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臉頰火辣辣的疼,像是某次吃火鍋時紅油濺入傷口一般,摸摸,感覺怕是腫了。
掏出手包中的煙,抽出一隻,點上,雙臂攤開,放在木椅背上,對著星空吐出眼圈。
我想我現在的樣子挺失敗的,因為剛有個到花園裡撿石頭的小病號看見我後,大喊了聲媽媽我見到女流氓了,隨後拔起兩小肥腿就跑。
不過有時候想來,我和秦麗挺相剋的,小時候和我出去,她差點被人販子拐跑,這是我克她;回家後我因為這件事被媽一掌推下樓梯,這是她克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世界就是個相互克的大雜燴。
正坐著看星星看月亮思考人生哲學呢,一人在我身邊坐下。
葫蘆二娃來了。
不動聲色地把煙熄滅了,這個舉動讓我明白自己果然是愛他——我怕他嫌棄我是個女流氓,像那小病號一樣撒腿跑開。
沒事吧。唐宋問。
我曉得他一定知道了剛才發生的家暴事件,悄悄掏出口香糖,塞進嘴裡去除煙味,這個動作讓我更加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感情,或者是感覺——在
這種時刻還想著注重形象。
你知道沙壇城的製作過程嗎?他忽然問到這個問題。給我的感覺像是哈利波特跳到變形金剛裡去客串一番。
沙壇城是一副需要十多位訓練有素的喇嘛才能完成的宗教藝術,整個過程,使用的是染成白黑藍紅黃綠六種顏色的白沙,完工後,壇城精美,但它的獨特在於最後一步——毀滅。喇嘛們將自己辛苦完成的圖一掃而空,毀滅得淋漓盡致,體現色即是空。其實,這個過程不過是人世縮影,成,住,壞,空。唐宋緩緩向我敘述著,月光在他身上鍍下層靜密光影。
不管我們活得是淋漓暢快還是隱忍溫吞,所有的愛恨情仇最後都會化成散沙,是這個意思嗎?我問。我想,他是在安慰我。
沒有辦法控制別人,只能學會控制自己的心。他說。
我安靜地看著他的側臉,唐宋的輪廓是一種柔和的鮮明,他的性子,如此淡靜,淡靜至冷漠,是因為心死的緣故嗎?
他的那座沙壇城,幾十年後,灰飛湮滅之際,當中的我可能不過是一粒紅沙。
我的那座沙壇城,幾十年後,灰飛湮滅之際,當中的他可能是全部。
對著他的側影,我在心內輕輕說道,唐宋,你可知道,有個人在愛著你。
在醫院待了一晚上,隔日上了一天的班,下班後我熬不住,飯都沒吃,直接就躺床上休息了。正睡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南無阿彌陀佛小澤瑪利亞的時候,有人手機奪命call。
是一陌生號碼,我接起,還沒喂,那邊便傳來蘇家明的聲音,秦綺,你居然敢放我鴿子。
對了,才答應和他吃飯來著,是我失約。可睡得正舒服,哪裡能離開被窩呢?於是便好聲好氣跟他商量改天。
但蘇家明卻在電話中惡狠狠地威脅說,他管不住自個的嘴,要是改天,說不定就「不小心」洩露了某些我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
所以折中的辦法就是他來我家,順便帶點外賣。
掛上電話我再睡了個回籠覺,迷迷糊糊中聽見門鈴響,睡眼惺忪地跑去開門。
蘇家明一見我,就叫開了,秦綺你的人品真是有嚴重的問題,我身為一炙手可熱的大醫師,都能推掉工作去赴約,豈料你一國家米蟲卻敢放我鴿子。
誰說我是米蟲,國家未來花骨朵們的教育重任就壓在我身上呢。我反駁。
仔細算來和蘇家明也算是認識十多年了,用不著客氣。我讓他在沙發上隨便坐下,將外賣裝在盤子裡,又從冰箱中掏出冰啤酒,一人一瓶,打開電視,吃起來。
蘇家明帶來的是炒米粉,煎餃,春捲,酸辣粉,烤雞翅,蛋撻,也不知是從哪裡搞來的,但味道確實是頂呱呱。
正吃得歡樂呢,蘇家明忽然冒出句話,秦綺,你嫁給唐宋是被你媽逼的啊?
這中國語言真是博大精深,我差點聽成他在講髒話了。
誰被媽逼的啊?我樂意的。我說。
這中國語言真是太博大精深了,我差點聽成自己在講髒話了。
那你怎麼就嫁給他了?蘇家明問。
他哪點配不上我?還是我哪點配不上他?我嘴裡嚼著春捲,嗯,真叫一個香。
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我是指,你們又沒有感情基礎,怎麼就結婚了呢?蘇家明咬了口蜜蠟雞翅,香油吱拉就冒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感情基礎?我瞥他一眼。
我聽他朋友說的。蘇家明放下啃得很乾淨的雞骨頭,補充了一句,偷聽。
你們那間醫院,從醫生到護士全喜歡八卦。我呼哧呼哧地吸著炒米粉。
民眾熱衷於八卦是社會進步的一個重要表現,蘇家明開始給我歪道理,秦綺,你可不像那些甘願獨守空閨等候丈夫從情人家回歸的賢淑婦女啊。
那我是什麼?我好奇。
你在我心中,就是那心狠手辣手辣心狠敵不犯我我不犯人敵若犯我我必誅其九族的婦人。蘇家明道。
難不成我還成何紅藥李莫愁了?不過仔細一想,那兩御姐都是我喜歡的類型。
聽那個叫阿Vane的女人說,這次唐宋是在他和以前那個女朋友常約會的江邊出的車禍,看上去挺美,挺情深意重的,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就成殉情了。多年不見,蘇家明的嘴毒程度有所增長。
別人家的事情,你管呢。我教育了他一下,順便將剩下的東西給吃光。
秦綺,你人品真的有問題。蘇家明很嚴肅。我還以為你對誰都不理不睬冷冷漠漠的,說到底你原來是撿著軟柿子捏啊,你丈夫這麼對你你居然還一聲不吭,有本事你拿出當初整我的招數整他啊。
我怎麼整你了?不是裝傻,事隔多年,還真有點忘記。
你拿輸液的針頭紮我,拿書丟我,還騙我吃下過期的罐頭害我拉了三天肚子人都虛脫了!提起往事,蘇家明臉上的小表情,那叫一個激憤。
記起來了,我確實做過這些事,但前提是這小子當時總愛不請自來地進我病房,偷吃我的零食,拉我的辮子,還嘲笑我下不了地。如此討嫌的孩子,不整哪裡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敢情這蘇家明找我就是為了興師問罪的,瞅瞅這都過了十來年了,他還沒忘,這度量,比唯一那A罩杯的胸部還小呢。
蘇家明卻並不承認這點,硬說自己是好心。
我瞅著蘇家明,印象中這孩子比我小一歲,可現在卻高了我大半個頭,濃眉大眼,英氣逼人,眼睛裡卻是少有的單純,沒什麼心計。
你當年怎麼不說一聲就出院了呢?我的書還在你那呢。蘇家明又開始翻起了老賬。
病好了自然要出院,再說了,你那本小王子我就放在病床邊,又沒帶走。
你乾脆帶走還好點。蘇家明瞅我一眼,又看看電視,道,我去時,那本書就放在空盪蕩的病床邊,你人就這麼不在了,感覺……哎,說不出什麼感覺。
說這麼多,算是我小時候對你不起,今後想吃什麼美食,打電話找我,奉陪到底,可以吧。唯一不在,能有個吃貨兄弟陪著,至少可以慰籍下寂寞的胃。
蘇家明似乎對這個提議還挺滿意的。正當皆大歡喜賓客盡歡的時刻,平時並不忙碌的門鈴又響了。
我疑疑惑惑地開門一看,小澤瑪莉亞唷,和一這娃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