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卓印清眉目含笑,仰頸一口氣喝完了碗中的泛著濃濃苦意的藥汁。

  見自家公子將空碗重新放回到托盤之上,屈易這才開口向他稟報了方才在京兆府中的見聞。

  京兆尹姚永泰是個狡猾的人,當著屈易這個外人的面,並沒有過多的表示。但是屈易跟隨卓印清的時間不短,見識過的人也不少,或多或少還是能從他不停揉搓信箋的舉止中看出端倪來。

  姚永泰對於卓印清還的這份人情,既氣憤,又欣喜。

  這姚永泰氣的,自然是在兩國交戰的關鍵時刻,下面竟然有人趁機中飽私囊,為了一己私利危害國之社稷,天下蒼生。若屈易是寧國人,對此也會十分憤慨。而姚永泰喜的原因,是可以憑藉上奏此事,在當今聖上面前得到一個立功的機會。

  輜重與後勤本來就是關係戰事成敗的重要因素,若是能在此刻解決輜重的問題,寧軍大勝歸朝指日可待。放眼整個凌安,應該沒有幾個人不期盼著此間戰役寧國大捷的。

  除了他屈易。

  正如阿顏方才所說的那般,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於整個寧朝來說,他便是一個異類。

  屈易稟報完畢,卓印清只是輕輕頷了頷首,對他笑意淡淡道:「我知道了,你跑這一趟應該也累了,便也下去歇著罷。」

  屈易對著卓印清與俞雲雙行了個別禮,端著托盤大步如流星地走出了房間。

  房門在他的身後闔上之時,屈易還是忍不住向著房內望了一眼,不出意外的,便看到了卓印清從籐椅上站起身來,含笑走向俞雲雙。

  方才卓印清向屈易詢問京兆府的事情時,雖然俞雲雙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眉目婉婉坐在那裡品著茶,但是以她的聰慧,定然能將事情的脈絡拼湊得八~九不離十。

  阿顏說得沒錯,卓印清在閣中的大小事務上,確實絲毫不避著俞雲雙。屈易追隨了卓印清這麼久,也從未見過他對誰如對俞雲雙這般。

  但是屈易會駁斥阿顏最後的那句憂慮,不是因為覺得俞雲雙此人可信,而是因為他效忠的人不是別人,是卓印清。

  時至今日,阿顏還將卓印清看成當年的公子,但是屈易早已奉他為隱閣的閣主。公子與閣主之間的區別並不只是在稱呼上,只是阿顏被對於卓印清的感情所矇蔽,沒有將閣主這些年的變化看透罷了。

  屈易堅信隱閣的閣主,如對自己的信任一般,這一點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變。

  在這繁華崢嶸的凌安城中,屈易是個異類。但是在這個名為隱閣的竹樓之中,唯一的那個異類是誰,隱閣主只會比他看得更加清楚。

  俞雲雙被卓印清牽著走進了內室,繞過橫在中央的屏風,重新躺到了床榻之上。

  因著卓印清今日勞累了一整日,加之方才服用的藥劑有安神定氣之效,喝過了之後,卓印清的精神便有些發虛。昏昏沉沉地翻了個身想要再與俞雲雙說上幾句話,還未開口,包圍著兩人的床幔便開始打轉,床幔邊緣的流蘇都似是被血染了一遍似的,一滴一滴地往下墜,將他隨意鋪撒在床榻上的發染紅了顏色。

  卓印清闔住眼眸想要定定神,誰知再睜開眼時,初陽的光輝透過床幔的縫隙懶懶照入,耳邊能聽到代表著新一日的鳥鳴聲,聲聲婉轉。

  床榻裡側的位置已經空了,那裡是昨夜俞雲雙躺的位置。想來自己一定睡得十分沉,就連她越過自己翻身下床他都毫無感知。

  掀開了輕紗床幔,卓印清伸手搓了搓上面的流蘇,依舊是清透的月白色,色澤明淨得如俞雲雙的眼眸一般。

  視線越過昨日俞雲雙與自己玩鬧時被合了一半的屏風,卓印清果然看到她已然穿戴齊整,披散著一頭墨色的長髮坐在內室的八仙圓桌旁,纖細手指把玩著一把小巧的牛角梳篦,神色望著遮在窗牖處的紗幔怔怔發呆。

  與俞雲雙朝夕相處了這麼些日子,卓印清不難猜出她此刻在發愁些什麼。

  與尋常養在深閨之中的小姐不同,俞雲雙十幾歲時便隨軍出征,穿衣綰髮於她來說都不是問題。只是戰場之上軍情急迫,所謂的綰髮,便只是將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隨意綰成一個髮髻盤在腦後,再複雜一些的髮式,俞雲雙便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昨日俞雲雙是與裴珩一同來隱閣的,因為嫌著累贅,並沒有帶隨身侍女,此刻要綰出個能在凌安城中見人的髮式,便捉襟見肘了起來。

  聽到了床幔撩動的聲音,俞雲雙回過神來看向那處,便直直撞入了卓印清帶著調笑之意的眼眸中。

  「怎麼了?」俞雲雙指尖輕輕觸了觸自己的臉頰,疑惑問道,「可是我哪裡不對勁?」

  「並沒有。」卓印清初醒,琥珀色的眼眸半睜半合,其中的睏意還未完全消散,看起來尤為慵懶,「我的夫人很美。」

  俞雲雙嘴角彎了彎。

  半靠在床頭醒了醒神,卓印清從床榻上起身走向她,口吻溫柔道:「我是極少見你發愁的模樣,方才乍一見到,便覺得有些稀罕。」

  「那你表達稀罕的模樣倒真與旁人不同,怎麼看怎麼像是瞧人笑話的。」俞雲雙故作嗔怒的模樣,眸中卻有瀲灩波光湧動。

  「今日怎麼起得這般早?」卓印清坐到了俞雲雙的身側,伸手掬起她那一頭鴉翼般的長髮問道。

  「便是睡著睡著覺得熱,觸在床褥上的一面出了許多汗,怎麼翻騰都不舒服,便索性起來了。」俞雲雙話畢,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蹭地從八仙桌旁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地繞到了屏風後面。

  昨日凌安又下起了夜雨,隱閣中人擔心兩人睡著會冷,除了外廳與內室交界處燃著的大熏籠,還多加了幾個炭盆。兩人所在房間的炭火十分足,熊熊燒了一宿。

  黎明時分俞雲雙起身,因身上的燥熱還沒有褪去,便將房間角落裡的一扇小窗開了個縫兒透氣。

  此刻卓印清只穿著一件單薄中衣出來,身上的初醒熱氣未散,若是再見了風,必然又會著涼,俞雲雙這麼火急火燎,是去將那窗牖合嚴實的。

  待到俞雲雙從屏風那處繞回來時,卓印清已經披上了自己外衫,正垂頭繫著腰際處的綬帶,黛藍色的官袍將他的身形襯得更加玉立挺拔。

  俞雲雙走到了他身畔,抬手為他理了理衣襟處的褶皺。

  卓印清亦垂頭看她,瞳色清淺,卻像一張看不見底的網,溫柔地將她牢牢攏住。

  兩人情愫流淌間,門外傳來蒙叔的輕喚:「公子,您與雙姑娘可是已經起身了?」

  「起了。」卓印清回答道,「你進來罷。」

  蒙叔招呼人將裝著熱水的盆子端了上來,兩人皆梳洗完畢之後,面帶滿足笑意在兩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伸手輕輕拍了拍卓印清的後背,又向著俞雲雙點了點頭,這才隨著小廝們一同退了下去。

  兩人皆知蒙叔方才那意有所指的動作是為何,想必昨日兩人在房中的動靜,不止阿顏一人聽見了。

  俞雲雙面上飛紅,捂唇低咳了一聲,對著卓印清道:「看你已經換上了官服,應該馬上也要去大理寺了罷?如此這般,我便先回長公主府了。」

  卓印清卻開口將她喚住,視線停在俞雲雙披散飄逸的長髮上:「你便這般回去?」

  俞雲雙將鬢角碎髮攏到耳後,沉吟了片刻道:「要不這樣,你再借我一個有兜帽的大氅,我穿著它回去,也沒人能看出我的頭髮了。」

  「上次那兩件外衫還未給我,如今又問我借大氅?」卓印清聲音彷彿潤著一塊溫玉,琅然帶著笑音,「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的大氅都是男子的樣式,你這個時辰穿著它,若是被其他人瞧見了,沒誤會也該生出誤會了。」

  此時恰逢寅卯交界,凌安街道之上不乏趕去上朝的官員,一不當心被這些人看到了,閒話傳得比市井坊間還要快。

  俞雲雙撇了撇嘴:「本宮與自己的駙馬在外過上一夜,竟然還要如此偷偷摸摸,當真是令人無奈。」

  卓印清執起俞雲雙的手,牽著她到方才的八仙桌旁重新坐下,開口問道:「你方才手中把玩的梳篦呢?」

  俞雲雙聞言,從袖中將一個牛角梳掏出來,舉高了手臂半轉回身在卓印清的面前晃了晃:「在這裡,怎麼了?」

  「我來幫你綰髮。」卓印清將那牛角梳篦接過,扳著俞雲雙瘦削的肩頭讓她坐正,而後執著篦子為俞雲雙細細梳理了起來。

  「你竟然會綰髮?」俞雲雙繃緊了背脊,神色吃驚卻又不敢轉過身去看他。

  「不會。」卓印清笑道,「這也是我頭一次幫人綰髮。」

  三千青絲柔亮滑順,執著它的手文質修長,精緻得仿若最美好的羊脂白玉一般。烏髮如流淌著的錦緞,從梳篦細密的齒縫一點一點漫過,偶爾有幾縷不聽話的,便被卓印清以手重新理了回去,髮絲繞指間,柔和了他指縫處那一道結了淡紅痂的傷痕。

  阿顏端著卓印清的藥進入廂房時,便剛巧將這一幕繾綣場景看在了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