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門外,屈易正從阿顏手中接過放著藥碗的托盤,聞言動作一頓,不解地看向阿顏。
阿顏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一切情緒,水蔥一般纖長的手指卻將托盤死死抓著,阻攔屈易道:「無雙長公主也在裡面,他們方才應該已經聽到了我們說話的聲音,我在這裡等一等,待公子開口喚我了再進去送藥。」
這話說的十分含糊,屈易卻明白了此刻不方便進去,收回了手道:「那好罷。」
此刻內室之中已經聽不到方才曖昧的聲音,阿顏輕舒了一口氣,向著身側邁了幾步讓開了過道,對著屈易道:「你從這裡經過,應該也是有事找公子罷?一會兒你可一定要待公子將藥喝完了再開口,他一聽到正事,便沒有喝藥的心思了。」
「也不是什麼正事。」屈易道,「方才公子有事囑託於我,我便是完成任務之後回來覆命的。」
阿顏應了一聲,而後便垂下頭來不再言語。
「阿顏。」屈易仔細打量了阿顏片刻,將她因為用力而隱隱發白的指尖與緊繃著下頜的動作看在眼中,突然開口道,「你對閣主的心思,如今也到了該收斂的時候了。」
阿顏驀地抬起頭來,臉色煞白,就連手也隨之顫了顫,托盤上的藥碗輕碰,發出玲玲脆響。
屈易掃了她一眼,還是將托盤接了過來:「閣主已經娶妻了。」
阿顏咬了咬嘴唇,貝齒在下唇留下了一道淺淺印痕,過了片刻後才小聲道:「我知道。」
「你不只應該知道這個。」屈易吐字緩慢而清晰,如一道利刃一般,毫不留情地刺向阿顏,「而且你還應該知道,他娶的不是別人,是當朝的長公主,說得直白一些,除非長公主點頭,否則你連做妾的可能都沒有。」
「在隱閣之中你是最瞭解我的,我若是說我對公子沒什麼,只怕連自己都騙不過。」阿顏方開始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有些發顫,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已然鎮定了下來,「沒錯,我心中確實愛慕著公子,自公子還不是閣主的時候,自第一眼見到公子開始,我便知道自己對他的心思……就連那時我離開師父跟隨你和公子來到凌安城,便也是因為想要一直陪伴在公子的身邊,做最貼近他身畔的那個人。」
屈易沉默著凝視著阿顏,劍眉在不經意間擰起。
阿顏迎上了屈易視線,一字一句道:「但是即便你不說,我心裡比誰都看得清楚。你如何待我,公子便是如何待我,那態度別無二致。我守在公子身邊這麼些年,若是他真的會喜歡上我,也不必等到現在。否則你以為我為何會一個人留在殷城,只在每月公子病發的時候來凌安看他?」
「既然心中忘不了,我總歸躲得了。」阿顏輕嘆了一口氣道,「我知你當初一直覺得我頑劣,不老老實實地呆在師父的身旁修習醫術,一定要隨你與公子來到凌安,但是對於我那時的做法,我只有慶幸,從來都不後悔,因為若不是那樣,公子到了現在,恐怕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顏……」屈易的口吻如常,冷冽的瞳色卻染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憐惜。
阿顏舒展了眉眼,彎出一抹皎月般的笑顏:「你便總是這樣,嘴裡面說著狠話,其實心裡面比誰都柔軟。」
屈易線條剛毅的面容上有異色劃過,冷哼了一聲側過臉去。
「莫要生氣。」阿顏在他的肩頭輕輕一按,面上的笑意使她整個臉龐復又明媚了起來,「我知道你說那些狠話是為了我好,但是我的這些話也不是為了哄著你放下心來,才在嘴上隨便說說的。如今的我真的已經看開了,對於公子,我就是一門心思地想將他的身體調養好。待到公子身上的毒解了,我便走了。」
「你要走?」屈易的聲線驀地一沉,「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師父。」阿顏道,「師父年事已高,雖然身體硬朗,但總歸需要有人伴在他身邊。我離開的這些日子,幸好有小公子在他身邊陪著,否則我真的是心下難安。」
屈易鬆了一口氣:「那我看你是不必走了。」
「為何這麼說?」阿顏詫異道。
「我前些日子聽宋源說過,待到小公子的身體更穩妥一些,公子便會將他接到凌安城來。楚先生當初會留在越城,便是因為越城四季溫暖,氣候宜人,適合小公子養病。若是小公子被接過來,楚先生必定會跟著小公子一同過來。」
阿顏聲音顫顫,激動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屈易頷首一應,看向阿顏神色認真道:「莫要走了,幼時我曾承諾護你一生一世,卻在滅門之時與你失散。好不容易才在公子的幫助下尋到你,你如今要是再離開,我難對九泉之下的父親與母親交代。」
聽到「滅門」二字時,阿顏清澈眼眸霎那間蒙了一層水霧,神色悲慟。
屈易改為左手端著托盤,右手動作小心翼翼地在阿顏的眼角一拭,佈著一層厚厚老繭的指尖上便多了幾分濕意。
輕嘆了一口氣,屈易道:「你在殷城住了三四個月,我竟不知其中的真實原因,這是我對你的失責。但是經過了這幾個月,你應該比誰都清楚,若是心還在這裡,不管你人躲到哪裡都沒有用。你與楚先生習醫十幾年,煉製過數味藥,當知煉藥時缺了一味藥草,總歸能找到另外一味來彌補。」
阿顏的抽泣了兩下,聲音染著濕意道:「你說用來彌補的,可是那裴小校尉?」
屈易的眸色驀地一滯,從鼻腔之中冷哼了一聲:「那個紈褲子弟,你以後離他遠一些。」
雖然心中明白這話不能反駁,阿顏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可是……裴校尉他雖然平日裡說話行事放蕩不羈了些,為人卻直爽純粹,並不是一個紈褲子弟。」
「紈袴二字,還能寫在臉上不成?」屈易神色冷凝道,「單從他每次見你那直勾勾的眼神上,我便能看出來他不安好心。」
阿顏抿了抿嘴唇,垂下頭來。
屈易與阿顏失散經年,對於她難免心懷愧疚。見阿顏一副神色懨懨的模樣,屈易終是忍不下心來繼續訓誡她。將手中的托盤舉了舉,對著阿顏道:「這湯藥一會兒還是我替你送給公子罷,天色已晚,你現在這模樣憔悴得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阿顏猶疑了片刻,點了點頭道:「那我便先走了。」
向著前方的竹梯走了兩步,阿顏似是又想起了什麼,轉過身來看著屈易問道,「方才你說公子會將小公子接來凌安城,可是要接到隱閣中來?」
「放眼整個凌安,最安全的地方便只有隱閣。」屈易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可是那個無雙長公主,應該還不知道小公子的身世罷?」阿顏緩緩道,「你也見了如今公子對那無雙長公主的態度,竟似是什麼都不避諱著她,就連隱閣她都可以隨意出入。小公子的身份畢竟特殊,絕對不能出任何閃失……」
阿顏說到此處一頓,面露掙扎之色,卻還是開口小心翼翼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屈易神色寡淡,也不知道將她的話聽進去了沒有,只是淡淡道:「此事不必我們來憂心,公子心中自有思量。」
阿顏張了張口,原本還想再說什麼,但終是搖了搖頭,對著屈易行了一個禮,轉身向著竹樓的正廳拾階而下。
似是阿顏的前腳方一走,一直緊闔著的房門便被人從裡面拉開,卓印清身著方才來隱閣時的那身黛藍色朝服半倚在門口,衣衫整齊,髮髻卻有些蓬散,清貴朗潤不再,看起來到有幾分閒懶風流。
「閣主。」屈易匆忙對著卓印清躬身一揖。
卓印清視線掠過已然空無一人的竹梯處,對著屈易點了點頭,容色淡淡道:「進來罷。」
屈易端著托盤,跟在卓印清的身後甫一走進廂房,便看到俞雲雙披散著一頭烏髮坐在外間的竹木扶手椅中,手中捧著一個白釉茶盞。
屈易垂下頭來,對著俞雲雙行了個禮。
俞雲雙將茶盞放到了身側的桌案上,柔柔笑道:「此處是隱閣,本宮也只是客人而已,屈公子以後在隱閣中見了本宮,無需如此多禮。」
屈易直起身來,將手中放著藥碗的托盤遞到了卓印清的身前。
「方才我似是聽到顏姑娘的聲音,怎麼此刻不見她進來?」俞雲雙看著卓印清端起了藥碗,這才轉向屈易問道。
方才屈易與阿顏說話的聲音都很低,裡面的人是無論如何都聽不到他們二人交談的。俞雲雙既然如此問了,問的應該是自己方才見到阿顏時對話的第一句話。
屈易對著俞雲雙回答道:「阿顏確實一直候在門口,是我看她有些疲倦,便讓她先回去歇著了。」
卓印清端著藥碗啜飲了一口藥汁,雖然感覺不出來是冷是熱,卻已經幾乎看不出來上面氤氳的熱氣,想必阿顏在外面候著的時間確實不短。
俞雲雙應是也想到了這一層,瑩白的面容上染了一層可疑的紅暈,目露埋怨之色地睇了卓印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