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怎麼不進去啊?」
阿洵就在楚傾身後跟著,見爹爹偷偷看了一會兒又放下簾子,不懂了,自己先挑簾走了進去,高興地對姐姐道:「爹爹不累,咱們一起吃飯!」
小家伙眼圈還紅著,含淚的大眼睛水潤潤的,卻特別滿足。含珠幾乎能猜到阿洵在前院跟楚傾說了什麼,不由一陣心疼,小孩子都希望身邊的人開開心心的吧?
迅速收拾好針線筐,含珠穿好繡鞋站到地上,起身時瞧見楚傾走了進來,登時發愁了。
她該說什麼?
楚傾肯定是因為阿洵哭鬧才過來的,並非原諒她這個假女兒了,那她該為了哄阿洵的謊話道歉,還是裝不知道?
「爹爹喝茶嗎?」她客氣地寒暄,總要讓長輩坐的。
楚傾心裡酸溜溜的,瞥一眼女兒低垂的眼,他揉了揉阿洵腦袋:「爹爹有話跟姐姐說,阿洵先去外面玩,你去看看黑黑,是不是該生小狗了。」
阿洵眨眨眼睛,目光在大人們身上轉了一圈,見姐姐有點害怕的樣子,他小聲地求道:「爹爹是不是生姐姐的氣了?爹爹別罵姐姐……」淚疙瘩又掉了下來。
楚傾哭笑不得,蹲下去哄他,「爹爹沒生姐姐的氣,是姐姐生爹爹的氣了,阿洵沒看那幾天爹爹過來姐姐都不理我嗎?今天爹爹是要哄姐姐原諒我的,你去幫爹爹求求她?」
不想來也來了,來了就是服了軟低了頭,再裝模作樣也是白裝。他也不想裝了,再裝下去,只是自己吃苦,父女情分本就淺,這兩年好不容易才有了點起色,楚傾不想因為自己前功盡棄。
阿洵瞪大了眼睛。
含珠也震驚地看向楚傾,這話,怎麼聽起來很是委屈?
察覺女兒的注視,楚傾抬頭看她,無奈道:「是不是我不來,你這輩子都不打算認我了?」
男人模樣是一等一的好,一雙眼睛更像會說話,生氣的時候,不用皺眉,單那雙眼裡的冷意就讓人遍體生寒,溫柔的時候,他也不用笑,只需默默的一個眼神,一瞬對視,就讓人融化在了裡頭。
含珠卻覺得這眼神這語氣十分的熟悉。
她想起來了。
她九歲那年,父親病重,郎中都讓她準備後事了。父親要將她許給顧衡,她不答應,不想讓父親將她丟給別人照顧,怕父親放心了撒手人寰,但她還是應了,不願讓父親走得不放心。後來父親撐了過來,她又高興又後怕,有次撞見父親又熬夜批閱學子的文章,她忍不住埋怨父親不愛惜身子,讓她們姐妹擔驚害怕,四歲的妹妹也哇哇地哭。那時候父親就像楚傾這樣,蹲在妹妹身前,無奈地哄她,「好好好,爹爹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再不嚇唬你們了,含珠別生爹爹的氣了?」
含珠淚如雨下。
為了自己哭,因為那個一邊走路一邊咳嗽的清瘦身影再也不會出現了。
也為楚菡為楚傾哭,女兒始終沒有體會過父愛,父親悔過了,卻不知女兒早已香消玉殞。
子欲養而親不待,白發人送黑發人。
悲從中來,含珠哭得無法自抑。
她淚水來的毫無預兆,阿洵傻了,楚傾也傻了。待父子倆發現眼前的姑娘不是哭一會兒而是越哭越厲害時,阿洵馬上跟著哭了,抱住姐姐大腿求姐姐別哭。楚傾依然蹲在原地,看著哭得發抽的女兒,心疼之後,是狂喜。
越是傷心,哭得才越厲害。
女兒不是不在乎他,相反她非常在乎,只是她沒有表現出來,什麼事都藏在心裡。回想這兩年的種種,女兒還是沒有安全感吧?她怕他更多,怕得與他相處時小心翼翼,從不跟他撒嬌也從不跟他索要任何東西,他先前誤會那是女兒與他生疏,可是真的不在意他,又怎麼會因為這幾日的冷落委屈成這樣?
他這個女兒,確實是個悶葫蘆,什麼心事都藏在心裡,難得輪到終身大事了,女兒鼓起勇氣求他答應,他卻一口否決,女兒能不傷心?
明白了女兒的心思,楚傾後悔極了,沖過去將女兒摟到懷裡哄,「菡菡別哭了,爹爹都依你,你喜歡誰就嫁誰,爹爹不強迫你了,你先別……」
話沒說完,懷裡的姑娘先止了雨,肩膀還在抽搭,嗚嗚的哭聲沒了。
楚傾疑惑地低頭,就見女兒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淚眼裡無聲詢問,問他是不是真的,那模樣跟剛剛兒子哭著問他是不是真的不累了的時候一模一樣。什麼溫柔懂事,什麼十四五歲的大姑娘,其實照樣是個孩子,不答應她她就耍氣,答應了馬上就變了態度!
楚傾突然也想哭,他怎麼遇到了這樣一雙兒女!
有點生氣,楚傾故意摸了女兒眼角一下,「哭啊,怎麼不哭了?你先哭,哭完了咱們再說。」
他這樣子更像孩子,含珠本來就因為他答應了心頭狂喜,再見識到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露出這種小兒模樣,頓時破涕為笑。羞於讓人看見,含珠紅著臉掙脫楚傾的懷抱,逃也似的跑去了內室。
阿洵還沒明白咋回事呢,哭著要跟進去,楚傾抱起兒子逗他:「姐姐哭花了臉,現在特別丑,洗完臉就出來了,阿洵也去洗洗臉吧,瞧你臉上,都是泥。」
阿洵不知道該信不信,摸摸小臉,沒瞧見泥,剛想問,被楚傾狠狠親了一口,命丫鬟們去打水,他親自照顧兒子洗臉。洗完了,楚傾拍拍兒子道:「去裡面讓你姐姐給你抹香香,再把姐姐請出來。」
爹爹笑得好看,阿洵乖巧地去了。
含珠已經洗完臉了,父子倆的對話她也都聽見了,但她只記得楚傾之前答應她嫁給程鈺的話。宛如雨過天晴,又好像快要隨秋風飄了起來,做夢一樣。
「姐姐,你為什麼哭啊?」阿洵看著面前幫他抹臉的姐姐,不解地問。
含珠哪好意思說啊,拿起銅鏡讓給他照臉,「好了,阿洵看看好看不?」
阿洵可臭美了,認真瞧鏡子裡的自己,挺滿意的,嘿嘿朝姐姐笑。
楚傾還在外面等著,含珠羞於見人也得見,微紅著臉牽著阿洵出去了。
楚傾緊緊地盯著女兒,盯得小姑娘臉越來越紅,才佯裝生氣道:「怎麼不哭了?不委屈了?」
含珠腦袋低得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爹爹別生姐姐的氣。」阿洵著急地替姐姐求情。
楚傾摸摸兒子腦袋:「去吧,阿洵去看黑黑,爹爹跟姐姐說完話就出去找你。別怕,姐姐這會兒可高興了,被爹爹訓她也高興,不信你去問問?」
他越是這樣陰腔怪調,含珠越忍不住笑,能夠得償所願,她如何不笑?
阿洵仰頭看姐姐,見姐姐果然在笑,臉紅紅的,美麗的眼睛比黑黑的還水潤還動人,眼神更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不由抱住姐姐大腿,「姐姐真好看,姐姐親我一下我就走。」
含珠不好意思在楚傾面前做這種事,牽著阿洵往外走,在外面親了小家伙一口,哄得他乖乖去玩了,她才回了外間,站在楚傾跟前,又變成了那副羞答答的乖巧模樣。
楚傾歎口氣,「真認定他了?」
含珠抿唇,點點頭。
楚傾不懂了,低聲問道:「菡菡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爹爹記得你們相處的時候不長啊,他到底哪裡好了,讓你寧可跟爹爹慪氣也要嫁給他?你跟爹爹說實話,不弄清楚爹爹還是不放心。」
他堅持要問,關系到婚事順利與否,含珠想了想,半真半假地編道:「那年我受傷昏迷,醒來是晚上,睜開眼睛,看見窗前站著一個人,屋裡就我跟他,他聽到動靜過來照顧我,溫柔體貼,女兒覺得特別安心。爹爹,表哥是我醒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以後每次只要看見表哥,我都會放下心來,表哥對我越來越好,我也就……」
楚傾聽了,不禁自責,女兒就像是新生的雛鳥,本能地依賴第一眼看到的人,如果他當時在女兒身邊,還有程鈺什麼事?
壓住心中復雜,楚傾繼續問道:「那你不怕嫁過去後受他家人的氣?」
含珠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只要能跟表哥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想到什麼,她飛快看了楚傾一眼,紅著臉道:「再說我有爹爹撐腰,那邊應該也沒人敢欺負我,世子夫人娘家在山西,家世不高,鈞哥兒將來的妻族再強也不可能強過父親,女兒有什麼好怕的?」
這馬屁拍對了地方,楚傾不禁挺直了胸膛,「別說她們,就是靜王想要打壓你,也得提前思量思量,真敢讓你受半分委屈,我……」
「爹爹……」含珠怕他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連忙打斷道。
楚傾哼了哼,目光又落到了女兒身上,到底還是不甘心,瞪著眼睛道:「在你心裡他比爹爹更重要是不是?為了表哥幾天都不給我好臉色?」
含珠攥了攥手裡的帕子,小聲替自己辯解,「我沒,我以為爹爹生我氣了……」
「那你怎麼不去跟我賠罪?」楚傾追問。
含珠沒話說了,真去賠罪了,會有今日?
她眼睛看向一側,有點得意的味道,楚傾看得清清楚楚的,朝她招招手,「過來,我心裡還有氣,你喊聲好聽的,爹爹才肯答應你。」
女兒不能白送出去,他得撈回點什麼,難得女兒有求於他,他得趁機化解女兒心裡對他的懼怕。
含珠臉上發熱,什麼叫好聽的?
楚傾教她,笑著道:「你喊聲爹爹,再求我答應你跟他的婚事,說的好聽,爹爹就應你。別客客氣氣的,阿洵怎麼求我,你也怎麼求我。」
含珠懂了,楚傾這是讓她學阿洵那樣朝他撒嬌。
可她做不來,她跟父親都沒怎麼這樣親暱過。
她臉上全是為難,楚傾慢慢收起笑,話裡多了幾分淒涼,「菡菡,爹爹對你沒什麼要求,只想跟你做真正的父女,爹爹不想你對我客客氣氣的,對你舅母都比我親。你也知道出嫁後要靠爹爹撐腰,那你現在這樣,有什麼心事都悶在心裡,讓爹爹如何放心嫁你過去?萬一你被人欺負了也不告訴我怎麼辦?」
他慈父心腸,含珠心軟了,想到這兩年楚傾對她的態度,特別是今日楚傾的退讓,她抬起頭,暫且忘掉兩人的身份,像個女兒那樣誠心求他,「爹爹,我喜歡表哥,你就答應我吧?」
楚傾笑了,目光溫柔,「不夠甜,再喊一遍。」
含珠怔了怔,跟著意識到男人在戲弄她,又羞又惱,賭氣要走。
「你走我就反悔了!」楚傾提高聲音攔道,理直氣壯的欺負女兒。
「你……」含珠氣得說不出話,想走,怕他是認真的,不走,她又做不來再求他一次。
小姑娘嘟著嘴犯難,楚傾哈哈大笑,恰好外面傳來阿洵興奮的聲音,說黑黑生小狗了,他馬上站了起來,拍拍女兒肩膀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婚事爹爹答應了,不過你還小,不著急,我先出去瞧瞧,你在屋裡等著,那邊髒,別污了眼睛。」
他心情舒暢地走了,含珠仔細回想他最後的話,喜憂摻半。
什麼叫她還小?
她都十五……
念頭一起,含珠馬上記起來了,楚菡今年才十四。
原地站了會兒,含珠拍拍臉,決定不再管了,她才沒著急嫁人,程鈺折騰出來的這些事,婚期定的是早是晚,由他與楚傾周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