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騾第一次對自己的手法感到信心動搖。程尼斯則很清楚他雖然暫時得以自保,然而他實在不應該動這個念頭。將情感的弱點暴露給騾,無異向他奉上一柄致命的武器。在騾的心靈中,已經隱約浮現出一絲不同的情緒──勝者的情緒。
必須設法爭取時間──
其他人為什麼還不來呢?難道這就是騾的自信來源嗎?他的對手究竟知道哪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緊盯著對方的心靈,可是卻毫無發現。如果自己有辦法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不過──
程尼斯猛力煞住紛亂不堪的思緒,只讓自己的精神集中在一個念頭上,那就是爭取時間──
程尼斯說:「既然你已經確定,而在我們藉著普利吉小鬥一番之後,我也不想再否認我是第二基地的人。可否請你告訴我,你認為我為什麼要到達辛德來?」
「喔,不,」騾大笑起來,笑聲高亢而充滿自信。然後他說,「我並不是普利吉,我不需要對你作任何解釋。你有許多自以為是的理由,不管那些理由是什麼,你的行動符合我的需要,我也就懶得追問下去。」
「可是在你對整件事的認知中,一定還有許多盲點──達辛德真的就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嗎?普利吉對我提過你以前所做的努力,還有成為你的工具的那位心理學家──艾布林.米斯。在我的──嗯──輕微的鼓勵之下,他不時會吐露一些這類的歷史。你回想一下艾布林.米斯,第一公民。」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聲音中充滿了自信。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幾乎快要滿溢出來,似乎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騾本來可能還殘存的不安情緒,如今已經漸漸消失了。
他盡力克制住絕望的情緒,又說:「那麼你並沒有什麼好奇心?普利吉告訴我米斯曾經大吃一驚,因為他發現了某個真相,所以拼了命也要爭取時間,想要盡早警告第二基地。艾布林.米斯已經死了,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可是卻仍然存在。為什麼?為什麼呢?」
此時騾竟然開懷大笑起來,程尼斯驚覺到一股殘酷的情緒突然逼近,卻又在下一瞬間撤回。然後騾才答道:「不過第二基地顯然已經收到警告,否則的話,這位拜爾.程尼斯怎麼能──又為何會到卡爾根進行活動,對我的手下動手腳,還妄想對我耍陰謀詭計?第二基地當然接到了警告,只不過太遲了點而已。」
「那麼,」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緒,「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究竟是什麼樣的組織。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各個事件,你也完全不明白它們的真正意義。」
純粹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騾感覺到了對方的揶揄,他的眼睛瞇起來,並且閃出一絲敵意。他又習慣性地用四根指頭摸了摸鼻子,陡然迸出一句:「那麼,我就讓你說個過癮吧,第二基地究竟有什麼秘密?」
程尼斯故意改用普通的語言,不再使用情感信息符號。他說:「據我所知,最令艾布林.米斯感到疑惑困擾的,就是包圍著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哈里.謝頓竟然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設立那兩個基地,第一基地的一切都光明正大,它明刀明槍地不斷擴展,在短短兩個世紀間,聲名就已傳遍半個銀河;反之,第二基地卻始終隱藏在黑暗的深淵中。」
「你絕不可能瞭解其中的道理,除非你能重塑那個垂死帝國當年的學術氣氛。那是一個宏偉的大時代,至少在思想上如此,各式各樣的世紀末思潮百家爭鳴。當然,其時已經出現了文化傾頹的徵兆,因為帝國已開始防堵思想進一步的發展。謝頓之所以能夠名垂青史,就是因為他挺身而出,勇敢地與那些學術發展的絆腳石抗爭。他所放出的最後一點創造性火花,不但輝映著第一銀河帝國的落日殘照,而且也預示了第二帝國的旭日初升。」
「非常戲劇化,後來呢?」
「因此,他根據心理史學的定律,親手設立了兩個基地。然而,那些定律卻並非絕對的,這一點謝頓比任何人都更加瞭解。所以他沒有做出任何成品,因為成品只是為退化的心靈準備的。他的心血結晶是一種不斷演化的機制,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動力。我們──短命行星聯邦的第一公民,我告訴你──我們才是謝頓計劃的守護者,只有我們才能做到這一點!」
「你想拿這些話來為自己壯膽嗎?」騾用輕蔑的語氣問道:「還是你想說服我?老實告訴你,不論是第二基地、謝頓計劃,或是第二帝國,我全都不屑一顧。它們也激不起我一點點的同情、憐憫、責任感,或者任何你試圖投射給我的情感。從現在開始,可憐的傻子,你得用過去式來描述第二基地,因為它已經被摧毀了。」
當騾自椅子中起身,向程尼斯走近時,程尼斯發覺壓迫他心靈的情感勢能陡然增強。他拚命抵抗,卻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在爬動,無情地敲擊、扭攪他的心靈,拉扯著他的精神力量。
他發現自己已經背對著牆壁。騾就在他面前,皮包骨的雙臂插在腰際,在碩大無比的鼻子之下,嘴唇扯出一個可怖的笑容。
騾又開口說:「你的遊戲已經結束了,程尼斯。你們這些人──所有那些曾經隸屬於第二基地的人──你們的遊戲通通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
「你在此地等待了那麼久的時間,你對普利吉喋喋不休,差點不動一根指頭就把他擊倒、搶走他的核銃。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你就是在等我,對不對?你準備佈置出一種假相,讓我來到時不至於太起疑心。」
「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因為我早就看穿你,徹底看穿你了,第二基地的程尼斯。」
「可是現在你又在等什麼呢?你仍舊拚命對我滔滔不絕,好像以為可以用聲波將我禁錮在椅子上。而在你說話的這段時間,你的心中卻又有另一個念頭──等待、等待、等待,直到現在依舊如此。但是根本沒有任何人到來,你所等待的人──你的盟友一個都沒有來。你落單了,程尼斯,而且這種情況永遠不會改變,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的第二基地對我完全估計錯誤。我早就知道他們的計劃,他們以為我跟蹤到這裡來之後,就可以讓他們任意宰割。你的確是一個誘餌沒錯──用來誘出這個可憐、愚蠢、孱弱的突變種,因為他是多麼熱衷於建立一個帝國,所以會對腳下明顯的陷阱視而不見。可是現在你看,我像是他們的階下囚嗎?」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我每到任何一處,幾乎毫無例外都有艦隊跟隨。面對我的艦隊,即使是其中最小的一支武力,他們也完全束手無策。我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我不會為了談判而中止行動,也不會由於任何變化而按兵不動。」
「十二個小時以前,我的艦隊就已經開始對達辛德發動攻擊,他們的任務執行得非常、非常徹底。達辛德如今已成為一片焦土,人口集中的地區全被夷為平地,根本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第二基地已經不復存在,程尼斯──而我,我這個醜怪孱弱的畸形人,終於成了全銀河的統治者。」
聽了這些話,程尼斯只能緩緩地搖頭喘息:「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可能──」騾故意模仿著他的語氣,然後又說,「如果你是最後一名倖存者──這是很有可能的,卻也活不了多久啦。」
接著出現了一陣短暫而意味深長的停頓。忽然之間,程尼斯感到心靈深處全被貫穿,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幾乎發出了呻吟。
騾及時收回了精神力量,喃喃說道:「不夠,你並沒有通過這個測驗。你的絕望是裝出來的,你的恐懼感還不夠強烈,那並非理想破滅所應有的反應,只是個人處於生死關頭的微弱恐懼。」
騾伸出瘦弱的手掌,輕輕扼住程尼斯的喉部,可是程尼斯就是無法掙脫。
「你是我的保障,程尼斯。如果我低估了任何事情,你可以提醒我,還能夠保護我。」騾的眼睛向下凝視他,堅決要得到答案。
「我的計算都正確嗎,程尼斯?我的謀略是否戰勝了你們第二基地的人馬?達辛德被摧毀了,程尼斯,徹徹底底被摧毀了,你的絕望為何還需要假裝呢?真相究竟是什麼?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和實情!說話,程尼斯,說話啊,是不是我洞察得還不夠透徹?危險依然存在嗎?開口回答我,程尼斯,我到底做錯了哪一點?」
程尼斯感到一字一句從口中被扯出來,完全違背了自己的意願。他咬緊牙關,想要阻止自己發聲,甚至咬住舌頭,還繃緊了喉嚨的每一根神經。
可是那些話仍舊脫口而出,他大口喘著氣,任由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著他的喉嚨、舌頭、牙齒,一路將那些話硬扯了出來。
「真相是,」他尖聲地說,「真相──」
「沒錯,我要知道真相,還有什麼沒做到的?」
「謝頓將第二基地設在這裡,我早就說是這裡,我並沒有說謊。當初那些心理學家來到這個世界,控制了本地的居民。」
「達辛德?」騾再度深入對方翻騰而痛苦的心靈之中,毫不留情地肆意翻找,同時問道,「可是我已經將達辛德毀滅了,你知道我要什麼,快告訴我。」
「不是達辛德。我說過,第二基地的人也許不是表面上的掌權者,而達辛德只是一個傀儡──」他說的話幾乎沒有人聽得懂,每一個字都違背了他的心意。
最後,他終於說了出來:「羅珊──羅珊──羅珊才是你要找的世界──」
騾鬆了手,程尼斯立刻痛苦地縮成一團。
「你原來想要騙我嗎?」騾輕聲地說。
「你的確上當了。」這是程尼斯所能做的最後一點反擊。
「可是你們沒有爭取到足夠的時間。我一直與我的艦隊保持聯絡,他們解決了達辛德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羅珊。不過首先──」
此時,程尼斯又感到那種令人無法忍受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他下意識伸出手臂,擋在痛苦不堪的雙眼前,可是卻無法阻擋這一波攻勢。這片黑暗幾乎令他窒息,他還覺得受創的心靈蹣跚地向後退卻,退到了永恆的黑暗之中──那裡有騾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一根開懷大笑的火柴棒,又粗又長的鼻子在笑聲中不停地搖擺。
笑聲不久之後便完全消退,只剩下黑暗緊緊擁抱著他。直到另一種感覺突然迸現,彷彿是一道鋸齒狀的強烈閃電,驅走周圍無邊的黑暗。程尼斯漸漸清醒過來,視覺也慢慢恢復,溢滿淚水的雙眼已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
頭痛簡直令他無法忍受。他必須承受著巨大的痛楚,才能將一隻手抬到頭部。
他可以確定自己還活著。他的思緒就像被氣流捲起的羽毛一樣,此時又緩緩落回地面,終於再度恢復靜止。現在他感到體內充斥著一股舒暢的暖流──那是從外面鑽進來的。他強忍劇痛,試著慢慢扭動頸部,卻又帶來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楚。
現在門又打開了,第二基地的首席發言者已經進入室內,就站在門檻的旁邊。程尼斯想要說話,想要大叫,想要發出警告──卻發現舌頭早已僵住,這才知道騾的威猛心靈仍未完全放開他,仍然鉗制住他的發聲器官。
程尼斯再度轉動脖子,看到騾依舊在房間內,憤怒的雙眼幾乎冒出火來。他不再張口大笑,但卻露出了牙齒,展現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程尼斯此時可以感覺到,首席發言者的精神力量在他的心靈中輕巧地騰挪,正在為他療傷止痛。可是不久之後,它就遇到了騾的防禦,只經過短暫的纏鬥便被擊退,一陣麻木的感覺再度襲向程尼斯。
怒火充滿了騾的瘦弱身軀,使他看起來更加醜怪。他咬牙切齒地說:「好像又有一個人前來歡迎我了。」他的心靈伸出靈巧的觸鬚,一直伸到室外,並且繼續延伸──延伸──
「你是單槍匹馬來的。」他說。
首席發言者點了點頭,然後說:「我絕對只有一個人,我有必要這麼做。因為在五年之前,我對你的未來計算錯誤,所以我有一個小小的心願,那就是由我自己獨力扭轉局勢。不幸的是,我沒想到你布下的情感禁制場威力如此之強,花了我好久的時間才將它破解。你能夠做到這一步,我實在應該讚賞你的能力。」
「我一點也不稀罕你的恭維,」騾凶狠地回答:「你少來這一套。你到達此地,是不是要用你那少得可憐的精神力量,來救你們這位快要崩潰的棟樑之才?」
首席發言者微笑著說:「你稱之為拜爾.程尼斯的這個人,已經圓滿達成了他的任務,由於他的精神力量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所以他的表現更加難能可貴。當然,我看得出來,你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可是我們也許還有辦法使他完全復原。他是一個勇敢的人,閣下,這個任務是他自動爭取的。雖然事前我們已經用數學推算出來,他的心靈受重創的機會極大──這種下場比單純的肉體殘廢更可怕。」
程尼斯在心中拚命地掙扎,想要大聲發出警告,可是根本就做不到。他唯一能發出的只有恐懼的情緒──持續不斷的恐懼。
騾用冷靜的口氣說:「你當然已經知道達辛德被毀滅了。」
「我知道,我們早已預見你的艦隊會發動攻擊。」
騾轉以冷酷的聲音說:「是的,不出我所料。可是你們卻未能阻止,是嗎?」
「沒有,沒有能夠阻止。」首席發言者的情感信息符號表達得很清楚,幾乎是全然自怨自責與噁心憎惡的情緒。他又補充道,「對於這個錯誤,其實我必須負比你更大的責任。五年以前,誰能夠想像你的力量會這麼大?我們從一開始──當你攻下卡爾根的時候──就已經懷疑你擁有控制情感的能力。這一點我們並不驚訝,第一公民,我現在就可以解釋給你聽。」
「像你我所擁有的這種精神力量,其實並不是什麼新奇的異能,事實上,它始終潛伏在人類的大腦中。大多數的人都能察覺他人最表層的情感,比如說根據面部的表情、說話的語氣等等。許多動物在這方面的天賦更高,例如可以利用嗅覺達到很多功能,當然,其中牽涉到的情感則較為簡單。」
「人類這一方面的能力其實潛力極大,可是在距今百萬年之前,隨著語言的逐漸發展,情感直接接觸的機能便慢慢萎縮。我們第二基地的最大成就,就是將這個沉睡的感官喚醒,使它至少恢復到某種程度。」
「然而我們並非生來就是如此,百萬年的退化是一個艱難的障礙。我們必須鍛煉這種感官,就像鍛煉自己的肌肉一樣。可是你卻完全不同,你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
「我們既然能夠計算出這些,也就能夠計算出一個具有這種能力的人,在普通人的世界中所造成的效應,就像明眼人到了盲人國那樣。我們算出了你的自大對自己的影響程度,並且認為我們已經有所準備。但是,我們忽略了兩個重要的因素。」
「第一點,是你的精神力量有效範圍極廣。我們的精神接觸只能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施行,因為視覺扮演了一個極重要的角色。基於這個原因,當我們面對普通武器的時候,我們比你想像中的更加無助。可是你卻沒有這種限制,我們現在已經可以確定,你不但能夠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而且在視覺與聽覺的範圍之外,仍然可以和他們維持密切的情感聯繫。這一點,我們發現得太晚了。」
「第二點,我們當初並不知道你有肉體上的缺陷,尤其是你將這個缺陷看得那麼嚴重,甚至因此自稱為『騾』。你不僅是個突變種,而且是個沒有生殖能力的突變種,這是我們未曾預見的。你的自卑感所引發的異常心理,在開始的時候被我們忽略了。我們本來只是準備對付一名誇大狂,而非一個精神嚴重錯亂的偏執狂。」
「我自己應該對這些失算負全部責任,因為當你攻陷卡爾根的時候,我就已經是第二基地的領導者。而在你佔領了第一基地之後,我們才終於發現一切真相──不過卻為時已晚──由於這個錯誤,導致了達辛德數百萬人葬送了性命。」
「所以你現在想要扭轉乾坤嗎?」騾的兩片薄唇扭曲著,心中充滿了恨意。他又說,「你準備怎麼做?把我養胖?幫我恢復男性雄風?從我的過去歷史中,將我淒慘的童年一筆勾銷?你同情我的痛苦遭遇嗎?你會為我的悲傷而難過嗎?對於我不得不做的這一切,我一點都不感到後悔。當我最需要保護的時候,全銀河沒有任何人伸出半隻援手,現在就讓銀河盡力自衛吧。」
「當然,」首席發言者說:「你的情感是過去的背景所造成的,我們實在不應該苛責──只應該設法改變。達辛德的毀滅是無可避免的命運,否則,另一個結果是整個銀河遭到更嚴重的破壞,而且將會持續數個世紀。我們已經在能力範圍內盡了最大的努力,盡可能將達辛德的居民撤離,無法撤走的也讓他們盡量疏散。可惜的是,我們所做的比真正需要的少得太多,害得數百萬人因而喪生──你難道不覺得遺憾嗎?」
「一點也不會──六小時後,羅珊的十幾萬居民也全都會死光,而我也一樣毫不感覺遺憾。」
「羅珊的?」首席發言者迅速問道,然後轉身面向程尼斯。
程尼斯勉力維持半坐的姿勢,不斷運用精神力量支撐著。突然,他覺得有兩個心靈在自己身上決戰,接著就感到精神枷鎖被解開來。他立刻吐出一大串話:「發言者,我徹底失敗了。在您抵達之前十分鐘,他逼使我說出真相。我沒有能力抵抗,也沒有辦法扯謊。他已經知道達辛德不是第二基地,他已經知道羅珊才是。」
此時,那些精神枷鎖又重新閉合,再度將他緊緊困住。
首席發言者皺著眉說:「我懂了,你現在計劃要怎麼做?」
「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真的看不透這麼明顯的事實嗎?剛才你在對我說教,告訴我情感接觸的本質,用誇大狂、偏執狂那些字眼罵我的時候,我其實正忙著呢。我又跟我的艦隊聯絡了一次,而他們已經接到了命令。六個小時之內,除非有什麼理由讓我收回成命,否則他們會開始轟炸整個羅珊,只留下這個小村莊,以及周圍一百平方英里的範圍。他們會徹底執行這個任務,然後全部降落此地。」
「你還有六個小時,而在這六個小時中,你無法擊倒我的心靈,也不可能拯救整個羅珊。」
騾攤開雙手,再度發出狂笑,而首席發言者似乎無法接受這個新的情勢。
他說:「有沒有另外一條路?」
「為什麼一定要有另一條路?另一條路對我絕對沒有好處。我應該心疼羅珊居民的性命嗎?也許,如果你們允許我的星艦安然降落,而且你們全部──所有的第二基地分子──都置於我的精神控制之下,讓我感到滿意的話,我可能就會撤回轟炸的命令。能夠掌握這麼多高級的頭腦,想必是很值得的事情。不過這樣做可能得花很大力氣,或許根本就得不償失,所以我也並不特別希望你會同意。你怎麼說呢,第二基地人?你究竟有什麼武器,能夠對付一個至少和你具有相同威力的心靈?還有連你做夢也想像不到的強大艦隊?」
「我有什麼武器?」首席發言者慢慢將這個問題重複一遍,然後回答說,「根本什麼都沒有──除了一點點──一點點連你都還不知道的情報。」
「那就快點說,」騾笑著說道,「舞動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吧。你即使滑得像一條泥鰍,這回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可憐的突變種啊,」首席發言者說,「我根本就不想溜走。問問你自己──為什麼拜爾.程尼斯會被送到卡爾根當作誘餌?拜爾.程尼斯雖然既年輕又勇敢,可是他的精神力量跟你相比,和你那位正在呼呼大睡的軍官漢.普利吉也差不多。為什麼我不親自出馬,或者選派我們其他的領導者,那些可以跟你匹敵的人,來執行這一次的任務呢?」
「或許,」騾的回答信心十足,「你還沒笨到那種程度。因為可能你也明白,你們沒有一個是我的對手。」
「真正的理由其實更合乎邏輯──你知道程尼斯是第二基地的人,他並沒有能力瞞過你這一點。此外,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對手,所以不怕將計就計,索性依照他的計劃跟蹤而至,以便最後反過來將他制住。假如當初是我到卡爾根去,由於我會對你構成真正的威脅,你可能會將我殺害。即使我有辦法將身份隱藏得很好,因而保住性命,也很難讓你從太空一路跟蹤我到此地。就是因為你明知程尼斯不足為懼,所以才會被引誘出來。如果你留在卡爾根的話,在你的人馬、你的武器、你的精神力量重重保護之下,第二基地傾全力也無法動你一根汗毛。」
「我的精神力量如今仍舊存在,老狐狸。」騾說,「而我的人馬、我的武器也並非遠在天邊。」
「一點都沒錯,然而你並不在卡爾根,你如今身在達辛德王國境內。你以為達辛德就是第二基地,認為一切都合情合理,而這卻是我們精心策劃的結果。因為你是一個精明至極的人物,第一公民,你只相信合乎邏輯的事情。」
「說得很對,但那只能讓你們暫時得意一下。我還來得及從你們的人──程尼斯的口中挖掘出真相。而我也至少還有頭腦,知道這種真相應該存在。」
「不過我們這一方──並非那麼狡詐的一方,已經料到你會這麼做,所以才特別為你準備了拜爾.程尼斯。」
「那我確定他有負所托。因為我將他的腦子掏得一乾二淨,像掏光一隻烤雞的五臟六腑一樣。他的心靈在我的腳下顫抖,對我完全開放,完全赤裸。當他說羅珊就是第二基地的時候,說的是百分之百的實話。我已經將他的心靈全部攤開輾平,檢視了每一個微觀的隙縫,即使再小的謊言也無所遁形。」
「完全正確,比我們預料的還要好。我剛才已經跟你說過,拜爾.程尼斯是一名志願者,你知道他志願做的是什麼事嗎?在他到卡爾根去投效你之前,接受了一種徹底的心靈改造手術。你認為這樣做,能不能夠瞞得過你?如果拜爾.程尼斯的心靈從來未曾被改造過,你以為他可能騙得了你嗎?其實,拜爾.程尼斯自己也被蒙在鼓裡,不過那是必需的手段,也是他自願接受的。在他的心靈中,從最深處的核心到最外的表層,拜爾.程尼斯都老老實實地相信羅珊就是第二基地。」
「三年以來,我們第二基地在達辛德王國所佈置的這一切,就是為了要等待你來自投羅網。我們現在已經成功了,你說對不對?你找到達辛德,進而又找到了羅珊──可是到此為止線索就全斷了。」
騾倏地站了起來:「難道你敢說,羅珊也非第二基地?」
倒在地上的程尼斯,此時感到首席發言者又發出一股力量,將他的精神枷鎖完全撕裂開來。他立刻一躍而起,不可置信地吼道:「您說羅珊不是第二基地?」他過去所有的記憶,心中所裝載的各種知識,一切的一切──現在全都混淆不清,模模糊糊地繞著他拚命打轉。
首席發言者笑道:「你看,第一公民,程尼斯表現得像你一樣憤怒。當然,羅珊並不是第二基地。我們難道都是瘋子嗎?竟然會引領你──我們最強、最大、最危險的敵人──來到我們自己的世界?哦,我們絕不會那樣做!」
「讓你的艦隊來轟炸羅珊吧,第一公民,如果你非得這麼做的話。讓他們盡力摧毀一切吧,因為他們頂多只能將程尼斯和我兩人殺掉──可是這樣做,一點也無法改善你目前的處境。」
「其實,第二基地的遠征軍早在三年前就來到羅珊,一直以本村長老的身份在活動。他們昨天已經離開此地,正向卡爾根進發。當然,他們會避開你的艦隊,至少能比你早一天到達卡爾根,這就是我敢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原因。現在除非是我收回成命,當你回到卡爾根的時候,將會面臨一個叛亂四起、四分五裂的帝國,只有跟你到這裡來的艦隊才會繼續效忠,而他們絕不可能以寡敵眾。此外,第二基地的人將會滲入你的後備艦隊,確保你無法再將任何人重新歸依。你的帝國已經完蛋了,突變種。」
騾緩緩垂下頭,憤怒與絕望的情緒佔滿他的內心。他說:「是的,太晚了──太晚了──現在我懂了。」
「現在你懂了,」首席發言者重複道,卻又加了一句,「現在你又不懂了。」
騾的心靈由於絕望而門戶大開,首席發言者等的正是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立刻鑽進去,只花了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就順利完成了對騾的改造。
騾抬起頭來,問道:「那麼我應該回卡爾根去?」
「當然,你感覺怎麼樣?」
「感覺非常好,」他皺起眉頭說,「你是誰?」
「這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沒有。」他立即拋下這個念頭,拍拍普利吉的肩膀說,「醒來,普利吉,我們要回家了。」
兩個小時之後,拜爾.程尼斯終於覺得自己能夠行動了。他說:「他不會再想起來嗎?」
「永遠不會。他仍會保有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國,但他的動機完全改變了。第二基地這個念頭如今已成為一片空白,他也變成了一個和平主義者。而且從今以後,他會比以前快樂,就這樣度過他的餘生。由於他的身體機能失調,他已經沒有幾年好活了。等他死後,謝頓計劃便會繼續──總會繼續下去的。」
「這麼說的話,」程尼斯追問,「羅珊真的不是第二基地?我可以發誓──我告訴您,我知道它明明就是,我可沒有精神錯亂。」
「你並沒有精神錯亂,程尼斯,正如我所說的,只不過是被改造了。羅珊並不是第二基地──走吧!我們也該回家去了。」
拜爾.程尼斯坐在貼滿白色瓷磚的小房間中,讓心靈完全放鬆開來。此刻他感到相當滿意。房間中有牆有窗,外面還有草地,然而這些對他而言只是「東西」,它們全都沒有名字。在他的床腳有一個螢幕,上面呆板地映著一張床、一把椅子,以及許多書籍。護士每天進來幾回,為他送來各種不知名的食物。
最初,他並沒有試圖將聽到的零星聲音湊在一起,例如下列兩個人的對話。
其中一個人說:「現在的症狀是完全的失語症,這表示已經清理乾淨,我想他沒有受到什麼傷害。我們接下來需要做的,只是將他原來的腦波記錄再輸回去。」
他將那些聲音硬記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聲音好像十分特殊──似乎代表了某種意義。可是,又何必操這個心呢?
還不如躺在這個東西上面,看著前方那個東西顯現的色彩變幻。這有趣多了。
然後有一個人進來,對他做了一件事情。於是他就睡著了,沉睡了很久很久。
當他醒來之後,「床」就是「床」了,而他也知道自己是在一間醫院中。他記住的那些聲音,全都變成了有意義的語言。
他坐起來,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首席發言者就站在旁邊,他說:「現在你在第二基地上,你的心智──你原來的心智──已經恢復了。」
「是的!是的!」程尼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因而感到無比的驕傲與喜悅。
「現在告訴我,」首席發言者說,「你知道第二基地在哪裡嗎?」
在程尼斯的心中,真相如巨浪般排山倒海地湧出來。不過他卻沒有立即回答,就像當年的艾布林.米斯一樣,他體會到一陣巨大而令人麻木的驚愕。
最後他終於點了點頭,並且說:「銀河眾星在上──現在,我知道了。」