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猛獸噬人

  滂沱的熱帶暴雨啪啪地敲打著醫療診所的鐵皮屋頂,雨水嘩嘩地順著金屬的排水導管流下,像一股洶湧的激流飛濺到地面上。羅伯塔·卡特嘆了一口氣,呆呆地望著窗外。低垂的雨霧遮蔽了海灘及海灘外的大海,她從診所望出去,幾乎什麼也看不清。兩個月前她來到哥斯達黎加西岸的阿尼亞斯哥,成為一位出診醫生。這裡的生活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博比·卡特[7]在芝加哥的邁克爾裡斯醫院的急診室實習了兩年,在那段極度緊張的生活後,她希望能沐浴在海邊的陽光下,過過輕鬆自在的生活。

  她來阿尼亞斯哥灣已有三個星期,這段時間天天下雨。

  其他的事物都令人滿意。她喜歡這裡與世隔絕的環境和當地居民熱情友好的態度。哥斯達黎加的醫療體系是世界上最出色的20個醫療體系中的一個,甚至在這個偏僻的海邊小鎮也有良好的醫療診所,醫務人員和藥物器材齊全。她的助手曼紐爾·阿拉貢為人聰明且訓練有素,因此博比在這裡能發揮與她在芝加哥實習時一樣的臨床水準。

  可是這雨,這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停歇的雨!

  在化驗室的那邊,曼紐爾歪著頭。「你聽。」他說。

  「嗯,我聽到了。」博比回答。

  「不,你仔細聽。」

  接著,她也發現了,那是和雨聲混雜在一起的另一種聲音,一種更為低沉的隆隆聲正慢慢地變響,最後變得十分清楚——是直升機發出的富有節奏性的機械聲。博比思忖:像這種天氣,怎麼可能有直升機。

  然而那聲音仍不斷地變響。接著直升機由低空衝破海面上的雨霧,在頭頂上發出巨大的轟響,盤旋著,又繞回來。她看到飛機掠過海面,從漁船附近擦過,隨後轉向緩緩地飛往搖搖欲墜的木結構碼頭,最後又飛回海灘。

  它在尋找降落地點。

  這是一架大機腹的西科斯基直升機,側面漆著藍色條紋,上面寫著「國際遺傳建築」的字樣。那是一家建築公司的名字,他們正在一個近海的島上修建新的休閒度假區。據說這個休閒度假區頗為壯觀,而且結構十分複雜;許多當地居民都被僱用參加建設,工程施工已有兩年多了。博比完全能夠想像——一個大型美國休閒度假區,有游泳池、網球場,遊客可以在那裡盡興遊玩,暢飲雞尾酒,完全擺脫都市的現實生活。

  博比感到很納悶,島上有什麼事如此緊急,以至於直升機要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飛行。當直升機在海邊潮濕的沙灘上降落時,她透過擋風玻璃看到駕駛員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一名穿著制服的男子從機艙裡跳了出來,「砰」地打開一側的機艙門。她聽到一陣狂亂的西班牙語吼叫聲,於是曼紐爾用手肘輕推了她一下。

  他們是在呼喚醫生。

  一名白人大聲發佈著命令,兩名黑人機員抬著一具毫無生氣的軀體向她走過來。那白人披了一件黃色油布雨衣,棒球帽的邊上露出一圈紅髮。「這兒有醫生嗎?」當博比跑出去時,他問她。

  「我是卡特醫生。」她說。大顆的雨珠嘩嘩地落下,打在她的頭和肩上。紅髮男子對她皺了皺眉。她身穿牛仔褲和緊身小背心,肩上掛著一個聽診器,聽診頭由於受鹽分很重的海風侵蝕,已經變得鏽跡斑斑。

  「我叫艾德·雷傑。我們有個重傷病人,醫生。」

  「那你最好把他送到聖荷西。」博比說。聖荷西是首都,搭飛機20分鐘就可到達。

  「我們本來打算去那裡的,但是這種天氣我們無法飛過山去。請你在這裡替他治療。」

  當他們把傷者抬進診所時,博比在一旁快步走著。他是個小夥子,還不到18歲。她掀起他那沾滿鮮血的襯衫,只見肩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另一道傷口則在腿上。

  「怎麼回事?」

  「是建築工地意外事故造成的。」雷傑高聲吼叫說,「他摔倒了,一輛推土機軋到他身上。」

  小夥子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毫無知覺。

  曼紐爾站在診所色彩鮮豔的綠色大門旁,揮著他的手臂。他們把傷者抬進大門,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曼紐爾拿來靜脈注射器,博比把燈拉到小夥子的上面,彎下身子察看他的傷勢。她立即發現傷勢很重,這小夥子幾乎必死無疑。

  一道長長的傷口從肩部一直延伸到整個軀幹。傷口邊緣的肌肉被割得支離破碎,肩部關節已經脫位,白骨暴露在外。第二道傷口劃破了大腿厚厚的肌肉,肌肉下的股動脈清晰可見。她的第一個印象是,這條腿已經被整個剝開了。

  「請告訴我他是怎麼受傷的。」她說。

  「我沒看到。」雷傑回答說,「他們說是被機器碾的。」

  「他看起來似乎像是被動物襲擊了。」博比一面察看傷口,一面說。她像大多數重症室的醫生一樣,對幾年前接觸過的病人的具體症狀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她見過兩次動物致傷,一次是兩歲的幼兒被一條羅威納犬襲擊,另一次是一名喝醉酒的馬戲團工作人員遭到孟加拉虎的攻擊。兩次的傷勢均十分相似,動物致傷有一種明顯的特徵。

  「動物襲擊?」雷傑反問,「不,不,這是推土機造成的,請相信我。」雷傑說話時不斷舔著嘴唇。他的神色十分緊張,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似的。博比覺得納悶,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要是他們在休閒度假區的建築工地上僱用毫無經驗的本地工人,他們一定會不斷發生意外。

  曼紐爾問道:「你想做沖洗嗎?」

  「是的,」博比回答,「不過你先替他止血。」

  她把身子彎得更低,用手指摸著傷口。如果是推土機從他身上軋過,泥土就會深深嵌入傷口。可是傷口中並沒有一點泥土,只有一層黏滑的泡沫,而且傷口散發出奇怪的氣味,一種惡臭、死亡和腐爛的味道。她從來沒聞過這種味道。

  「多久以前的事?」

  「一小時。」

  她再次發現艾德·雷傑非常緊張。他屬於那種情緒外露、容易激動的人,而且不像是建築工地的工頭,反而比較像一名管理人員。他顯然感到力不從心。

  博比·卡特又轉過身來看著傷口。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機器造成的創傷,從傷口看起來絕不是那麼一回事。傷口沒有被泥土玷污,沒有機器碾壓的痕跡。任何機器導致的損傷——汽車撞傷、工廠意外事件——都會有碾壓的痕跡。但小夥子身上的傷卻沒有半點類似的痕跡。相反,他的皮膚被撕得四分五裂,被剝離整個肩膀,還有整條大腿。

  這確實像是動物造成的傷口。另一方面,他身體的其餘部分大多沒有任何損傷,對於一個受到動物襲擊的人來說,這種情況異乎尋常。她又觀察了一下他的頭部、手臂、手……

  那雙手。

  當她看著那雙手時,渾身感到一股涼意。兩隻手掌上都有傷痕,手腕和前臂有青腫。她在芝加哥的經歷足以使她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好吧,」她說,「你們在外面等候。」

  「為什麼?」雷傑驚慌失措地問。他不想照她的要求做。

  「你還要不要我搶救他?」她邊說著邊把他推到門外,當著他的面關上了房門。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她對此很反感。曼紐爾感到猶豫不決:「我要繼續沖洗嗎?」

  「是的。」博比回答說。她伸手拿過那架小巧的奧林巴斯牌傻瓜照相機,移動了一下燈光,以便看得更清楚,然後對著傷口照了幾張快照。這的確像是被咬傷的,她暗自思忖著。接著,小夥子呻吟起來,博比把照相機放在一旁,朝他俯下身子。他的嘴唇在動彈,但口齒不清楚。

  「Raptor,」他說,「Lo sa raptor……」

  曼紐爾聽到他的話後渾身變得僵硬,嚇得直往後退。

  「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博比問。

  曼紐爾搖搖頭:「我不知道,醫生。Lo sa raptor——這不是西班牙語。」

  「不是?」她倒覺得這話挺像西班牙語,「那麼請你繼續替他清洗吧。」

  「不,醫生,」他皺起鼻子,「氣味實在太難聞了。」他在自己胸前畫著十字。

  博比再次望向傷口上那層黏滑的泡沫。她摸了一下,然後用兩隻手指搓著。這幾乎像是唾液……

  那受傷的小夥子的嘴唇在嚅動。「Raptor.」他輕輕地哼著。

  曼紐爾帶著十分恐懼的腔調說:「它咬了他。」

  「什麼咬了他?」

  「Raptor.」

  「Raptor是什麼?」

  「就是Hupia.」

  博比皺起眉頭。哥斯達黎加人並不特別迷信,但是她曾在村子裡聽到人們提及Hupia。人們說那是一群在夜間出沒的鬼魅、不露面的吸血魍魎,專門綁架幼小的兒童。據傳Hupia曾經居住在哥斯達黎加的群山中,但現今已移居到近海的島上。

  曼紐爾一邊後退,一邊在胸前畫著十字,嘴裡不停地咕噥:「這不正常。這種氣味,」他說,「是Hupia.」

  博比正想叫曼紐爾回來工作,那名受傷的小夥子突然睜開眼睛,在桌子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曼紐爾嚇得大聲尖叫。受傷的小夥子呻吟著,頭部扭動著,兩眼睜得很大,直愣愣的目光時而往左,時而往右,接著,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他立即進入了痙攣狀態。博比想抓住他,他卻渾身抖動著,從桌上摔到水泥地上。他又嘔吐起來,鮮血濺了一地。雷傑打開房門問:「到底出了什麼事?」當他看到鮮血時,用手摀住嘴轉過了身去。博比抓過一根棒子,想撬開小夥子緊閉的嘴巴,儘管她心裡明白這樣做已無濟於事。最後他抽搐了一下便癱倒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她彎下身子,打算替他做人工呼吸,但是曼紐爾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往後拽。「不行,」他說,「Hupia會來的。」

  「曼紐爾,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行,」他惡狠狠地盯著她,「不行,你不懂這些事情。」

  博比看著躺在地上的小夥子,意識到做不做人工呼吸已經無所謂了:她不可能再使他甦醒過來。曼紐爾叫來那兩個黑人機員,他們回到屋子裡抬走了屍體。雷傑走了進來,用手背擦著嘴巴,一邊咕噥道:「我相信,你確實已盡了力。」然後她看著他們抬走屍體,上了直升機,飛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飛入了雲端。

  「還是這樣比較好。」曼紐爾說。

  博比還在想著小夥子的雙手。那雙手青腫且佈滿傷口,一看便知是防衛時受的傷。她十分肯定,那名小夥子不是死於建築工地的意外傷害,他是受到攻擊,他舉起手來是為了抵抗攻擊者。「他們的那個島嶼在哪裡?」她問。

  「在大海中,離海岸約有100到120海里。」

  「作為旅遊勝地是遠了些。」她說。

  曼紐爾還注視著直升機。「我希望他們再也不要來了。」

  唔,博比思忖,至少她拍下了照片。但是當她朝桌子轉過身時,發現照相機竟然不翼而飛了。

  那天深夜,雨終於停了。博比獨自待在診所後面的臥室裡,翻閱著那本已破爛不堪的平裝西班牙語詞典。小夥子曾說過「Raptor」一詞,儘管曼紐爾一再否認,博比還是懷疑那是西班牙語中的詞。果然,她在詞典中找到了這個詞。它的意思是「強奪者」或「誘拐者」。

  這個解釋使她陷入了沉思。這個詞的含義使人想到似乎與Hupia的含義十分接近。當然,博比並不迷信。沒有任何鬼魅使他手上傷痕纍纍。那小夥子想告訴她什麼呢?

  博比聽到從隔壁屋子裡傳來的呻吟聲。村子裡的一位婦女正忍受著分娩前的第一陣陣痛,當地的助產士艾琳娜·莫拉萊斯在一旁照顧她。博比踏進診所,對艾琳娜做了個手勢,要她暫時出來一下。

  「艾琳娜……」

  「是的,醫生?」

  「你知道什麼是Raptor嗎?」

  艾琳娜已經60歲了,頭髮灰白,但身體壯實,一副注重實際、不苟言笑的樣子。在夜晚星光的照耀下,她皺起雙眉反問:「Raptor?」

  「對。你懂這個詞的意思嗎?」

  艾琳娜點點頭:「它的意思是……夜間出來拐騙兒童的人。」

  「綁匪?」

  「沒錯。」

  「是Hupia嗎?」

  艾琳娜的舉止立即整個改變了:「別說這個詞,醫生。」

  「為什麼不能說呢?」

  「現在別談論Hupia,」艾琳娜朝正在呻吟的臨產婦女點點頭,斷然地說,「現在說這個詞很不吉利。」

  「可是,猛獸會咬傷或抓破受害者嗎?」

  「咬傷或抓破?」艾琳娜疑惑不解地說,「不會,醫生,它不會這樣的。猛獸是拐跑新生兒的人。」這場談話似乎使她很煩躁,因此她急於中止談話,轉身朝診所走去,「她要分娩時,我會叫你的,醫生。我認為還要過一個小時,也許兩個小時,她才會生。」

  博比仰望著滿天星斗,聆聽著海上的波浪輕輕拍打著海岸。黑暗中,她看到停泊在近海的漁船的朦朧輪廓。整個環境是那麼靜謐,沒有半點兒異常,她覺得自己這時候談論什麼吸血魍魎和被拐騙的孩子,簡直是蠢極了。

  博比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再次想起曼紐爾堅決地說,這不是西班牙語。因為好奇,她查閱了一下英語小詞典,結果吃驚地發現詞典上也有這個詞:

  Raptor[名詞]:猛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