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敬事房有一處值房在乾清宮圍房西首,和南書房相鄰,長滿壽的徒弟張來順就在那裡當值。

太監不像宮女,他們是碎催,哪兒哪兒都去,只要有吩咐,什麼雜活也都幹。張來順外頭溜躂一圈,帶回來一個比較驚人的消息。

「了不得!」他看見他師傅,使勁兒把他往犄角旮旯裡扽。

長滿壽人胖,經不住他這麼折騰。邊鑿他栗子邊叫喚,「撒手!有話說話,想害你爺爺摔個倒栽蔥是怎麼的?」

張來順縮脖兒挨了好幾下,總算拽到遊廊轉角上,壓著聲兒說,「師傅哎,外頭都傳開了,素以到皇后宮裡是為私會小公爺,兩人在龜鶴同春那兒互訴衷腸呢!前頭她過長春宮可是您請的旨,您防著萬一主子爺問話,趕緊想轍應對吧!」

長滿壽嘿了聲,「這倒霉催的,有我什麼事兒啊!素以這買賣幹得太不地道了,還真應了那句好心挨雷劈了。」轉念再想想,也不對,素以和萬歲爺不是一條心的嗎?要是誠心跟小公爺,婚都指了,早是順風順水的事兒了,犯不著繞這麼大個圈子再到一塊兒。又不是被萬歲爺逼迫,兩人好得那樣式,昨兒晚上……雖沒記檔,大抵是開臉了。開了臉是不能出宮的,再和小公爺糾纏不清,那不也是白搭嘛!

長二總管摸著下巴琢磨,看來是有人故意放話潑髒水,既算計素以,又給皇后下絆子,一石二鳥嘛!不過這也好,萬歲爺和素以都太沉得住氣,這麼下去叫人著急啊。就得有人往火裡添油,讓他蓬蓬的燒起來,燒得越大越好,越大越熱鬧麼!萬歲爺一著急,直接晉了位也就沒那麼多鬧心事兒了。

打定了主意,轉身就往正殿去,張來順在身後喊,「師傅,您上哪兒去?」

他回了回手,「天兒冷,我去添把柴禾。」

穿過了老虎洞從東邊出廊過去,到乾清宮門前探了探,萬歲爺正坐在御案後翻通本,眉頭緊鎖滿臉的不痛快。他也沒敢說話,悄沒聲的退到一旁侍立了。

有事兒陳奏就得找空子,頻頻的偷眼覷皇帝,他老人家只管握筆寫朱批,壓根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他瞧了幾次都沒有機會,不由有些失望。正垂頭喪氣之際皇帝發了話,「你這殺才,賊頭賊腦幹什麼?」

長滿壽一看有緩,也不管榮壽滿臉的輕蔑,抱著拂塵上前去,蝦腰道,「奴才剛剛得著個消息,不敢瞞主子,特意來回稟主子。」

皇帝沒抬眼,邊蘸硃砂邊拋了個「說」字。

長滿壽舔嘴咂舌的時候榮壽直斜眼兒,老對頭相看兩相厭,就知道這小子一張嘴準沒好事。這陣子都算計著抬舉人呢,瞧著吧,到最後也是屎殼郎跟屁走——聞著香到不了口!

那邊長滿壽不瞧他的鞋拔子臉,只顧攏著袖子把聽來的消息一通倒。邊說邊留神觀察萬歲爺神情,聖主明君喜怒不形於色,心裡再惱,手上不過一頓。再霎一霎眼,重又筆走龍蛇起來。

長滿壽巴巴兒等反應來著,榮壽卻笑了。偷著朝他晃晃手指頭,意思再明白不過,說他歇了虎子1掀門簾兒,爪子忒小不夠瞧。把二總管氣得夠嗆。

按照皇帝對素以的感情來看,能這麼平靜實在是很不可思議。二總管也不著急,既然連太皇太后都敢反,萬歲爺現在的隱忍不過是為顧全大家面子。畢竟小公爺和那些半吊子國舅爺不一樣,這位是皇后娘娘親兄弟。帝后夫妻敦睦,萬歲爺再窩火,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果然隔了一會兒,萬歲爺發話問了,「素以這會兒還在長春宮?」

長滿壽道,「在長春宮逗留了一炷香時候,眼下已經回養心殿了。」

皇帝擱下筆,打發榮壽道,「你代朕過壽康宮問太皇太后安去,原說今兒要去頤和園的,怎麼現在倒沒消息了?告訴她老人家一聲,奏本處擬了草詔,明兒就要發下去的,朕還等著老佛爺的懿旨呢!著內務府把五品以上官員家裡姑娘的造冊給老佛爺送去,別勞老佛爺費神,叫她緊著花名冊點,點到哪個就是哪個。朕不管她挑誰,只要把素以替換下來就成。」

榮壽領了旨,弓腰退出乾清宮承辦去了。

皇帝的折子批得差不多了,也開始按捺不住煩躁,一支紫檀管兒狼毫御筆擲出去老遠,問長滿壽,「都說了些什麼?」

長滿壽道,「回主子話,奴才無能,這個沒打聽出來。主子娘娘病了,三宮六院各處小主都要上長春宮請安問吉祥,人來人往的太多,他們在銅龜那兒說話,自己沒留神,卻入了別人的眼。這一個傳一個,也有以訛傳訛的,千頭萬緒,連查都沒處查。」

皇帝鬱結於心,支起肘扶額歎息,雖然知道他們不可能有什麼牽搭,可這麼不知避忌叫人看見,可憐他昨兒才和太皇太后鬧得沸沸揚揚。他是一腔赤誠,她呢?似乎永遠漫不經心,什麼都不在眼裡。即便已經那樣親密,她還是堅守最後一道防線,究竟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通過出宮的查驗嗎!

這世上有什麼事能瞞過他的眼睛?那丫頭自作聰明,他裝聾作啞是對她的縱容,她卻把他當傻子了。他心裡隱隱絞痛,多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從他額涅和養母過世以後就忘了,如今遇到個她,時時叫他捏著心肝。這樣沉重的負累,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是很糟心。可是怎麼辦?越累越覺得甜,越累越想得到。他一定是瘋了,將近而立愛上一個人,一再做出出格的事。為她赴湯蹈火不算,現在又在盤算著怎麼給她阿瑪哥子加官進爵,以便她日後晉位,他封賞起來不會遭遇大的阻礙。

無奈他的良苦用心她不願意領受,天天想著去古北口,去烏蘭木通。一個姑娘家怎麼有那麼野的志向?可他愛的就是那顆不羈的心,連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理解。

腦子裡委實混亂,丟下一桌的公文站起身,沒叫人跟著,自己緩緩踱出了月華門。南北望一眼,筆直的紅宮牆。夾道上設了腰門,白天落了鑰,越過敞開的門扉,直能看到夾道盡頭的琉璃照壁。

他心裡有些失落,打算去找她好好談談,又不知道會不會言語過激叫她反感。斟酌了再三才進遵義門,御前的人知道他的規矩,不傳便不會來打攪他。他背著手轉了一圈,值房裡沒找著她。進了正殿過穿堂,經過日又新時,瞧見她正踮著腳尖換帳鉤。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她察覺了,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忙走下踏板來蹲福。

「主子您回來歇覺?」她往西洋鐘上看了眼,「還沒到午膳時候呢!」

皇帝沒應她,只問,「你去皇后宮裡,瞧皇后病勢怎麼樣?好些沒有?」

她應個是,「娘娘吩咐奴才給主子傳話,說已經吃了藥,仔細著保暖,現下已經好多了,請主子放心。」

皇帝點點頭,「公爺府上來人了?」

「是,福晉和小公爺都來了,奴才回來的時候他們都還在呢!」素以見他臉色不好,只當他是公務太勞累。她有些心疼,溫聲道,「主子上暖閣裡去吧,讓那貞上盞奶子,奴才給您鬆鬆筋骨。」

她過來攙他,他沒動,順勢把她拉進懷裡,在她耳畔蹭了蹭嘀咕,「我想你了,叫我抱抱。」

抱個滿懷,心裡溫暖又充實。她抬手捋捋他的背,石青緞子摸上去打滑,「主子辛苦了,等忙過這陣好好歇歇吧!」

他嗯了聲,又長長歎息,「我記掛的豈止是政務,瑣碎事情多,初五是太后千秋,端午是太上皇壽誕,林林總總的,都要我操心。」

「您就是太揪細了,這些吩咐內務府辦理,自己能抽出空來偷個閒兒,也別事事上心。」她切切勸慰著,「奴才知道您怕疏漏,想得也周到。可您是人呀,就跟造鍾處修鍾似的,全拆開能有幾個螺絲幾個釘呢!還不仔細自己的身子骨,回頭累病了,叫宮裡的主兒們跟著擔心您。」

「那你呢?你擔心不擔心?」他搖了她一下,「你今兒見小公爺,躲在銅龜那兒說悄悄話,我都已經知道了。你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素以心頭一跳,真怕小公爺那些不甘心的話傳到他耳朵裡來。上回靶兒胡同的三十板子是她岔開的,這回再發作,新帳老賬一起算,小公爺不給打成泥才怪!她忙解釋,「咱們就打個招呼,別的沒說什麼。也不是故意背人,是因為銅龜那兒敞亮,曬得著太陽,主子您可別誤會。」

他緊了緊手臂,「我不誤會,也信得過你。可是往後千萬別這樣了,你們之間半點關係也沒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牽扯我都會打掃乾淨的。」

她把臉埋在他頸窩裡,嗅一口沉水,愈發圈緊他。

皇帝心頭安穩下來,她是明白人,點到即止就夠了。說得太詳細透徹,反倒會叫她排斥。他抱著她做到南炕上,給她整了整領上白帨,「我派了榮壽去討懿旨,太皇太后還在觀望,我是等不得的。她一再的藐視朕躬,朕也不是好拿捏的軟柿子。逼得朕惱火,不過一道懿旨罷了,把她圈禁起來,誰還能追究是不是假傳。」

素以知道他說氣話,自古雷厲風行的帝王多了,沒聽說過誰圈禁自己的花甲祖母。這種事傳出去,他的英明還不毀盡了麼!

兩個人正絮絮說著話,廊簷外的榮壽高聲請安,「奴才從壽康宮回來了,來給主子回話兒。」

素以忙起身退到一旁,皇帝正了正袍子叫他進來,「老佛爺那兒怎麼個說法?」

榮壽說,「老佛爺瞧了花名冊子,挨個兒的撿點,最後挑了……」他瞧素以一眼,「挑了素姑娘家的妹子,素淨。」

素以一下子愣住了,她惶然看著皇帝搖頭,「這不成吶,素淨腿腳不方便,配給小公爺太辱沒人家了,叫皇后主子臉上怎麼過得去呢!」

太皇太后是存心叫大家不痛快,皇帝也拱火,在炕桌上奮力一拍,桌面上碗盞蹦起老高,嚇得榮壽和素以就地跪了下來。

堂堂的公爺配瘸子,作踐不了他就作踐皇后?皇后之尊與帝王同體,這招隔山打牛用得好,把他們一撥人都算計進去了。皇帝在地心來回的踱,緩了半天神又問,「指的是什麼婚?」

榮壽磕頭道,「回主子,是側福晉。對外只說是當初指錯了人,好保全她老人家的臉面。」

皇帝冷冷一笑,她的臉面是保全了,皇后的臉面卻蕩然無存了。這老太太活著就是為了坑害子孫,其心腸歹毒,令人乍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