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大腦短暫的空白,之後無數蜂蟲般的黑點湧上眼前,形成大塊大塊的黑暗。

  後來才知道,唐宋是在我離開後的第二天出事的,學校附近有一條江,夏季江水湍急,人若在裡面游泳,很是危險。雖然父母老師三令五申不準靠近江水,但學生們仍舊抵不住清涼江水的誘惑,時不時偷偷跑去。而那天中午,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四名學生趁著父母午睡無人照看,悄悄跑去江邊游泳,不慎落入水中,命懸一線之際,唐宋聽見呼救聲,趕到江邊跳入營救。但江水湍急,加之落水學生不斷掙扎,在下去救第四個學生時,一個大浪打來,他被江水吞沒。

  村民隨即趕來,第四名學生已經溺水身亡,而唐宋也因為溺水時間過長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醫生說,倘若這種植物人狀態一旦超過數月,很少會有好轉,即使今後甦醒,也無法完全恢復。

  那支他說只為我一人開通的手機,也在入水時丟失,不知去向。

  這一次,我與他,又這麼錯過了。

  病床上的唐宋安靜地閉著雙目,即使戴著氧氣罩也遮掩不住他的俊雅眉目。從第一次這樣專注地看著他到如今,多少歲月已經悄然逝去,中間歷經的眾多吵鬧,這麼多的故事,如何讓人理清。

  唐宋的父母一直陪伴在旁,不過一年時間沒見,也已經老了好幾歲。對他們二老,我是愧疚的,懷孕的謊言必定讓他們失望,而我一走了之前也從未向他們道歉。再加上--如果不是我,唐宋也不會到那個山區,可能也不會成現在這個樣子。

  然而唐宋的父母卻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小綺,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現在我只請你多陪陪小宋,幫我們喚醒他,我和他爸爸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唐宋的母親眼中全是憔悴。

  我答應了,即使他們不說,我也是會答應的。

  我開始往返於媽與唐宋之間,兩邊都需要我的照顧,人活於世,必須承擔應有的責任,而且他們之於我,也不僅僅只是責任這麼簡單。那段日子,我分身乏術,累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不過十天時間,就瘦了十斤。

  媽身體內的生命力一天天在減少,一天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昏睡中。

  每次檢查,醫生緊皺的眉頭都在告訴我們她的時間已經不多。

  即使醒來,媽也認不清面前的人,她開始將我們一個個遺忘。我在想,是不是人在即將開始一段新生命前,都會將舊生命中牽扯的人事都忘卻。

  只有遺忘,才能獲得新生嗎?

  唐宋那邊也是一點進展也沒有,但每天,我都會在他床邊和他說話。

  有時候說說這天發生的趣事。

  唐宋,還記得那個蘇家明不,他結婚後可怕老婆了,上次兩人吵架,他被罰睡陽台小半個月,末了跑來跟我哭得唏哩嘩啦的。

  有時候也說說過去的往事。

  我記得以前在學校,我簡直暗戀你到了變態的地步,有次你在食堂要了份小炒牛肉,我也跟著要了一個星期的小炒牛肉,弄得之後看見牛肉都要吐。

  有時候也給他念自己喜歡的書。

  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情。

  我一直不停地說著,但他卻始終沒有睜開眼來。

  你到底要怎樣才會醒過來呢?唐宋?是不是你已經放棄了我?

  這個夏天,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在醫院裡,時常能碰見熟人,阿Vane便是其中一個,我和她從未要好過,打招呼也嫌多餘,本想擦肩而過便好,但她卻主動叫住了我。

  我停下腳步,看她低頭半晌,才道,范韻托我向你和你家人說聲對不起,我是指,關於秦麗那件事。

  聽著范韻那個名字,我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搖搖頭,我對阿Vane道,愛情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一件事,秦麗輸了,誰也怪不得。可原諒也同樣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我與我家人永不能對她介懷,誰也勸說不得。

  我永遠不可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不可能的。

  我以為阿Vane要說的就是這個,但她卻繼續道,還有一件事,關於唐宋的。

  什麼?我問。

  那一次,他頭部受傷,躺在醫院醒來時,叫的是你的名字。只是范韻剛好在場,所以大家都誤認為是她使他醒來。而范韻,也是因為這件事對唐宋失望。

  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這些?我問。

  阿Vane咬咬下唇,忽然釋然地笑了。我想你多陪陪唐宋,我知道在他心中現在你是最最重要的,既然上一次你能喚醒他,我相信這一次你也有這樣的力量。

  我看著阿Vane,這是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她。她喜歡著黑白色,喜歡小煙燻,小朋克的穿著,她用中性的外表,掩飾著自己細膩的內心。

  其實,她和曾經的那個我,又有什麼兩樣,我們是用兩種方式愛著唐宋的同一類女人。

  我點點頭,答應了她。

  阿Vane。我對她說。我希望你能早點看開。

  她明白我指的是什麼,訕笑道,你看開了嗎?

  我點頭,看開了,只是看開的時間太晚,留下遺憾。

  或許只是考驗,秦綺,我祝福你和唐宋。阿Vane說完,轉身離開了。

  曾經在顏色坊中,那一群人是多吵鬧,如今,一個個如自由而疲倦的鳥,紛紛飛走,留下一地寂寥與淚水。

  或許真如古話說的,世間無不散之筵席。

  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

  晚上我與另一位護理人員負責照看媽,到半夜時,我熬不住,在病床前打了個盹。

  忽然門被推開,唐宋站在門口,看著我,眼神很悲傷。

  唐宋,你醒了?我驚喜。

  但他卻說,我要走了。

  你去哪裡?我想站起來,雙腳卻無力。

  我要走了。他重複說著這一句話。

  看著他的眼睛,我頓時如萬箭穿心,痛不可當。

  唐宋,不要走,為我留下來吧。我懇求他。

  唐宋眼中的憂傷像是墨汁般滴落下來。秦綺,我要走了。他依舊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說完,他慢慢退後,逐漸消失在一片濃霧之中。

  我又驚又懼,猛地睜開眼睛,瞪了虛空半晌,才驚覺這不過是一場夢。

  抹去額頭的冷汗,我長吁口氣,卻發現不知何時,媽已經清醒,且一直看著我。

  媽,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去叫醫生。我說著就要按鈴,然而手卻被她拉住。

  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思君君未歸,歸來豈相識?媽看著我,慢慢地吟出了這首詩。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從小我就想,我要把綺這個字當成我女兒的名字。媽繼續看著我,眼中是陌生的,我從未見過的柔情。

  小綺,我太愛你爸爸了,愛到可以為他死,可是他卻從沒愛過我,從沒有。媽的眼角滲出一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