺擺臉子——你湊什麼熱鬧?

  瑤芳輕輕巧巧翻他一個白眼:「你做出這副樣子幹嘛?」將手裡原本準備給他看的人情往來的簿子一合,不給看了。

  姜長煥涎著臉湊上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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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長煥進宮裡比一般人方便得多,他在宮裡的路子倒還算廣,板子也照顧他,瞅著元和帝心情好的時候,將他給報了上去。元和帝有點奇怪:「他會有什麼事情呢?」北鎮撫司裡,姜長煥又不是主導,難有什麼大事要匯報。而姜長煥的家裡,人口簡單,也不至於有什麼事兒。如今天下太平,想要告個密都難。

  哎呀,想到姜長煥家裡,元和帝又是一陣的違和。最終還是答應了姜長煥的請求,宣他到了御花園那個小道觀裡見上一面。這算是很親密、很信任的表現了,然而姜長煥一點也不開心。

  恭恭敬敬地行過了禮,姜長煥以一貫的熊孩子表情挑剔地看了看元和帝的煉丹場所,用一種別人使了會被立刻抽打的口氣道:「您這裡,也夠亂的。」

  元和帝知道,許多人不贊同他煉丹,然而那些愚蠢的凡人,怎麼能明白朕的追求?!看姜長煥也就是個不懂事兒的熊孩子,所以他雖然不快,倒沒有立刻翻臉,只是沉著臉教訓他:「你懂什麼?」

  姜長煥撇撇嘴,厭惡地四下打量,沒有道士,很好,可以下舌頭了:「別的我不管,可有一件事兒,我是明白的。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哦?」

  「好歹我也是見過神仙的人吶!您瞧您這裡後來跟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哪?跟張老神仙一比,能看麼?這些貨汲汲營營,一點也不像是得道高人。」

  元和帝的脾氣也起來了一點:「哦?」這回的聲調就變了。

  姜長煥想起妻子說的,不要跟他急,用力壓下了火氣,用比較平和的態度說:「您想啊,孔明就要等劉備三顧茅廬,徐庶就是自己投奔了。都是對先主,倆人咋差別這麼大呢?您這事兒吧,寧缺毋濫吶!」

  元和帝無奈地閉起了眼睛:「你道我想?張靈遠也是個不頂用的!」

  「那就找比他更差的?要不,您揣摩揣摩老神仙的路子?總比這些貨色強吶!我看了都替您著急。」

  好賴沒勸他放下求道的事情,元和帝的面色平緩了許多,不但如此,心裡還生出些許的安慰:倒是個有良心的孩子。也沒有來勸他什麼仙途縹緲,趕緊放開了了賬。更不像有些人,直接拿秦皇漢武舉例,更狠一點的說他是被新垣平騙了的漢文帝。再不給面子的,就拿唐時嗑藥嗑死的皇帝來舉例,甚至有人講,唐太宗死得早(已經不算短命了),跟他磕藥有關。

  元和帝難得沒生氣,這也是慣性思維,他的心裡,姜長煥還是那個一路亡命奔逃到他面前報信的少年。既然如此,那就是沒有壞心的。當然,從姜長煥的話語裡,也聽不到什麼小心思。不過,這孩子倒是長得聰明了,知道比較了。然而,朕有自己的打算。

  「知道了知道了,小孩子家,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我吃過的飯比你吃過的鹽都多,道理還沒你懂得多麼?小孩子家,說話老氣橫秋的做甚?」

  元和帝要是傻,他也混不到現在了,他知道這些道人真本事並不強,本領好的那個已經升天了,不是麼?他要的是這些人的「知識基礎」,光靠一個張靈遠,他就覺得懸了,必須再有人來,給他提供再廣博的基礎知識,供他融會貫通。人家皇帝就沒指望著哪一個人,他比較信得過自己的聰明才智。

  再者,崇道之事也是個試金石,試的是大家對皇帝的態度。皇帝的喜好,你硬要反對,那就是對皇帝不是那麼尊敬,對吧?馬屁精這種生物,元和帝不是不知道,但有的時候,就得用得上馬屁精。何況,如果手藝高明,被拍的人通體舒泰,是不會以為其是拍馬的。譬如安國公李珍,更多的是以元和帝同好的面目出現的。元和帝也相信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對於長生的渴望。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姜長煥心裡說不上是失望還是解放,臉卻有點沉了。元和帝不以為忤,還微笑著安慰了他兩句:「行了,不要操這麼多的心,老得快。年輕人,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哦,我看北鎮撫司近來辦案越來越不著調兒了,忒慢。你最近都做什麼呢?在辦什麼案子?」

  他成親請假,回來就一直玩兒,沒幹事兒。這樣的實話怎麼可以對皇帝講呢?

  「臣年輕,就跟著看著,學著點兒。」

  「光看能頂什麼用?還得親自做,才能學得快。這樣,」一指板子,「傳話過去,叫二郎也分幾件案子去做。」

  姜長煥:……我已經不想這麼出人頭地了啊!他現在只想結交一些人,然後建立自己的人脈。正一團和氣的時候,叫我參與進一件你想窮治的案子裡得罪人?人幹事?

  MD!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嗑藥嗑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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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元和帝的安排如何打破了姜長煥的計畫,給他差使做這件事情,從任何正經的角度來講,都是對他的重視與關愛,也會給姜長煥帶來更多的收益。憋著氣,姜長煥也不用裝成欣喜若狂,坦然將自己的失望掛在臉上,恭恭敬敬謝了恩。

  元和帝奇蹟般地沒有因為他甩臉子而震怒,反而挺欣慰地說:「好了,去好好幹吧。」

  你娘!

  真被當成孩子哄了啊!

  姜長煥難得幼稚了起來,姜家人,骨子裡都有那麼一點不正常。姜長煥磨磨蹭蹭地走了,一步三回頭,站在門外深深地再看元和帝一眼。罷罷罷,藥醫不死病。他來是為了不讓自己日後愧疚的,這一重心結解了,再看元和帝不生氣,還給他差使,明顯是提攜,又覺得自己好像多欠了一回人情。

  糾糾結結,姜長煥回了家,跟媳婦兒商議下一步在怎麼辦。原本的許多計畫,都因為他要投入到緊張的辦案之中而需要進行調整。比如,如果某人涉案,就不好再跟他吃酒了——吃也要洗清了嫌疑再吃。

  再有就是,領了差使,也得跟父兄講一聲的。尤其他爹,無時無刻不在詮釋著「老好人」三個字,可別在外面胡亂應承了什麼求情的事情。對了,還有他娘,其實也是個熱心人。相反,老婆他反而不擔心,在他心裡,瑤芳比這仨都靠譜。

  回到家裡,先跟媳婦兒通個氣兒,將在宮裡的經歷說了。

  瑤芳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趟宮裡的很微妙,效果也絕對不喜人。

  皇帝嗑藥,瑤芳不在乎,她挺想元和帝去死的,娘娘都生了太子了,還要這皇帝做甚?但是,她明白,正如她對元和帝一點好感也沒有,姜長煥對元和帝還是存著一點善意的。這都是緣於他們各自的經歷,瑤芳在元和帝那裡吃過苦頭,姜長煥卻受過不少的照顧。

  如今勸解不成,又領了個差使回來,姜長煥其實並不像他口上說的那樣「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他不聽,也是天意。」姜長煥還是有些在意的。

  此事不在坦白之列,瑤芳坦然地將自己希望皇帝早點死的意願隱瞞了下來。對姜長煥道:「你看聖上的身體如何?」

  姜長煥道:「看起來似乎還是很康建的,大約是底子好。」

  「那不就行了?經得起折騰就好,大約能扛久一點,扛到頓悟就好。扛不到,也是沒法子了。能做的,咱們都做了。」

  姜長煥抑鬱地道:「古往今來,人君得道成仙的,唯有熊氏一人而已。我常在想,凡事總是有盈虧之數的,譬如人君,得握天下權,便不能叫他成仙,否則那還了得?」

  瑤芳大驚:「這話你可沒說,對吧?」

  「那是,我又不傻,跟他講了,我還回得來麼?哎呀,不說他了,煩!做了皇帝,怎麼反而更貪了呢?」天下好處都給你佔了,你特麼好歹給別人留點兒念想啊!

  瑤芳笑道搖頭:「皇帝本來就是天下最貪的人吶。說『人苦不知足』的那位,也是個皇帝,不是麼?」

  姜長煥深吸一口氣:「不管他了!且看眼下這個要怎麼辦吧,說不定啊,前兒吃酒的人,明兒我就要去拿人了。」

  瑤芳道:「先不要著急,問明了要你管哪樁案子,你有什麼責權,再想其他。至於拿到自己朋友頭上的,你也可以迴避。再者說了,這一番要清算的,你那些朋友沾邊兒還算少的呢。」

  姜長煥道:「這倒不是著急,是原先想做的事情都要緩一緩了,我還想著,趁咱們無事一身輕,多玩一玩呢。他們各家的園子,累世經營,花木繁盛,好想挨個兒都給逛一回。」

  瑤芳道:「你就算有了差使,也不會沒了交際的。這樣,你打聽好了要辦的案子,列個單子,哪些涉案的,哪些無關的,我咱們再合計合計?」

  「好!我再跟爹娘說一聲,沒事別答應人家求情。」

  瑤芳笑道:「你想得好遠!求情也求不到你頭上來,你只管辦案、拿人,定罪也不是你的勾當,還得看聖意呢。要我說,哪怕你有心放過誰,也別私底下做,就正大光明地對聖上講,可比你私下動作要有用得多。想瞞他,也不能平白抽檔,又或者故意繞過了不拿人。」

  「直接跟聖上求情?」

  「面子也不是可以無限用的,都是拿你自己個兒當保人呢,當心臉皮磨沒了,你就得找別人求情去了。真有什麼,就給他們指條明路,叫安國公上去,也是給他自己積點兒德。日後有個什麼,也有人還他人情不是?」

  姜長煥吐吐舌頭:「娘子英明。」

  居然裝可愛。瑤芳伸出雙手,捏著他兩邊臉頰,將他的臉扯成張餅,看著這張大臉,笑得手一抖,又鬆開了。

  姜長煥揉著臉,含糊地道:「我去找娘。」

  「嗯。我把這些事兒再理理。」原本擬好的計畫,需要趕緊做調整了。

  夫妻倆分頭行事,瑤芳埋頭處理著自己那一攤子事兒。其實這回清算,涉及勳貴的並不多。勳貴都在京城,一開始的時候已經清算過一回了,比清算分散在各地的官員要容易得多。這回掃尾,掃到的很少,有倒霉的,大概多半是審別的案子又被刮拉出來了。一個安國公,足夠用了。

  她需要擔心的,反而是娘家那邊,會不會有人想通她娘家走點關係。賀敬文看起來魯莽耿直,然而自踏入官場至今,卻又織了一張網出來。既與閣老做親家,又有翰林女婿,兒子還在翰林院裡沒出來,另一個女婿又在錦衣衛。就是因為這樣的姻親關係,一代一代,織就一張密密的大網。等他的孫子輩兒們長成了,這張網就會越來越密,聯繫的結點越來越多。

  有這樣的關係,病急亂投醫的人,肯定有。賀敬文的親舅舅,可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瑤芳知道她爹,耿直,憎恨楚逆,然而又不大能人情世故,摸著了他的脈門,挺好糊弄。是得尋個機會回家一趟,讓家裡人多看著他一些了。

  有了這樣的擔心,宋婆子親自跑過來的時候,瑤芳就很害怕聽到不好的消息。讓綠萼將人引了來,見宋婆子一臉的笑,瑤芳才略略放下了心:「笑成這樣,有什麼喜事不成?」

  宋婆子笑道:「好叫姑奶奶知道,咱們家大奶奶,有喜了。」

  瑤芳樂了,真是好機會,正好回娘家一趟,將想辦的事情都給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