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程尼斯的一舉一動,完全看不出來他已經知曉在兩方面──普利吉的態度,以及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都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現在,他正靠在硬木長椅上,兩腳大大咧咧地伸在面前。
「你看這個總督有什麼古怪?」
普利吉聳聳肩:「一點都看不出來,我感覺他根本沒有什麼特異的精神力量。如果他真是第二基地的一員,也只能算是個很差勁的角色。」
「你可知道,我並不這麼認為,但我不能確定該如何解釋。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你又會怎麼做呢?」程尼斯的口氣越來越顯得深思熟慮,「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而你又知道我們到此地來的目的,你會用什麼手段對付我們?」
「當然是歸依啦。」
「跟騾所做的一樣?」程尼斯猛然抬起頭來瞪著對方,「假使他們真的已經令我們歸依,我們能夠察覺到嗎?我很懷疑。不過,如果他們只是非常聰明的心理學家,並沒有任何異能的話,那又會怎麼做呢?」
「若是這樣的話,我想會盡快將我們殺掉。」
「而我們的星艦呢?不對。」程尼斯伸出一根手指擺了擺,又說,「對方正在向我們故弄玄虛,普利吉,老前輩,這只是故弄玄虛。縱使他們精通情感控制,我們──你和我──卻只是打頭陣的小卒。他們真正要對抗的是騾,他們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和我們採取的態度完全一樣。所以我相信,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身份了。」
普利吉用毫無表情的目光瞪著對方:「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等,」他的口中迅速吐出這個字,然後再補充道,「讓他們來找我們。他們會遲遲不敢行動,也許是害怕上頭的星艦,但也可能是顧忌騾。他們先用那個總督來唬人,可是絕對不會成功,我們仍將按兵不動。這樣的話,他們派來的下一個人,一定是真正的第二基地分子,而那個人會主動要求與我們談判。」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跟他們達成協議。」
「這個打算我可不敢苟同。」
「因為你認為這麼做會出賣騾?放心,不會的。」
「不,騾知道如何對付你這種吃裡扒外的行徑。不論你多麼精明,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我仍然不敢苟同。」
「因為你認為我們騙不了第二基地?」
「或許吧,不過這也不是我的理由。」
程尼斯的目光開始下移,盯著對方手中握著的核銃,然後繃著臉說:「你是說那玩意才是真正的理由?」
普利吉晃了晃手中的核銃:「沒錯,現在你已經被捕了。」
「為什麼?」
「因為你背叛了聯邦第一公民。」
程尼斯噘起嘴唇:「到底是怎麼回事?」
「叛變!正如我剛才說的,而我有責任要制止這種行為。」
「你如何能證明?你有什麼證據、假設,或者你根本就是在做白日夢?難道你瘋了不成?」
「我可沒有發瘋,可是你呢?你真以為騾會吃飽了沒事幹,派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執行一個可笑的、充門面的任務?剛開始我也感到奇怪,可是我卻不該花那麼多時間納悶。他為什麼會派你來?因為你笑容可掬、穿著得體?因為你今年才二十八歲?」
「也許因為他信得過我。你不是要找合理的解釋嗎?」
「也許剛好因為他信不過你!如今看來這個解釋也極為合理。」
「我們是在創作自相矛盾的敘述嗎?還是在比賽誰的廢話字眼最多?」
不過核銃卻漸漸逼近,而普利吉緊緊跟在它後面。當他挺立在年輕人面前時,突然大聲喝道:「站起來!」
程尼斯不慌不忙地依言照做,他感到銃口挨到了自己的皮帶上,不過胃部的肌肉並沒有開始抽搐。
普利吉說:「騾一心一思想找出第二基地,可是他失敗了,而我也始終未能成功。我們兩人都無法揭開的秘密,一定是極度隱秘的。所以,只剩下最後一個可行的辦法,就是找一個已經知道那個秘密地點的人,來領導另一次的探索行動。」
「而那個人就是我?」
「顯然正是。當然,最初我並不知道,不過雖然我的心智運作減緩,思考的方向至少還沒有錯。我們多麼輕易就發現了『群星的盡頭』!你從透鏡的無數可能內容中,一下子就找到正確的像場,這簡直就是奇蹟!接下來,我們所遇到的一切,全部都是我們預期的正確方向,真可說是天衣無縫!你這個大笨蛋!難道你就如此低估我,以為我會對你接二連三不可思議的好運,完全視若無睹、無動於衷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實在太成功了?」
「如果你不是一個叛徒的話,連一半的成功都不可能。」
「因為你對我的期望實在太低了?」
核銃又向前戳了一下。而面對著程尼斯的那張臉,只有森冷的目光顯露出逐漸升高的憤怒。
「因為你被第二基地收買了。」
「收買?」程尼斯以無比輕蔑的口氣問道,然後又說,「拿出證據來。」
「也可能是你的心靈受到了影響。」
「而騾竟然會不知道?真是荒謬。」
「騾當然早就知道,我要說的正是這一點。你這個笨蛋,騾當然早就知道!否則的話,你以為騾為什麼要撥給你一艘星艦?如今你帶領我們來到第二基地,這正是騾的計劃。」
「讓我抽絲剝繭為你分析一下。我能不能請問你,我究竟為什麼應該做這一切?假如我是一名叛徒,我為什麼要帶你到第二基地來?我為什麼不在銀河中隨便亂闖一通,到頭來跟你以前一樣無功而返?」
「你是為了這艘星艦,因為第二基地的人顯然亟需核能武器自衛。」
「你這個理由太過牽強。一艘星艦對他們根本沒有用,如果他們認為能從中學得先進的科技,而明年就可以建設核能發電廠,那麼這些第二基地的人,頭腦也實在非常、非常簡單。事實上,我應該說,你自己的頭腦就是這麼簡單。」
「你會有機會向騾當面解釋這些。」
「我們要回卡爾根去?」
「正好相反!我們將留在這裡。而騾差不多在十五分鐘後,就會來到此地跟我們會合。你這個自以為聰明絕頂的小子,以為他沒有跟蹤我們嗎?你這個誘餌剛好反過來了──雖然也許未將我們的獵物引出來,卻引導我們來到了獵物的巢穴。」
程尼斯說:「我可以坐下來,用簡單明瞭的方式為你解釋一些事嗎?拜託。」
「你給我乖乖站好。」
「既然這樣的話,我站著說也是一樣。你認為騾一直在跟蹤我們,是因為通訊線路中有一個超波中繼器嗎?」
核銃彷彿輕微顫動了一下,不過程尼斯卻不敢肯定。他繼續說:「你看起來並不驚訝,可是我也不願意浪費時間,猜測你是否真的感到驚訝。沒錯,我曉得這件事情。現在,我已經向你證明了,我知道一些你以為我不知道的事。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些我確定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開場白實在太長了,程尼斯,我以為你捏造謊言的效率應該很高。」
「我沒有必要捏造任何事情。叛徒當然存在,或者你比較喜歡稱之為敵方的特務。可是,騾卻是透過一個迂迴的管道知曉這件事的。你可知道,他手下的某些歸依者似乎被人動了手腳。」
核銃這回的確晃動了一下,絕對錯不了。
「我要強調這一點,普利吉,這就是他需要我的真正原因,因為我並不是一個歸依者。他難道沒有向你強調過,說他需要一個非歸依者嗎?他到底有沒有告訴你這個真正的理由?」
「試試別的伎倆吧,程尼斯。如果我起了背叛騾的念頭,自己一定會察覺出來的。」說完,普利吉趕緊悄悄內視自己的心靈,發現根本沒有變化,感覺完全一樣,顯然對面這個人是在說謊。
「你是說你仍然感到對騾忠心耿耿?也許吧,因為忠心並沒有被干擾。騾自己也說過,那太容易被發現了。可是你的精神感覺如何呢?是不是變得比較遲鈍?從這趟旅程開始算起,你是否始終覺得很正常?或者有時會有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你想幹什麼?想拿銃口在我肚子上戳個洞嗎?」
普利吉將核銃抽回了半寸,然後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說你已經被干擾、被控制了。你並沒有親眼看到騾將超波中繼器安裝在艦上,你根本沒有看到任何人做這件事。我猜,你只不過突然發現它在那裡,就跟我一樣是無意中發現的。可是你馬上假設那是騾安置的,而從那時候開始,你就一直以為是騾在跟蹤我們。當然,你手腕上所戴的通訊器,可以用特殊波長和星艦聯絡,而我的通訊器卻接收不到那些訊號。你以為這些我都被蒙在鼓裡嗎?」他說得越來越快,口氣也變得極為憤慨,原本戴在臉上的冷漠面具,如今已經轉成一張凶惡的臉孔。接著,他又補充道,「可是你卻料錯了,跟蹤我們的並不是騾,根本就不是。」
「如果不是騾,那麼是什麼人?」
「哈,你認為是什麼人呢?在我們升空的當天,我就已經發現了那個超波中繼器,可是我並沒有以為是騾放置的,他絕沒有理由需要那麼偷偷摸摸。你難道看不出那是個荒謬的推論嗎?如果我真的是一個叛徒,而他又早已知道的話,他可以輕易地令我歸依,讓我變得像你一樣。這樣一來,他就能從我心中探出第二基地的秘密位置,根本不必將我送到銀河的另一端。你自己能夠對騾隱藏任何秘密嗎?反過來說,如果我根本不知道的話,那麼我也無法帶他到那裡去。所以不論怎麼說,他都不需要將我派出來。」
「顯然,那個超波中繼器一定是第二基地的特務放置的,因此不難推知跟蹤我們的到底是誰。而如果你那了不起的腦袋沒有被干擾的話,又怎麼可能會上這個當呢?你會有這種大愚若智的想法,究竟算哪門子正常?我為什麼要把一艘星艦帶給第二基地?他們要星艦又有什麼用?」
「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你這個人,普利吉。除了騾以外,你是最瞭解聯邦內情的人。騾對他們而言是個危險人物,然而你卻不是,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將探索的方向注入我心裡。當然,假使我只是用透鏡漫無目標地摸索,是萬萬不可能找得到達辛德的,這點我也知道。可是我更知道是第二基地躲在幕後,知道是他們在操縱這一切。所以何不將計就計呢?這其實是個爾虞我詐的心理戰,他們想要逮住我們,而我們想要知道他們的大本營。誰能夠堅持到底,不被對方唬住,誰就會是最後的贏家。」
「可是如果你不將核銃拿開的話,我們就輸定了。你這麼做顯然是身不由己,是受到了他們的控制。把核銃給我,普利吉,我知道你認為不該聽我的話,可是這個念頭並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由第二基地注入你的心中。把核銃交給我,普利吉,讓我們站在一條線上,一起面對即將來臨的大敵。」
一股迷亂的情緒不斷升高,令普利吉感到極為恐懼。詭辯!自己會錯得這麼離譜嗎?為什麼永遠要懷疑自己?為什麼不能肯定任何事情?是什麼使得程尼斯的話聽來那麼有道理?
詭辯!
抑或是他飽經磨難的心靈,此時正在對抗另一個入侵者?
自己是否分裂成了兩個人?
他模模糊糊看見程尼斯站在面前,還伸出一隻手來。在這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就要將核銃交出去了。
當他手臂的肌肉正要收縮,準備有所行動時,身後的門卻打開了。他連忙回過頭去。
在廣大的銀河中,或許有許多面貌相似的人,會讓別人在普通的情況下認錯。此外,在某些特殊場合中,也有人會將根本就不相像的人混淆不清。然而,這兩種情形都絕不可能發生在騾身上。
普利吉心中所有的怒火,也無法抵擋住一股冰冷的精神洪流,陡然衝入他的體內。就體格而言,騾無法在任何情況下佔得優勢,如今也不例外。
他現在的穿著令他看來十分滑稽。由於身上包著很厚的衣服,使他顯得比平常臃腫,可是仍舊比普通人還要瘦弱。他的臉大半被遮著,那個特大號的鷹鉤鼻露在外面,被寒冷的空氣凍得通紅。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雪地迷失數日、剛剛才被救回來的人──再沒有比這個更恰當的比喻了。
他一進門就說:「把核銃抓緊,普利吉。」
此時程尼斯聳聳肩,自己找了位子坐下。騾轉身對他說:「此地的情感氛圍似乎極為雜亂,而且有明顯的衝突。你說除我之外,還有人跟蹤你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普利吉突然插嘴問道:「閣下,在我們的星艦上放置超波中繼器,是不是您授意的?」
騾將冷漠的雙眼轉向普利吉:「當然。整個銀河系中,除了行星聯邦之外,還可能有別的組織擁有這種裝置嗎?」
「他說──」
「好,他在這裡,將軍,不需要你來轉述他的話。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些什麼,程尼斯?」
「是的,閣下,不過我顯然是搞錯了。我本來以為,超波中繼器是某個被第二基地收買的人放置的,而我們被引到這裡來,是出於某些人的陰謀,我正準備要還擊呢。此外,我還有一個感覺,感到將軍多少已經被他們控制了。」
「聽你的口氣,好像你現在不這麼想了。」
「似乎就是如此。否則的話,剛才進門的就不會是您了。」
「好吧,那麼,讓我們來理清這個問題。」騾將厚實又附有電熱裝置的外套脫去,繼續說道:「你不介意我也坐下吧?現在──我們在這裡非常安全,完全不必擔心會有任何人闖進來。在這個冰封的星球上,不會有任何一個本地人想要靠近這個地方,這一點我能夠向你們保證。」他用冷酷的語調,強調著自己的力量。
程尼斯卻故意表現出厭惡:「有什麼不可見人的?是不是有人會來奉茶,還會有舞孃出來表演呢?」
「恐怕沒有。你的理論到底是什麼,年輕人?你說第二基地的人正在追蹤你們,用的卻是只有我才擁有的裝置,還有──你說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這很明顯,閣下,為了要解釋所有已知的事實,似乎只能說我的腦子被灌輸了一些概念──」
「也是那些第二基地的人幹的?」
「不可能有別人,我想。」
「那麼你並沒有想到,如果某個第二基地的人為了自己的目的,因而強迫、驅策,或是誘騙你到第二基地自投羅網──我想你認為他用的是與我類似的方法,可是我要提醒你,我能夠植入他人心中的只有情感,而不是概念──反正,你並沒有想到,如果他能夠做到這種事,他就幾乎沒有必要用超波中繼器追蹤你。」
程尼斯猛然抬起頭,卻被元首的大眼睛嚇得一陣心悸。普利吉則在喃喃自語,從他鬆弛的肩膀上,可以看出他已經完全放鬆了。
「對,」程尼斯回答:「我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如果他們不得不跟蹤你,就表示他們不可能有辦法左右你。而你在完全不受他們支配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這麼順利找到這裡。這一點你想到過沒有?」
「這點我也沒有想到。」
「為什麼?難道說你的智商突然降低了那麼多嗎?」
「我現在只能以一個問題來答覆您,閣下。您是不是也要加入普利吉將軍的陣營,跟他一起來指控我是個叛徒?」
「如果我的答覆是肯定的,你有辦法為自己抗辯嗎?」
「我的理由剛才都已經跟將軍說過了。如果我真的是一個叛徒,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您就可以令我歸依,直接從我心中探得那個秘密。而如果您認為有需要跟蹤我,那麼代表我在事先並不知情,因此也就不是一個叛徒。我就準備利用這個矛盾,來答覆您剛才提出的那個矛盾。」
「那麼你的結論是什麼呢?」
「我並不是一個叛徒。」
「這一點我必須承認,因為你的論證無懈可擊。」
「那麼現在我可否請問您,為什麼您要暗中跟蹤我們?」
「因為對於所有已知的事實,其實還存在著第三種解釋。你和普利吉兩個人,都分別以個人的觀點解釋了部分而非全部的事實。而我──如果你們願意多花點時間聽我說──我可以將一切都解釋得很圓滿。我盡量長話短說,所以你們聽來應該不會覺得厭煩。坐下來,普利吉,把你的核銃交給我。我們不會有危險的,不論是屋裡屋外,都再也不會有人想攻擊我們。事實上,就連第二基地也不會了。而這都是你的功勞,程尼斯。」
房間中的照明是羅珊通用的電力白熾燈,僅有的一個燈泡吊在天花板上,昏黃的燈光映出了三道人影。
騾說:「既然我感到有必要跟蹤程尼斯,顯然我期待能夠有些收穫。由於他以驚人的速度直奔第二基地,我們可以做一個合理的假設,那就是我所期待的事情果真發生了。然而,我卻沒有直接從他那裡獲得任何情報,所以一定是有什麼東西阻止了我,這些都是事實。當然,程尼斯知道真正的答案,而我心裡也很明白。你懂了嗎,普利吉?」
普利吉以頑固的口氣說:「閣下,我不懂。」
「那麼讓我來解釋一下。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又能夠不讓我探得這個秘密的,其實只有唯一的一種人。程尼斯,恐怕你並不是真正的叛徒,事實上,你根本就是第二基地的人。」
程尼斯用雙肘撐在膝蓋上,身子微微向前傾,從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了一句:「您有什麼直接的證據?演繹式的推論今天已經兩度觸礁了。」
「我當然也有直接的證據,程尼斯,這相當簡單。我曾經告訴過你,說我的手下被人暗中動了手腳,而主使者顯然第一必須是非歸依者,第二是與事件中心極為接近的人。這個範圍雖然很大,可是卻並非沒有界限。你過去實在太成功了,程尼斯,大家都太喜歡你,你的一切都太順利了。所以我懷疑──」
「於是我徵召你主持這次遠征,而你並沒有拒絕。我曾注意觀察你的情感變化,發現你完全沒有感到困擾。你的胸有成竹表演得太過火了,程尼斯。對於這麼重大的任務,任何一個正常人,不論他的能力多麼強,都難免會現出幾絲猶豫。可是你心中就是沒有這種反應,這代表你如果不是白癡,就是受到外力的控制。」
「要想知道真相其實非常容易,我趁著你鬆懈的時候,突然將你的心靈一把抓住,並且在同一瞬間將悲痛的情緒注入,隨即又將它解除。而你馬上就顯露出了憤怒,幾乎配合得天衣無縫,我簡直可以發誓那是一種自然的反應,不過那卻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因為當我左右你的情感時,在你露出憤怒的反應之前,有那麼一剎那的工夫,你的心靈竟然試圖反抗,而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反應。」
「沒有任何人能夠反抗我,即使是那麼短暫的時間,除非他具有與我類似的精神控制力。」
程尼斯的聲音聽來低沉而苦澀:「哦,是嗎?那又怎麼樣?」
「那就代表你死定了──因為你的確是第二基地的人。這是你唯一的下場,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了。」
於是程尼斯又看到了一把指著自己的核銃,然而,這次控制銃口方向的並不是普利吉,而是一個與他一樣成熟、一樣強固的心靈。他可以輕易按照自己的意志左右普利吉,可是對於騾的心靈卻無能為力。
而他能夠用來扭轉局勢的時間,實在少之又少。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實在很難以筆墨形容。因為筆者與普通人無異,只具有普通的感官;也跟普通人一樣,沒有控制他人情感的能力。
簡單地說,在騾的拇指將要扣下扳機的那一瞬間,程尼斯的心中轉了無數的念頭。
騾的精神如今被堅毅果斷的決心佔據,絕不會有半分猶豫。從騾決心射殺程尼斯,到他將被高能光束分解殆盡的這段過程,假如程尼斯事後有興趣計算一下,將會發現可資利用的時間僅有五分之一秒。
只有那麼一點點時間。
而在那麼短暫的時間中,騾發覺程尼斯大腦的情感勢能陡然高漲,不過自己的心靈並未感到任何衝擊。與此同時,一股純粹而令人戰慄的恨意,卻從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襲來。
就是由於這個新來的情緒,將他的大拇指從扳機旁邊彈開。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做到這一點。幾乎在他改變動作的同一時刻,他也完全體認到了這個新的情勢。
說時遲那時快,若從戲劇的觀點而言,這個變化實在該用慢動作呈現。且先說騾,他的拇指離開了核銃,但是雙眼仍舊緊盯著程尼斯;再說程尼斯,他全身緊繃,幾乎不敢張口喘氣;此外還有普利吉,他倒在椅子上全身痙攣,每一塊肌肉都拚命抽搐,每一條肌腱都扭曲變形,訓練有素的木然臉孔化作一張死灰的面具,上面佈滿了可怕的恨意,令人根本認不出他是誰。而他的雙眼則緊緊地、直直地、目不轉睛地盯在騾身上。
程尼斯與騾只交換了一兩個字──僅僅一兩個字,對他們這種人而言,已經完全能夠表露情感與意識,足以達到相互瞭解與溝通的目的。然而由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先天性的限制,想要敘述這一段經過,必須將他們所交換的訊息轉換成文字,包括剛才已經進行過的,以及即將進行的「對話」。
程尼斯緊張地說道:「你現在已經腹背受敵了,第一公民。你無法同時控制兩個心靈,因為其中之一來自第二基地,所以你只能任選其一。普利吉已經脫離歸依狀態,我剛剛把他的心靈枷鎖打開了。他如今又是當年的普利吉,那個將你視作自由、正義與一切神聖事物的公敵,曾經試圖行刺你的普利吉。此外他也知道,在過去五年間,你將他貶為一條搖尾乞憐的走狗。現在我壓制住他的意志,不讓他有所行動,可是假如你將我殺掉,那就沒有人控制他了。在你還來不及將銃口轉向,甚至以你的意志重新攫取他之前──他就會把你解決。」
騾對於他所說的這些都毫不懷疑,因此仍然保持紋絲不動的姿勢。
程尼斯又說:「倘若你轉移注意力去控制他或殺掉他,或是做出任何行動,你就來不及回過頭來再阻止我。」聽到這裡,騾仍舊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說,」程尼斯繼續說道,「把核銃拋開吧,讓我們兩人公平地對決,然後你就可以把普利吉要回去。」
「我犯了一個錯誤,」騾終於開口,「當我面對你的時候,不該讓任何第三者在場,這樣做引進了太多變數。我想,我必須為這個錯誤付出代價。」
他隨手將核銃拋在地上,又用腳將它踢到房間的另一角。與此同時,普利吉也癱成一團沉沉睡去。
「當他清醒的時候,一切都會恢復正常。」騾輕描淡寫地說。
從騾的拇指準備按下扳機,到他將核銃丟棄為止,這整個情勢的逆轉,其實只過了一點五秒的時間。
但是在意識幾乎無法察覺的範圍,程尼斯及時從騾的心靈中發現了一絲飄忽的情緒──那仍是信心十足的得意之情。
這兩個人表面上看起來輕鬆自在,實際上卻剛好相反──他們體內每一根職主管情感的神經,全都緊張得不停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