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凌安城的秋日與往年比起來清寒了不少。因著天氣變化不定,寒氣又來得十分突兀,不少人在這時節染上了風寒。

  俞雲雙手中長公主令所管制的十萬大軍,雖然各個都是沙場上摸爬滾打的錚錚鐵骨,但見日裡操練時都風裡來雨裡去,加之將士們素來同吃同住,這一場寒疾對他們的影響比尋常人家要大許多。

  八月初的清秋裹著綿綿細雨,俞雲雙與麾下的副將一同將治療風寒的藥草與輜重運送去校場,一來一回便花去了四五日的光景。

  因為不想在路上耽擱太多的時間,俞雲雙離開校場之後,便馬不停蹄地徹夜趕路,頂著寂寥雨絲回到了凌安城,只沐浴淨身了一半,便聽到門外有侍女在輕聲呼喚。

  俞雲雙對著在一旁侍候的侍女映雪頷了頷首,映雪立即心領神會地退了出去。

  過了半晌,映雪重新回到內室,走到俞雲雙的身側道:「是裴校尉聽到了殿下回來的消息,前來拜訪。」

  「我想也是他。」俞雲雙面露無奈之色,從浴湯中站起身來。

  鴉翼一般的長髮肆意披散在身上,瑩亮的水珠隨著她前行的步伐,在地上凝聚成一串旖旎的水漬。

  映雪匆忙捧來了乾淨的中衣,正要為俞雲雙披上,卻被她阻了動作。

  俞雲雙從映雪的手中接過自己中衣,對著她道:「你且出去讓裴珩在正廳裡等候,我即刻便到。」

  待到映雪出去之後,俞雲雙將被水潤透的長髮隨意一拭,湊到銅鏡前細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因著前一日晚上馬不停蹄的趕路,此刻她的眼白之中密佈著血絲,容色也十分憔悴,整個人似是被霜打了一般。俞雲雙將青銅鏡反扣回桌案上,換了一身色澤明亮的襦裙,這才出了房門。

  裴珩是一副急性子,即便有映雪在一旁侍候著,他依然坐不住,雙手托腮在黃花梨木的四方扶手椅上蹭來蹭去,時不時抬起頭來一臉焦急地看向正廳的大門處。

  俞雲雙疲憊地揉著額角踏進了正廳的門檻時,便與裴珩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眼疾手快地將正要從椅子上躍起身的裴珩一把按住,俞雲雙對著映雪道:「你先下去罷。」

  待到正廳之中再無其他人後,俞雲雙這才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坐到了裴珩旁邊的椅子上,簡明扼要道:「說罷。」

  裴珩側過頭來,視線上上下下將俞雲雙打量了個遍,最後定格在她略顯傾頹的眉目之間,開口道:「看你這副心神不屬的模樣,莫不是已經知道了?」

  「我這哪裡是心神不屬。」俞雲雙氣笑了,「我這是連夜趕回來累的。」

  裴珩「哦」了一聲,扯了扯自己的耳垂掙扎道:「要不你先去歇會兒?我怕我說完了,你一會兒定然睡不著覺了。」

  「聽你形容的口吻,便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俞雲雙這幾日沒怎麼喝水,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便覺得嗓子火燒火燎得難受,伸手夠向黃花梨木案上茶盞的道,「兩軍對壘的前夜,多少人因著緊張而輾轉反側,我都是躺下便能睡著的,你要說的事兒對我來說還不算什麼。你便直說了罷,也讓我看看我心中猜的究竟對是不對。」

  裴珩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忐忑看向俞雲雙道:「你又被賜婚了。」

  俞雲雙手上的動作毫不滯澀,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而後將它捧在掌心之中細細摩挲。

  「你不問問是誰?」裴珩等了半天,見到俞雲雙毫無反應,倒先沉不住氣了,隔著木案湊近了俞雲雙道。

  俞雲雙凝神不語,眼尾微挑的鳳眸卻緩緩轉了轉。

  裴珩太過瞭解俞雲雙,知道她做出這樣的動作時,便是在沉思。本來不想去打擾她,可是今上的旨意自俞雲雙前腳離開凌安城的時候便下了,如今已經過去了四五日的時間。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將話憋在心中,只等俞雲雙快些回來了告訴她,此刻自然再也按耐不住。

  眼瞧著俞雲雙捏著盞壁的纖長手指越來越用力,就連指尖處都隱隱泛起了白色,裴珩坐直了身體,搖了搖頭道:「罷了,現在也不是賣關子的時候。你莫要再猜了,這人太過出乎意料,只怕你絞盡腦汁也猜不到。」

  見俞雲雙抬起眼簾來看向自己,裴珩繼續道:「說來這人你與我在送我大哥出征那日都見過,便是——」

  「卓印清。」俞雲雙倏然開口,打斷了裴珩的話道,「這回我要下嫁的,是否是大理寺的那個七品主簿,卓印清?」

  裴珩後面的話被俞雲雙堵回到了嗓子眼,化成了一聲愕然的「啊」,待重新尋回自己的聲音,才瞠目結舌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俞雲雙眸色莫名:「我猜的。」

  裴珩仔細將俞雲雙的神色研究了半晌,而後重新靠回到自己的椅背中:「確實是他。」

  俞雲雙「嗯」了一聲,又恢復了沉默。

  裴珩小心翼翼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猜出來的,就連我也想不到新駙馬的人選竟然會是那日與我們一起在酒樓之中把酒言歡的卓印清。畢竟懷安公身為國公,可以世襲九世十二位,除卻現任的懷安公身處凌安,以前的幾位只要出仕,便可守備一郡,若是沒有大過,擢升為太守一職是板上釘釘的。」

  「今上定然不會允許我嫁與懷安世子。」俞雲雙看向裴珩,黛眉微蹙,「其中必然有什麼內情。」

  裴珩撓了撓頭:「我並不知此事是不是出於隱閣閣主的授意,但是幾日前懷安公親自上奏今上,請求敕封其次子卓印澤為世子,在他百年之後承襲懷安公的爵位。隨著奏摺一同呈給今上的,還有其嫡長子卓印清放棄世子一位的請願書,上書其志不在朝堂,恐難當大任,請今上擇賢而用。」

  「是以這便成了這場賜婚的源頭?」俞雲雙終於將手中一直緊攥的茶盞蓋掀開,容色淡淡地凝視著茶盞上方的氤氳的裊裊霧氣,「一個自願放棄爵位的世子,便如皇族之中被帝王所廢的太子一般,無論出於什麼緣由,以後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今上一直想為你尋一個弱勢的駙馬,以徹底斷絕你與我大哥結盟的可能。江閒死後今上已然焦頭爛額,懷安公這一道請封的奏摺,倒成了他的及時雨。」

  俞雲雙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那卓印清於三日前在奉天殿前下跪接旨,當時我亦在場。不知是因為那日午時的太陽太過毒辣,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反正我瞅著他面色白的像一張紙似的。賜婚的聖旨也就宣讀了半柱香的功夫,他站起身時卻搖搖晃晃的,額頭上也掛著薄汗,彷彿立時就要昏死過去。」

  說到此處,裴珩頓了頓,遲疑道:「你不知道那天大家都是如何議論此事的,很是難聽。」

  俞雲雙輕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倒也不難猜出。卓主簿身體太弱,我卻連著剋死了兩任駙馬,病秧子駙馬配剋夫長公主,當真是絕配。」

  裴珩的手因為氣憤,在黃花梨木的桌案上緊攥成拳。

  「你也莫要氣了。」俞雲雙開口溫聲道,「本就是事實,他們若是想說,便讓他們說去罷。」

  裴珩的眸光微動:「你此刻如此淡然,是否是因為覺得此事與秦隱和你定下得三年之約有關?」

  那日俞雲雙提及聖上定然會第三次賜婚時,秦隱曾將俞雲雙喚住,與她定下了三年之約。裴珩當日也在場,雖然對於這三年之約並不贊同,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如今最好的辦法。

  俞雲雙啜飲了一小口茶盞中的溫茶,眼角微挑的鳳眸之中一片幽暗,讓人難以看出她心中所想。

  半晌之後,俞雲雙開口笑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裴珩清越的聲音險些破了音。

  俞雲雙頷了頷首:「且將此事合計成與秦隱公子毫無關係,如今聖上選的是卓印清,興許我真的會嫁。一來淮陵世子一案他曾幫助過我,我於情於理不會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慾以怨報德,像原本打算對待江永中父子那般對待他。至少,他現在看起來似友非敵。」

  說到此處,俞雲雙闔了闔眼眸,秀麗眉宇卻輕蹙了起來:「二來你也看出來了,他那副身體,怕是也活不長,且不說三年,聽你方才的形容,能不能活到大禮那日,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