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舟匆匆趕回來,就見家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街坊。
孫嬤嬤尖利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什麼老太太親手送的?這是顧家的傳家寶,當年顧家遭難老太太都沒捨得當,怎會送一個還沒過門的媳婦?明明是你家姑娘趁老太太睡著了偷偷拿走的,現在怕事了編出這麼一個荒唐借口,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兒啊?有本事你叫她出來與我對質,我看她是心虛不敢露面了吧!」
手裡托著那對兒祖母綠的手鐲,手鐲在陽光下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正因為是好東西,才讓她的話有了幾分可信。
有平時跟江家關系不太近的,不免偏向了顧家。
江家左鄰的李老太太卻是不信的,在隔壁院子裡聽了會兒,此時走了出來,站到嘴笨說不過孫嬤嬤的張叔一側,狠狠敲了一下拐杖,怒視孫嬤嬤道:「你給我閉嘴,瞧瞧你說的,讓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出來跟你對質,你不要臉,含珠還要臉呢!顧家再敗落,也是咱們縣曾經有頭臉的人家,怎麼教出來你這半點規矩都不懂的刁奴!」
李家是梧桐縣的大族,李老太太正是族老夫人,極有威望。
街坊們不由靜了下來。
孫嬤嬤也不敢跟李老太太撒潑,收起鐲子,緩和語氣道:「老太君別動怒,我也是一時氣憤才忘了規矩,實在我家老太太向來看重大姑娘,今日大姑娘竟然做出這等寒人心的事……」
「閉嘴吧!」
李老太太重重哼了聲,掃視一圈,揚聲道:「含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乖巧懂事知書達理,若不是我們李家沒有合適的兒郎,我早就定下她了,還輪得到你們顧家?說她偷東西,你還不如說財神爺覬覦顧家的傳家寶想偷更讓人信服!」
周圍一陣哄堂大笑。
孫嬤嬤才張開嘴,李老太太馬上又抬高了聲音:「別欺負含珠臉皮薄不好出面你就滿口污言穢語,誰家是什麼家風教養,街坊們心裡都清楚。這麼多年江家一直幫襯著顧家,顧家從來沒說過含珠一句不是,好啊,眼下顧衡要有出息了,顧家就看不上含珠了是不是?呸,有膽子做忘恩負義的事沒膽子承擔罵名,竟然還想冤枉含珠,做夢!」
眾人恍然大悟,敢情顧家冤枉江家姑娘偷東西是為了退親啊?
風聲忽的一改,全都指著孫嬤嬤罵了起來。
孫嬤嬤紅著臉辯解:「老太君休要胡亂猜測,誰說我們看不上大姑娘了?一出歸一出……」
「這麼說,顧家沒想退親?」江寄舟終於分開人群露了面,沉著臉質問孫嬤嬤。
孫嬤嬤犯難了。
老太太肯定是要退親的,可此時承認……
江寄舟看著她,忽的笑了,朝一眾街坊拱手,平靜地道:「諸位,四年前江某大病,郎中不看好,我也自覺不久於人世,觀顧衡慘遭家變依然不改本心,謙謹待人勤奮好學,江某愛才,故將掌上明珠許配給他,盼望我走後兩個女兒有人照顧。幸得老天垂憐,多給了我幾年時間,不想顧家嫌棄江某病弱,後悔這門親事,更是冤枉小女偷竊。江某不願強人所難,既然顧家有意悔婚,今日就請諸位做個見證,顧、江兩家婚約就此作廢,從今往後恩斷義絕!張叔,去庫房核對禮單,將當年顧家送的小定禮一樣不差地還回去!」
「是!」
張叔迅速折了進去,很快就捧著兩個匣子走了出來,冷哼著拋到孫嬤嬤面前:「拿走吧,這是你們顧秀才親手作的字畫,等將來他中了舉中了狀元,肯定價值千金啊!」
當年顧家一貧如洗,顧衡連秀才都不是,老爺不嫌顧家窮,他們竟然先瞧不起老爺了!
孫嬤嬤一張老臉都漲成豬肝色了。
先前的祖母綠鐲子有多讓人信服,眼下這兩樣簡單的小定禮就有多扇自家的臉。
事情做了了斷,江寄舟走到李老太太身前,躬身行了一個大禮:「老太君袒護小女之恩,寄舟永世不忘。」
李老太太連忙將人扶了起來,對著江家的院子道:「行了,都是左右街坊,這麼客氣做什麼,這樣的親家不結也好,寄舟別往心裡去,快去瞧瞧含珠吧,那丫頭被人如此欺凌,不定哭成了什麼樣呢,唉,這可憐的孩子,我眼睛都酸了……」
抬手抹淚。
江寄舟心裡也記掛愛女,再三道謝後,領著江家下人進了門,張叔才將大門關上,一回頭,就見前面的老爺身形一頓,跟著直挺挺朝前栽了下去。
「老爺!」張叔幾個箭步沖了過去,費勁兒將人翻過來,就見江寄舟吐了好大一口血,地上,衣襟上,全都紅了。
「快去請宋郎中,快去請啊!」張叔紅著眼睛喊人,緊跟著與另一個小廝急急將昏過去的江寄舟抬向正房。
江家門口眾人還沒散,一聽江寄舟吐血昏迷了,個個往門口擠。李老太太做主將看熱鬧的都勸走了,憐惜江家沒有個主事的,她拄著拐杖領著丫鬟去看江寄舟,算是坐鎮,萬一江寄舟有個好歹,含珠姐妹倆無心管事,她也能幫忙拿個主意。
下人房,噩耗傳來時,含珠正趴在榻上悲憤落淚,驚聞父親負氣昏迷,含珠只覺得天塌了下來,那些被人冤枉的委屈都不算什麼了,腦海裡只剩下父親。
顧不得洗臉,顧不得梳頭,甚至都忘了去廂房喊妹妹,含珠踉蹌著奔去了前院。
「爹爹!」她伏在榻上,泣不成聲,「爹爹,你別嚇唬我,你別丟下我們啊……」
李老太太在旁邊站著,不忍心看,轉過身暗暗抹淚。
凝珠很快也跑了進來,還沒進門哭聲就傳過來了,進屋後趴在姐姐身邊,哭得更是可憐,「爹爹你別走,爹爹我害怕……」
一對兒掌上明珠哭成淚人,江寄舟卻是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回應。
宋郎中過來看過,搖頭歎息,稱江寄舟氣急攻心,加之身體本就虧了,這一吐血失了九成精氣,就算能醒轉,也撐不過三日,委婉地暗示江家準備後事。
含珠哭得暈了過去。
醒來時,天色已暗。
她失魂落魄,恍如踩在雲端,茫茫然回到了父親床邊。
凝珠和衣躺在裡頭,抱著父親睡著了,眼睛腫著,眼睫上還掛著淚珠。
「姑娘,用點粥吧,有了力氣才能守著老爺啊。」張嬸端著托盤走了進來,看一眼那邊彎腰守著的丈夫,紅著眼圈勸道。
含珠的視線從父親臉上移到了妹妹那邊,「二姑娘用了嗎?」
張嬸輕聲歎氣:「沒,哭著哭著就睡著了,要叫醒她嗎?」
含珠搖搖頭,睡著也好,至少不用再哭。
移到桌案前,含珠低頭,舀了熬爛的肉粥慢慢往嘴裡餵,咽下去,落下兩行淚。
強迫自己吃了滿滿一碗,含珠重新回到床邊,握著父親的手趴了下去,默默流淚。
三更天,萬籟俱寂,屋裡突然響起熟悉的咳嗽。
含珠立即抬起頭,淚眼模糊中見父親真的醒了,連忙催張嬸去端藥,她抽搭著擦去眼淚,細聲跟父親說話,「爹爹醒了,餓不餓?哪裡不舒服嗎?」
江寄舟看向女兒,就見女兒水靈靈的杏眼已經腫成了核桃。
他笑了,想要摸摸女兒腦袋,手臂卻抬不起來,說話也沒有力氣。
含珠見了,忍著淚勸道:「爹爹別動,您現在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
江寄舟輕輕頷首。
張嬸端了鍋裡溫著的藥進來,含珠一勺一勺服侍父親用下。
服了熱藥,江寄舟臉上終於多了些血色,看看床裡頭依賴地抱著他睡的小女兒,再看看伺候在床邊的長女,他眼裡落下淚來,吩咐張叔:「去請那位黑衣公子過來。」
他不行了,臨走之前,能交代多少是多少吧。
聽出父親話裡的含義,含珠再也壓抑不住,伏在榻上哽咽起來。
程鈺跟在張叔後面,從窗前經過時,聽到了那細細弱弱猶如幼鹿悲鳴的哭。
或許是江南八月的夜風醉人,那一瞬,他恍恍惚惚記起了母親去的時候,七歲的他從宮裡趕回王府,跑到內室門口,先聽到姨母舅母低低的啜泣。他哭著進去,看到母親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衣衫穿得齊齊整整,衣領下卻有一圈淤青。
這麼多年過去了,程鈺也說不清楚,為何他忘了母親的模樣,卻記得那白皙脖頸上的淤痕。
進了屋,抽抽搭搭的哭聲更為清晰,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程鈺停在床榻三步之外,一雙清冷的黑眸平靜地看向江寄舟。
江寄舟哀求地看著他:「這位公子,江某應是撐不過今晚了,我會吩咐下去,不許任何人洩露公子的行蹤,只求公子履行之前的諾言,病愈後便悄然離去,別再為難她們兩個孤女,可好?」
程鈺指天發誓:「先生放心,我二人若加害兩位姑娘,必遭天打雷劈。」
他目光純淨而堅定,江寄舟信他,目光投向那邊的張叔,「你都聽見了,我走之後,兩位公子便是江家的座上賓,你們不可失禮。」
張叔跪下磕頭,聲音哽咽:「都聽老爺的……」
江寄舟便請程鈺回屋休息,聽腳步聲消失了,他終於看向長女,握住她手道:「含珠啊,爹爹對不起你們,生了你們,卻再也護不了你們了。顧衡不是良配,爹爹也沒有時間再給你張羅好親,你覺得張福如何?」
含珠震驚地忘了哭。
張叔張嬸更是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江寄舟苦笑,他也是沒辦法了,女兒貌美,一旦失了他這個倚仗,日後多半會被人欺凌。張福雖然配不上女兒,勝在人老實可靠,樣貌也周正,招為贅婿後,張叔張嬸肯定也會更加盡心照顧含珠姐妹。
「老爺,張福哪配得上姑娘啊?」張叔本能地拒絕。
江寄舟搖頭道:「只要他對含珠好,他就配得上,就是不知你們願與不願意讓他入贅江家。」
「願意,願意,老爺放心,我們一定會照顧好姑娘的,絕不負老爺的囑托!」張嬸急著應道。
江寄舟依然看著張叔,見忠僕也點了頭,才詢問地看向女兒,「含珠若是答應,等我走後,百日內就辦喜事。」夜長怕夢多,女兒先成親而不洞房,孝期過了再行周公之禮。
含珠哭著點頭,「我都聽爹爹的,只求爹爹……」
還沒說完,握著她的那只手忽的鬆了。
含珠怔住,反握住父親,「爹爹?」
無人應她。
含珠又喊了兩聲,下一瞬,失聲痛哭,「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