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你另把二品上官員內眷造冊給朕拿來。」皇帝吩咐榮壽去辦,把素以撈了起來,踅身坐回南炕上,想了想道,「老太太這樁事辦得不厚道,咱們已經對不住恩佑了,再把素淨配給他,叫朕心裡過意不去。皇后一國之母,面子也要緊,眼下這樣,太皇太后是想陷我於不仁不義。所幸指的是側福晉,給恩佑另指一門體面的婚,這面子還能補救。破五你跟我一道去暢春園,抽了空再回去一趟,安撫安撫家裡妹子。還沒過門就叫人壓一頭,也是無奈之舉。」

素以應個庶,皺著眉說,「這事兒還是怨我,素淨也好,小公爺也好,都是叫我坑害的。您給小公爺另指正頭福晉是應當,我妹子的毛病我自己知道,打小兒腳上就有殘疾,按理說連個齊全人家都配不上,更別提高攀公爺家了。」言罷一歎,「可怎麼辦呢,我沒臉見皇后主子了。娘娘待我不薄,我把小公爺害得這樣……」

「沒你事兒,」皇帝寒聲道,「全是老佛爺造的孽。這件事不能就這麼過去,她是打算殺雞給猴看,我一個皇帝,天威叫她肆意折損,斷然說不過去。既然她鐵了心和我叫板,我不打壓得她塔喇氏永世不得超生,日後只怕還有反我的一天呢。」

他不是死心眼,對付什麼人就用什麼樣的法子。太皇太后不上道,不能把她怎麼樣,就拿她娘家開刀。沒叫他滿意,阿林阿山想活著是不能夠了。他不用向誰交代,大筆一揮,當天午時三刻就把人推出午門斬首了。這個外家人口多,各級都有人在任上。皇帝打著整頓旗務的口號,命各部外戚暫且停職待審,只要查出貪贓決不姑息。這道旨意還特意命人送進壽康宮給太皇太后過目,老佛爺一看之下急火攻心,沒支撐得住就栽倒下來不省人事了。太醫請了脈說沒有大礙,不過一時血不歸心,緩一緩就會醒過來。皇帝趁機吩咐後扈處準備給太皇太后移宮,「老佛爺玉體欠安,宮裡多紛擾,為老佛爺安康著想,送到頤和園將養。一切請安事宜全免,任何人不得進園子打擾。」就這麼的,太皇太后還在半昏迷中被送上了鳳輦,車輪滾滾前後簇擁著,直往頤和園去了。

至於小公爺的正頭嫡妃,皇帝坐在案後翻了半天冊子,發現九門提督家的小姐不錯。上年提督夫人過世,姑娘服喪沒能進宮參選,和小公爺的情況很相似。眼下指婚,滿了三年再過大禮,兩邊都不耽誤,甚好。

對於皇帝這個決定,皇后娘娘表示可以接受,「側福晉原本就是妾室,橫豎用不著拋頭露面,只要大福晉拿得出手就是了。」

「主子說得是。」晴音道,「名頭而已,即便貴妾也是妾,就和咱們貴主兒似的,再能耐也只是個副手。」

皇后嘖地一聲,「別這麼說人家,人家好歹也是萬歲爺親自迎進門的。」

「這個奴才知道,當時十二王爺養了只松鼠,看熱鬧的時候竄進了轎子裡,貴主兒嚇破了膽,是自己從禮親王府的邊門上進來的嘛!」

主僕倆想起密貴妃簪亂飛的狼狽模樣,哈哈大笑。

「主子爺這回又欠我一筆。」皇后挑五色線繡荷包,坐在南窗底下舔線頭穿針,「將來我有所求,他總會顧念我些吧!」

「您最善性兒了,萬歲爺都知道。您又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兒,人有點小私慾很正常,難道個個像太皇太后似的成佛?」

皇后推開步步錦支窗朝外看,「這尊大佛沒說頭,不過挪地方我沒相送,不會留下口實吧?」

晴音一哼,「萬歲爺都和她鬧崩了,您怕什麼?」

「也是,好媳婦隨爺們兒嘛。」皇后頷首道,「我瞧壽康宮空出來了,太妃們擠在壽安宮太委屈,明兒就請太妃們勻開,也住得舒暢點兒不是!」

「那要是太皇太后回來怎麼辦?」晴音坐在踏板上把線串兒紡成球,邊搖靶兒邊問,「還叫太妃們搬回去?」

「還能再回來?」皇后琢磨了下,「再回來也不怕,慈寧宮不是空著麼,叫她住慈寧宮。有老祖宗的陰靈看著她,少做點惡事,也是為她好嘛!」

主僕倆商量得挺周全,太皇太后回來發現自己窩沒了那份慌亂,想想都讓人解氣。皇后的針尖在頭皮上篦了篦,又開始擔心初五的太后千秋了,「這回鬧這麼大動靜,到底也是太上皇娘家事兒,怕沒這麼容易含混過去。要是太上皇問起來怎麼辦?我怕萬歲爺在皇父面前不好交代。」

晴音說,「別怕,不是還有皇太后呢嗎!太后和太皇太后不對付,塔喇家全敗落了她才高興呢,到時候肯定向著萬歲爺說話。」

皇后一聽覺得有理,重又喜滋滋的了,「聽說要帶著素以一塊兒去,叫她見見太后。倆人長得像,一見面像遇見本家兒似的,也蠻有意思。」

於是天天盼著初五,初五到了,和皇帝一道擺駕上暢春園去。原當應該和和美美的,不想卻出了岔子。太皇太后頤養了三天,緩過勁兒來了!

進大宮門就聽說老佛爺帶著賦閒的族人來了暢春園,不挑平時就挑太后千秋,存心給大夥兒添堵。皇后心裡沒底,惶惶道,「那些宗親好大的膽子,竟敢找太上皇告您的狀?」

皇帝不以為然,「烏合之眾,要是朕讓他們告倒了,那這皇帝還有什麼做頭?」太皇太后一根籐上下來的人都這麼沒腦子,狗急跳牆不瞧時候,要是不能一氣兒把他撬下台,秋後算賬擎等著好果子吃吧!

他舉步朝九經三事殿去,走了兩步回頭瞧,對皇后道,「你去給太后請安,留神些,有事兒就打發人給朕傳話。」

皇后知道他擔心的是素以,可眼下情況要計較的不單是素以。這算是他登基以來遇到的最大的坎兒了,皇后是太平皇后,她沒經歷過那些驚心動魄。順風順水的嫁進禮親王府,順風順水的夫貴妻榮做了皇后。後宮有些磕磕碰碰都擺不上檯面,一遇上正經事,她就沒了插科打諢的勁頭,瞬間手足無措了。

素以上來攙她,「娘娘別憂心,萬歲爺是真龍天子,那些人翻不起浪來。娘娘只管把禮數做足,您是來給皇太后祝壽的,旁的不相干,一概不管。」

皇后進園子為顯自謙,一般不會帶多餘的人。以往只有晴音隨行,今天要讓素以露臉,她貼身的宮人都在後扈處等候,所以現在素以倒成了主心骨。既然這麼說,掂量一下也覺得有理,便轉過臉問園裡二總管,「皇太后歇在哪裡?」

芍葯花兒弓著腰應承,「回皇后主子話,太后原在桃花堤設宴款待女眷們,這不是太皇太后來了麼,就挪到延爽樓聆訊去了。」

皇太后聆訊,看來老佛爺的威發得夠厲害的,連皇太后都要侍立伺候呢!皇后瞧了素以一眼,「老太太這是要吃人麼?」

素以心裡也沒底,只管攙著皇后跟芍葯花走,邊走邊壓著嗓子道,「娘娘放寬心,太皇太后要呲達也是呲達奴才,和娘娘沒什麼相干。您是一國之母,誰也動不得您。奴才草芥子一樣的人,罵兩句挨兩下都受得。娘娘您腰桿子挺得直直的,不用顧忌奴才。」

芍葯花聽她們竊竊低語,回頭瞧了瞧,笑道,「皇后主子和姑娘別怕,這裡是暢春園,是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地方。都說分了家,爹媽過門也是客。既然都是客,誰又比誰派頭大呢!」

芍葯是太后身邊老人兒,出宮兩年,早就不拿太皇太后當主子了。太監瞧什麼人說什麼話,面上恭敬背後不齒。老佛爺只管鬧騰,沒毛的鳳凰不如雞,娘家都成了那樣,再沒有子孫的敬愛,她這輩子還剩什麼?老太太實在是太不識時務,年輕時就霸攬得寬,到老了還是這樣。可憐了蟈蟈兒,好好的姑娘,硬說她串通造辦處太監偷字畫,最後進了壽康宮就沒出來。為這事皇太后和她鬧翻了,這會兒再對的話也不香甜了。人沾染的晦氣都是自己作出來的,太皇太后要做怪,一把年紀了真有點丟分子。老而不死是為賊,說的就是她老人家。

「老佛爺先前找十三爺,大概有話和十三爺說。皇太后吩咐了,皇后主子來了請先到偏殿稍待,她那兒撂了手就來見主子。」芍葯花說著,又看皇后身邊宮女一眼,「上回李玉貴說在公爺府上瞧見個人,長得和太后主子有幾分像。今兒一看,豈止幾分吶,簡直一個門子裡出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親戚呢!」

都說像,到底有多像,素以也覺得好奇。嘴裡要謙卑的答應著,「諳達說笑了,我是做奴才的,不敢和太后主子相提並論。」

「那不是這麼說的,長相是爹媽給的,長成什麼樣兒要是能自己控制,那不成大羅神仙了!」芍葯花笑了笑,「皇太后心胸豁達,不過終歸是主子,姑娘避忌些也就是了。」

素以忙道是,垂手跟進了延爽樓的偏殿裡。

園子裡的亭台樓閣都單開門,和宮裡是不一樣的,所以即便只隔一道垂簾,也不會驚動正殿裡的人。素以伺候皇后坐定,自己在一旁侍立著,太皇太后的話句句清晰,簡直就像撞在了耳門上。

睿親王弘巽大概和她們前後腳,也是剛進樓裡來,只聽太皇太后無比熱絡的拉攏,「每日裡都進宮讀書的,以前常跟著哥子們來請安,最近怎麼愈發稀鬆了?我在宮裡念著你,要見一面倒不容易了。」

睿親王小小的人兒,說話卻不像同齡孩子那麼幼稚。他穩著聲氣兒道,「回皇祖母話,孫兒近來課業繁忙,以前布庫是跟著打外圈兒,現在給我配了外諳達,要緊著心的開始操練了。前兒皇帝哥子又給我派了差事,叫我跟著六哥管內務府。我什麼都不懂,得從頭學起。事兒太多,就騰不出空來給皇祖母請安了,請皇祖母恕罪。」

為什麼不去,皇后知道。太皇太后不待見太后,連帶著孫子也不抬愛。他去請安,常常是不冷不熱嗯一聲了事。天家的孩子會瞧眼色,幾次三番的忍著,忍到最後索性不去了。弘巽跟著住在暢春園,從小嬌寶貝似的養著,自覺犯不著熱臉貼屁股。愛見不見嘛,又不求著她什麼。

不過照著以往的態度來看,今天這番會晤有點不尋常了。大家屏息靜聽,果然老狐狸的尾巴露了出來——

「是這樣啊,那倒不能怪你。只是你二哥哥辦事欠妥,你這麼點兒小人兒,叫你學內務府的差事,學來幹什麼?內務府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你堂堂親王,將來給他做管家不成?咱們巽哥兒這麼聰明,擺在那地方真是埋汰了。你要知道,你可是兩朝正統,和別人不一樣的。不說各部各院都能安插,就是到軍機處謄抄錄副奏折,都比這個強些。可見你二哥哥對你有防備之心,你出身比他高,你額涅又是當朝太后,照理說這皇帝原該是你做才對。」

皇后和素以面面相覷,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常人尚且不能信口開河,何況是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后!她的心思昭然若揭,看來還想換皇帝呢!皇后面色凝重,心裡直說要壞事。他們塔喇家兵分兩路,一造兒去太上皇跟前彈劾皇帝,一造兒來鼓動挑撥皇太后和睿親王,果然好算盤。這是有太上皇在,他們的舉動只能算作「奏請」,要是換做他時,便是凶相畢露的逼宮謀反了。

偏殿裡人聽得心驚肉跳,睿親王的話卻叫人放下心來。他說,「皇父曾經同我說過,我生來就是輔助我皇帝哥子的,絕不敢對他有二心。皇祖母這話叫孫兒惶恐至極,我在內務府好好的,沒的因這個惹上什麼禍端。二哥哥叫我學內務府差事是信得過我,宮裡一大攤子事,沒個知心人怎麼能放心?我就是給哥子掌理一輩子宮務,我也心甘情願。皇祖母心疼我我知道,不過我額涅從小教訓我要安分守己,我時刻不敢忘。」說著嘿地一笑,「況且我是前朝遺脈,應該夾著尾巴做人才對。要是皇帝由我來做,改日這『兩朝正統』可就成了趕我下台的好把柄了,皇祖母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