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卓印清甫一回到國公府,便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卓崢將幾個人送出府門。

  這幾個人身著藏青色文官服,品階不一。認出其中一人便是奉命調查江閒一案的京兆尹姚永泰,卓印清對著前方的一行人行了一禮,而後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姚永泰上下打量了卓印清一番,眉開眼笑道:「這便是印清賢侄罷?上一次見到賢侄,我才剛上任京兆尹,算算也過去五六年了。」

  說來姚永泰雖然連任六年京兆尹,與懷安公府的交情卻並不深,否則也不會五六年都未見過一面。只是姚永泰為人圓滑,精於官場之道,這一聲「賢侄」出口,既意欲奉承卓崢,又在話語間將兩家的關係拉近了一步。

  若是在別的府邸,這一招必然能湊效,只可惜此處卻是懷安公府。

  卓崢的面色自卓印清出現之後便十分不霽,就連一直掛在嘴角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開口回答道:「正是我那不爭氣的犬子。」

  卓印清的眼眸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淡淡琥珀色光澤,瞳色如古井一般波瀾不驚,對著姚永泰聲音沙啞道:「五年未見,姚大人風采依舊。」

  姚永泰爽朗一笑,視線在卓印清與卓崢之間逡巡了一圈,唇角的兩撇鬍輕輕一抖。

  天子腳下,凌安本就是是非之地。尋常人家都有個家長裡短,更何況是國公府邸。

  看出這父子二人之間的態度微妙,姚永泰十分有眼力見的對著卓崢行了個禮,也不再多客套,領著身後的幾人便告辭而去。

  待到姚永泰走後,卓崢連嘴角的勉強的笑意都不屑維持了,一拂身上官袍的長袖,轉身向著國公府內院走去。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地走入了內院的書房之中,卓崢示意書房內整理的小廝退下去,逕自走到檀香木案之後坐下,也不管佇立在他身前面色慘白的卓印清身體是否安康,蹙著眉頭開口道:「今早我去你的院落中找你,你卻並不在府內,你去了哪裡?」

  這幾日正值卓印清舊疾發作之時,說來已經在外養病了五六日,卓崢卻今日才發現他不在府內。

  卓印清捂唇輕咳了兩聲,一雙色澤澄澈的眼眸望向卓崢,愧疚道:「因為外出的時候太過倉促,所以未來得及向父親稟報,沒想到竟然連累父親白跑了一趟。」

  聽著卓印清口吻如此誠懇,卓崢倒也不好再板著一張臉。伸出手來隨意一指自己側前方的檀香木四出頭官帽椅,道:「坐罷。」

  卓印清的身形晃了晃,而後才坐了下去。

  「其實我今日找你也沒什麼要事,因為隱約記得你似乎每逢月末的時候身體都不太好,便過來探望於你。」卓崢將面前桌案上攤開的幾本書合上,深嘆了一口氣道,「你亦知我事務繁忙,所幸你二弟在處理公事上已經漸入佳境,才給我騰出了喘口氣的空閒。為父知道以前一直疏忽於你,清兒,你不會怨為父罷?」

  卓印清低垂著眼簾,纖長的睫毛將眼眸中的所有情緒盡數遮蓋,從卓崢的方向看去,竟然能看出幾絲黯然苦澀之意。

  半晌之後,卓印清開口,聲音低啞道:「都怪我身體太過孱弱,無法為父親分憂。」

  卓崢等得便是卓印清的這句話,口吻更加和藹道:「你身體不好,應當好好休息,哪裡有什麼怪罪不怪罪的。」

  卓印清的眼眸中劃過一抹冷凝之色,卻迅速被如淵的幽深所吞噬。

  將一直放置在官帽椅扶手上的手縮回到袖中,卓印清卻沒有順著卓崢的意思繼續往下說,而是開口轉了話題緩緩道:「剛才在府門口遇到的京兆尹姚大人,若是我沒有記錯,這幾日姚大人正在奉今上之命徹查江家嫡子遇害一案。姚大人與我們國公府素來沒有什麼交情,不知為何會突然前來拜訪?」

  卓崢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那江永中的兒子從馬上摔落之時,我正巧路過案發之地,姚永泰不知從誰那裡聽到了此事,是以才專程過來一趟向我詢問當時的情況。」

  說到此處,卓崢聲帶不滿道:「早就聽聞姚永泰行事雷厲風行,不知為何這江閒的案子卻審得如此拖沓,一個人證恨不得提審上個百八十遍。即便聖上讓他徹查,這慢吞吞的查法,大有恨不得將此案審到猴年馬月去的架勢。」

  姚永泰這般,自然是因為秦隱越慢越好的授意。卓印清眉眼微彎,露出一個頗為純良的笑容:「既然此案已經驚動了當今聖上,小心駛得萬年船,審得仔細一些倒也不為過。」

  卓崢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你怎麼對於此案如此上心?莫不是丁向勳那老頭子又想藉著此案弄出點什麼名堂來罷?」

  「丁大人確實讓我對於此案多關注些,畢竟待到京兆府結案,此案還需要大理寺審核之後方能呈與陛下硃批。」卓印清毫不臉紅地將此事推脫給了大理寺卿丁向勳。

  卓崢冷哼了一聲:「丁向勳對於你倒是十分重用。不過要我看,你既然身體不好,還是莫要跟著丁向勳在大理寺中勞心勞力,這樣沒準還能多活……」

  話音一頓,卓崢迅速改口道:「這樣才能好好調養身體。」

  那第一句話雖然沒有說完,卻明顯可以聽出不是什麼好話。

  卓印清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謝父親關心。」

  卓崢張了張口,原本還想再說什麼,但是看到神色恭敬的卓印清,最終搖了搖頭,將原本想要說的話重新吞回到腹中。重新攤開面前的書冊,卓崢揮了揮手道:「看你今日的面色也不是十分好,還是下去好好歇著罷,若是身體再有什麼不適,別忘記讓人告訴我一聲。」

  卓印清聞言站起身來,對著卓崢行了一個別禮,卻靜靜佇立在那裡並沒有動。

  「怎麼了?」卓崢抬起頭來,目露疑惑。

  卓印清長身玉立於書房中央,身形清癯,一襲黛藍色的錦袍更襯得他面色若雪。卓印清的五官輪廓雅緻,如同最精緻的工筆畫一般,唯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中湧著點點波光,將他與毫無生氣的靜物區分開來。

  向前走了幾步,卓印清來到了卓崢的桌案之前,眸光澄澈看向他道:「我知父親這些年來一直在為懷安世子的爵位而煩擾。父親想將這世子的頭銜給予二弟,只是二弟為庶子,我為嫡長子,父親若是如此做,難免會落人話柄,引人非議。」

  卓崢放在書冊上的指尖一顫,坦然承認道:「沒錯。你的身體底子太弱,我這般做,也是想讓你身上的擔子輕一些,安心養病。」

  聽到卓崢的話,卓印清不置可否,面上的表情卻愈發地誠懇:「其實我一直也是如此想的,才會去大理寺中做一名七品的主簿,雖然比不了六部之中的閒職,卻也不礙二弟什麼事兒,將來在朝中見面也不會尷尬。」

  卓崢眉心一動。

  卓印清捂著嘴唇輕咳了兩聲:「我幫不上父親什麼忙,好在如今二弟業已出仕,平日裡幫襯父親時,有個世子之名行事確實會方便許多,這樣我作為長子,也可稍稍緩解心中的愧疚。」

  「你這話的意思是……」卓崢凝眉問道。

  卓印清黯然搖頭:「父親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將世子之位傳給二弟,我自然不會做那絆腳石。一會兒回去之後,我便去書那自願放棄世子之位的奏摺。江永中一倒,陛下本想藉著賜婚江家來安撫老臣,卻沒想到計畫竟然隨著江家世子暴斃而夭折。父親身為國公,當初陛下登基之時亦出了一份力,陛下若是在此時看到父親請封世子的奏摺,定然會欣然應允。」

  卓崢大喜,卻極力壓抑著嘴角的笑意,破天荒地對著卓印清慈愛道:「清兒,倒是委屈你了。」

  卓印清神色微動,琥珀色的眸中之中,孺慕之情毫不掩飾。嘴唇張了張,卓印清還想再說什麼,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神情疲憊地對著卓崢行了一個別禮,轉身出了書房。

  將書房的大門輕輕掩住,卓印清背靠著門板緩了幾口氣,待到激越心跳平復,眼簾再次抬起時,方才眸中的表情早已歸於虛無。

  溫潤的眉眼微微彎起,毫無血色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卓印清回首最後瞟了一眼書房緊闔地大門,這才步履虛浮地向著自己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