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張叔張嬸幫忙操持,江家的喪事辦地井然有序,上好的漆紅松木棺材也及時擺進了靈堂。
這些花銷,張叔張嬸欲逐條報給含珠聽,含珠與妹妹跪在靈堂,讓他們先拿主意,回頭她再看。
此時此刻,她心裡只有悲痛,顧不上俗物,好在張叔張嬸是家裡的老人,含珠很信任他們。
報了喪,江家一些故交紛紛前來吊唁。
張福後背被程鈺用竹竿狠狠戳了一下,趴著養了五日也沒見好,若府裡沒事,他肯定還會繼續趴著休養,眼下卻殷勤地忍痛站起來了,以准女婿的身份戴孝迎客,面上一片哀戚,心裡樂開了花。老爺去了,他也難過,可老爺臨終前把大姑娘許給他了,想到百日內那丁香花般嬌美芳香的美人便會是他的妻子,哪怕三年後才能真正圓房,張福也高興。
客人們見他半兒打扮,自然納悶,得知因由後,心裡都是一陣惋惜。
簡直就像仙女下嫁糙漢。
可誰讓江寄舟去的急?若是活著,即便只是幾日,肯定也會給女兒挑個門當戶對的好女婿,昨日那種情形,也只能招贅了,畢竟張福也是知根知底的人,還是招贅,將來生了兒子繼承江家香火,倒也說得過去。
知縣沈澤也來吊唁。
江寄舟是縣學訓導,同縣為官,他理應來的。
早上得知江寄舟一氣之下死了,沈澤既吃驚又幸災樂禍,江寄舟活著,他想納含珠為妾還得費些功夫,江寄舟死了,含珠一個孤女,可不就成了他掌中之物?養上幾年,再把她那嬌憨可愛的小妹妹收入房中,姐妹一起伺候他,想想就飄飄然。
然而到了江家,卻發現江寄舟臨終前又為女兒安排了一樁爛婚事。
好在只是一個下人。
去前面上了香,掃一眼棺木前一身白孝低頭哭泣的美人,沈澤道了聲節哀便轉身走了。
出門時,聽到急促的馬蹄聲。
沈澤暫且沒有上車,扭頭看去。
看見一個青衫男子疾馳而來,到了江家門前猛地勒住韁繩,駿馬嘶鳴,高高抬起前蹄,而來人不等駿馬落蹄站穩便一躍下馬,直奔江家內院。
門房卻沒許他進。
「讓開!」顧衡壓抑著怒氣,紅著眼圈呵斥道。
腰系粗布白帶的門房伸手攔在門前,狠狠唾了他一口:「呸!你們顧家害死了我家老爺,居然還有臉來祭拜,是想再把我們姑娘氣死嗎!」
顧衡僵住,隨即皺眉:「請張叔出來,我與他說。」
「我爹與你沒什麼好說的!」張福大步走了過來,站在台階上俯視對面他曾經只能彎腰恭迎的俊俏書生,又恨又得意,「顧家冤枉我家姑娘,氣死我家老爺,此事街坊們有目共睹,你若不信,可以回去問問你家老太太,問問她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這裡面有誤會,讓我進去,我與含珠解釋。」顧衡不屑與一個下人計較,望著院子裡道。
張福冷笑,無情地提醒他:「昨日江、顧兩家已經退親,老爺臨終前招我為贅婿,托我照顧大姑娘,還請顧秀才守禮,以後別再喊她閨名。」
顧衡臉色猛地白了,難以置信地重復:「恩師招你入贅?」
張福沒有說話,只將胸膛挺得更高。
從今往後,那菩薩般的人物,是他張福的人。
顧衡怔在當場,沉默良久,撩起衣擺在江家門口正中間跪了下去,對著靈堂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恩師教我讀書,指點我為人處世,更是將掌上明珠許配給我,教養提攜之恩,顧衡來世做牛做馬也不得為報,然顧衡身在府城,不知家中事變,未能及時勸阻,致使恩師含恨而去,顧衡萬死莫辭。」
抬起頭來,滿臉是淚。
他常來江家,江寄舟平時對這個女婿也是贊不絕口,街坊們都知道顧家子衍才高八斗,乃謙謙君子,此時見一個身高七尺容貌俊秀的好兒郎含淚跪在門外,不禁動容,暗暗罵顧老太太老來糊塗,硬生生拆散了一對兒鴛鴦。
話裡透漏出對含珠招贅下人的惋惜。
張福不愛聽,命人攆顧衡走,顧衡長跪不起,江家下人將他拉開,他就換個地方跪,不小心摔倒了再重新跪起來,臉上沒有憤怒沒有不滿,只有傷痛,看得街坊們開始勸張福別再難為他,又道都是顧老太太的錯。
張福只得作罷,帶著人去了裡面。
顧衡依然挺直腰背跪在那裡。
沈澤深深看了他兩眼,仔細回味顧衡剛剛的話,忽的笑了,上車離去。
天漸漸黑了下來,街坊裡有那好奇的,偷偷探頭看,見江家門口顧衡還在跪著,回頭或是與相熟的婆子小廝嘀咕,或是報給主子們聽。
顧老太太不敢露面,擔心孫子跪出毛病來,派人請顧衡回去。
顧衡斥走那小廝,繼續跪著。
張福不願告訴含珠,張叔出去瞅瞅,搖搖頭,到底還是將事情報給了含珠。
含珠無動於衷。
顧衡跪一整晚又如何?他的祖母氣死了她的父親,他就是拿命來償,她也不會承情。冤有頭債有主,此事非顧衡所為,她不恨他,但她也不會再見他,婚約已毀,兩人再無關係。
翌日黃昏,江寄舟出殯。
張福在前面扛幡,含珠姐妹倆跟在棺木後頭哭,一路悲悲戚戚到了翠屏山。
江寄舟生前就交代過,死後要與妻子合葬,那綠樹掩映的涼亭裡,本就留了兩個棺位。
含珠摟著妹妹,姐妹倆一會兒喊爹爹一會兒喊娘,聽得跟過來送葬的街坊們都哭濕了衣袖。
但他們畢竟只是看客,紅日西垂,街坊們陸續散去,轉眼山中只剩江家人,還有一個顧衡。
他從一側站了起來,走向含珠。
張福要攔,被張叔拉出了亭子,有些事情總要有個交代,說不清楚只會藕斷絲連。顧家老太太沒良心,張叔萬萬不願大姑娘再嫁過去,但他也沒將老爺的臨終之前當真,自家兒子無才無德,根本配不上大姑娘,如果大姑娘捨不得一表人才的顧衡,還想嫁給他,張叔會勸阻,卻不會拿老爺的遺言強逼大姑娘下嫁。
張嬸春柳等人沒有離開亭子,繼續跪在含珠姐妹倆身後。
顧衡在含珠一側跪了下去。
含珠擦了淚,抬眼看他,「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因為跪了兩天一夜,顧衡面容憔悴,聲音沙啞,一雙黑眸裡帶了血絲。他緊緊盯著她,眼裡忽的落下淚來,「含珠,你我青梅竹馬,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岳父因我而死,我百口莫辯,可我真的不忍看你下嫁旁人,含珠,咱們重新定親好嗎?只要你應了,我保證顧家上下無人再敢欺你……」
「誰與你青梅竹馬?」
含珠哽咽著駁他,指著父母的牌位淚如雨下,「我六歲時沒了娘,守孝三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孝不久與你定親,自此更是謹守閨訓,除了應你祖母之邀,很少出門,我與你見面次數屈指可數,從何來的青梅竹馬?你們顧家害死我爹爹還不夠,冤我偷竊還不夠,現在又想詆毀我的名聲嗎?」
她是沒有母親教養,可好女兒該守的禮她都知道,三月裡顧衡要送她珠花,她看都沒看便走了,不想落個私相授受的把柄,他憑什麼自詡與她青梅竹馬?早知今日,她當初絕不會應下這門親!
「你走,馬上走!」悔恨交加,含珠哭著逐客。
「含珠……」顧衡膝行著靠近她,還想再勸,身後張嬸春柳聯手將他推到了一旁,外面張叔張福也迅速趕了過來。
面對幾人憤恨的目光,顧衡退後三步,再次朝含珠跪下,「含珠,這輩子是我負了你,當著恩師師母的在天之靈,我顧衡對天發誓,不論何時,只要你們姐妹有求,我定當竭盡全力照顧你們,絕不會袖手旁觀!」
「誰用你照顧?」張福氣得朝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腳,「含珠是我未婚妻,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你識相就離江家遠點,再敢靠近一步,看我不打死你!」
顧衡看都沒看他,從容不迫地站了起來,最後看一眼含珠,腳步緩慢地下山去了。
回到顧家,一臉陰沉。
堂屋裡,見孫子終於回來了,顧老太太有些心虛地垂下眼簾。
董氏哭著迎了上去,「子衍啊,跟含珠解釋清楚了嗎?」
「解釋什麼?解釋祖母沒有冤枉她偷東西?」顧衡扶著母親落座,冷眼看向正位上的老人,「祖母,孫兒向來敬您重您,這次是第一次,下次您再敢不與我商量就擅作主張,休怪我不認您這個祖母!」
顧老太太聽出來了,孫子只是氣她擅作主張,並非氣她悔婚!
心中一喜,顧老太太將兒媳婦孫女都打發了下去,屋裡只剩祖孫倆,她好生跟孫子賠不是,「我也沒想到他那麼不禁氣……不過我也是為了你好啊,你往後是有大出息的人,怎麼能娶一個喪母的小戶女當正妻?」
顧衡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低了下去,裡面寒意不減:「那祖母可有想過,萬一這事鬧大了,我若落下氣死岳父的名聲,就算考中舉人也可能被官府收回,以後也不能再參加春闈?」
顧老太太的臉登時白了。
顧衡靠在椅背上,伸手捏額頭:「幸好江家不是胡攪蠻纏之人,梧桐縣是小地方,我現在也沒有死對頭,等將來我當了官,祖母再來這樣一出,壞了我的名聲,事情就沒這麼容易收場了。」
顧老太太真心知錯了,再三跟孫子賠罪,「祖母老了,腦子糊塗,子衍放心,以後祖母絕不再拖你後腿,有什麼事都會先跟你商量。」
顧衡頷首:「這幾日祖母約束下人,別再傳出詆毀江家之言,如此過得幾日,這事也就淡了。」
顧老太太鄭重應下。
顧衡自去回屋歇息,躺到床上,想起含珠如花似玉的容貌,心中復雜。
美人雖傾城,家世不顯,對他仕途無益,取消婚約也沒什麼可惜的,只是她若再傻點該多好,甜言蜜語哄幾句,納回家當個妾室,紅袖添香……
也罷,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斷了就斷了,以後總會遇到更好的。
閉上眼睛,顧衡默背了一段文章,沒過多久也就睡熟了。
江家,含珠哄了妹妹睡覺,自己卻是長夜難眠。
爹爹走了,家裡只剩她與妹妹。
張福……
既然爹爹覺得張福合適,那她就嫁了吧,當務之急,是穩住家裡,她嫁的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順順利利撫養妹妹長大,將來給她找個好婆家。
看看身旁瑟縮成一團的妹妹,含珠悲從中來。
然而她想安心嫁給張福,有人卻不願,翌日江家下人才把庭院打掃乾淨,知縣沈澤親自領著衙役登了門,以雷霆之勢捉了張叔一家四口,罪名是奴大欺主,威逼含珠下嫁張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